（5）
“请不要走神太久，我们的时间很紧迫。”女孩冰冷的语声，将我从回忆的深渊重又拉回现实。
“我们？”我摇了摇头，将所有幻像抛出脑海，然后冲她笑笑，“见识过我的能力之后，你还能有这样的自信真是让人钦佩。”我不无威胁地说道。
“白麒先生，”女孩沉默片刻，看向我的眼神却异常笃定，“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我们对你的了解程度，远远超出你的预估。”她缓缓将怀表收回掌中，波澜不惊地道：“请不要挑战我们的耐心，这对我们双方都没什么好处。”
“哦？”
我摆出挑衅的姿态，抬头直视女孩的双眼，试图探寻对方的底线。结果却令人沮丧。
那双凄艳的血色瞳眸深深地凹陷在眼窝里，从中看不到半分人类的情感。多年的猎手经验告诉我，这样的对手最是难缠；他们心如顽铁，除了原则和命令，心中空无一物。
而后我忽然又觉得有些奇怪。当我向这双眼睛注视着的时候，便仿佛受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迷惑，很难再注意到身周的其他事物。
所以，对峙其实并没有持续很久。
“冷静，冷静小姐，”我尽量让自己的笑容轻松无害，同时举起双手，“你赢了。”
“我跟你走。但是，至少请见告芳名。”说到最后一句，连我自己都被自己猥琐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可以叫我莉亚。”女孩面无表情地答道。
“莉亚……”
我对这名字毫无印象。不过这也不足为奇。虽说A级的阴阳士已至少是导师级别，绝不至于默默无闻，但她尽可用假名敷衍。
“好吧莉亚，”我轻咳一声，“既然你们把整件事策划得这样周全，想必应该准备了负责转场的算术士和幻术士。”
“你问这个的意思是？”女孩不动声色地反问。
“我只是觉得，如果这是一个阴谋，那么在我一脚踏进去之前，最好先养养精神。”我索性将先前布下的半封闭结界也撤去，表示我已束手就擒。
莉亚漠然点头，捏住领口凑近唇边。
“雄蜂呼叫工蜂，已经成功截获王蜂，请准备转场。”她别过身去低声吩咐。
“喂喂……”听见那性别颠倒的行动代号，我禁不住出声抗议：“能不能不要用这种容易令人误解的代号？”
“只是个代号而已，”莉亚松开衣领，轻描淡写地便将此事揭过，“我们的算术士位阶较低，需要花些时间来锁定传送地点。所以，我们五分钟后出发，没问题吧？”她以一种不容抗辩的口吻征询道。
“没关系，等待是一种美德。”我无奈地耸肩，然后转头看着她身后的那架战机，“问题是，这飞机似乎只能坐一个人？”
“这点无需担心，你的安全我会全权负责。”说着，莉亚左手一挥，撑开了结界。我心中一凛，强行克制住自己与之对抗的本能，任凭对方的灵力将我们二人同时笼罩。
“这样大小的结界我能够维持四十个小时左右。而我跟幻术士约定的地点距离这里不到八百公里，只需半个小时便可抵达。”莉亚一边向着战机驾驶舱外的悬梯走去，一边语气平淡地解释。而我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一边在心里犯着嘀咕：就算全封闭结界可以代替机舱盖，阻挡空气的摩擦。可这即便是一个人坐着都嫌拥挤的驾驶室，要怎么塞下两个人？难不成让我抱着她？可是那样的话，她要怎么驾驶战机呢？
况且这才初次见面而已，直接就这么搂搂抱抱……拜托……又不是在拍007电影……
我看着女孩的背影，心中不住猜想；时而略觉尴尬，时而又带着几分想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孰料莉亚却一声不吭，仿佛忘记了身后还有我这个人似的。她走到悬梯边上，便径自攀了上去。
“请上来吧。”摆弄了一通机舱里的仪表，莉亚似乎做好了起飞的准备，便探出头来招呼道。
“请……我坐在哪里？”我爬将上去，却见这女孩完全没有要起身让座的意思，不禁一阵愕然。
“请坐在我的身上。”女孩的脸庞在仪表盘荧光的映照下显得神秘而又坚定，“当然，如果你愿意坐在机舱盖后边儿，我也不会介意。”她的后脑略偏，语气自然得好像机舱盖后面设了一个贵宾专座。
“……”
“噢，但请一定小心，因为起飞的时候升力风扇盖会打开，那时请务必趴在机舱盖上。”见我呐呐无语，莉亚又很是认真地补充说明道，“另外，我的驾驶技术不怎么样，途中机身可能会侧翻。”
“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我在心中暗骂一句，却又全无应对之策。只得听天由命地摸着机舱板挤进她怀里，“好吧，我宁可让女人公主抱，也不想尝试从一万英尺的高空摔下飞机……”感受着柔软而又温暖的女孩躯体，我自我催眠般地喃喃自语。
“如果你觉得这样坐着不舒服，我可以尽量开得快一些。”莉亚安慰般地说道。
“不不！”我忙不迭地辩解，“正常速度就好，其实我有轻微的飞行恐惧症。”
莉亚点点头，表示接受我的建议。然后她用右手将我抱紧，上身前倾，松软的长发紧贴着我的脸颊。她的左手在仪表盘上飞快地扭拨，战机的引擎因此轰然长鸣，澎湃的气流冲击大地，使得机身兴奋地轻颤，并且迅速地向着颠簸演变；与此同时，莉亚一把握住了操纵杆，向后猛拉。
飞机开始缓慢地升空，仿佛一只笨重的风筝；跟地面成一个接近90度的直角，平稳地爬高、后仰、艰难地滑行了一小段，突然，尾部推进器一声尖啸，散发而出的高热好似掺着熔岩的飓风，即使是全封闭结界也难以完全阻隔。战机的速度因此不断攀升，转眼间就超过了500节；驾驶舱外云层飞卷，战机犹如一只掠过海面的鸥鸟，在空中兜着优美的圈子。俯冲、拉起，开始翻斤斗，机翼在翻转时射出流星般绚烂的光，一道光芒接连又一道光芒，一条曲线接连又一条曲线，像无形的圆规在漆黑的天幕上划出来一样地连贯而精确。
“冷静，小姐，冷静……又不是在做性能展示，不必飞得这么花哨。”胸口憋闷得几欲窒息，我只得抓着莉亚的右臂连连抱怨，“咳咳，别再翻身了，都快吐出来了！哇！别用驾驶杆撞我的肚子啊！……唔……”
就这样，在我不停口的惨呼声中，战机向着大地的东北角呼啸而去。
布莱文斯的家族庄园位于亚平宁山脉富默奥洛山东坡，与纵贯亚平宁半岛中部的台伯河的起源地毗邻而居。我们沿着亚平宁山脉一路北进，而后折向东端。大约二十来分钟后，战机破开云层，开始沉降，地面上的灯火好像放大镜下的沙砾般不断放大，扩张，倏忽之间，一条呈S形，贯穿了某个城市的大运河便已跃入眼帘。
“这里是威尼斯？”我讶然问道。
这座城市实在太过著名，哪怕不看它周边围绕的上百条水巷，沿岸交杂着拜占庭、哥特、巴洛克，等等等等各种风格的那上百座宫殿、豪宅和教堂。单只是那运河里好似蚁群般熙来攘往的贡多拉，也足以告诉我现在身在何处。
“路过而已。”女孩冷淡地回应，扳着驾驶杆再次转折向北。
“等等，这个方向……我记得再往前就是阿维亚诺的空军基地？”我对美国在南欧的军事部署略有所知。由于美国的灵能机构和术士联盟过从甚密，我每次接洽任务，往往都会避开这类军事重镇，因为其中往往会有这双方的高阶术士联手驻防。
“我知道，”似乎听出了我语声中的慎重，莉亚思忖片刻，终于将实情和盘托出，“负责转场的幻术士延误了一天才就位。我为了在你拿下布莱文斯的脑袋之前能赶到富默奥洛山，就去这个基地借了这架F35b。”
“借？”我觉着这女孩的话委实难懂，失声问道。
“虽说事先没打招呼，也没时间写张借条。”女孩面不改色地回答。
“你直说是偷来的不就好了……”我捂着脸一声呻吟。
“当然不能算偷，按照术士法则，只要我悄悄地原物归还，就不算偷。”女孩的眉毛微微上扬，像是要露出笑意，却又被她强压了下去，“我一般都很守规矩，况且就目前情况而言，我们也不想跟美国的灵能机构搞得太僵。”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重又变得坚决而又镇定，“一分钟后进入对方守备范围，请抓紧我。”她郑重其事地叮嘱着，继而沉声施咒。
“黄道加持！阳灿！”
闪耀着旭日光辉的符文光圈应声亮起，仿佛天使的光环，在我们的头顶旋旋飞转。并籍此推动着女孩的结界不断扩张，直至覆盖整架战机；然后不断地分裂、旋转、重合、挥洒、涂抹，终于变成了一个浑圆的光球。
“所谓的悄悄物归原主，就是开着黄道盾硬闯？”我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这女孩奇怪的认知，怒声吼道：“你这算守的哪门子的规矩啊！”
“我设定了自动巡航，只要进入降落轨道，我们就立刻脱出，让它作为无人机降落。”莉亚推动驾驶杆，开始俯冲。透过黄道盾辉煌的光幕，隐约可以看见一座座巍峨起伏的基地群，仿佛一头史前巨鳄，沉静地蛰伏。
“进入工蜂锁定区域，十秒后传送开始！”莉亚高声叫道。一边偏转战机，好似一颗飞坠的陨石般冲着前方两条若隐若现的虚线压了下去。
那是阿维亚诺机场跑道的指示灯光。
“美国灵能部队的术士和拦截导弹也已经锁定我们了吧？”我斜眼瞥着那两条虚线，惴惴不安地自语。
“三、二、一、传送！”
莉亚却只是不管不顾地倒数，最后的读秒完成，她一声令下！
可是……预想中的六芒星阵却没有出现……
“什么情况？”女孩愣了一下，拉过衣领质问。
“什么情况？”我也抬起头来问她。
“我们的速度太快，算术士的计算出现了偏差……”莉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新计算，三十秒后再次传送！”她对通讯器彼端的同僚吩咐道。
正在这时，我只觉得眼角边有道红光一跳，旋首望去，只见机身下方，霞雾迷离的基地群中突然蹿起了两道火光；挟着滚滚浓烟和凄厉的尖啸，仿佛两条饥肠辘辘的游蛇般急速临近。
“喂喂，我们好像等不了三十秒了。”我指着那两道火光向莉亚喊道：“他们发射导弹拦截了！”
“我看见了。”女孩点头，语声冷静得像是用冰块镇过。
“黄道盾，扩散！”她闷雷似的一声断喝。
俄顷，包裹着战机的金色光团好像鼓足了劲儿的气球般再次膨胀开来。符文光圈的亮光变得浓艳凝重，好像纯金的溶液，躁动的灵力突破盾面，拉出一条条金黄的光柱，将地面上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模糊的玫瑰色之中。
“这可是导弹，你确定你的黄道盾挡得住？”发现莉亚打算靠黄道盾硬扛，我禁不住想要摸摸她的额头，看看那儿烧得究竟有多厉害。
“不让它们同时命中就好。”
女孩自信满满地回应，抱着我的右手突然松开，自下而上地狠狠一挥。
“阴之术，影刃！”
一片黑色的光气随着咒文的吟诵从她指尖涌出，仿佛振翅翱翔的夜枭般溶入漆黑的天幕，而后悄无声息地化作了一只巨手，将由右侧回旋而至的那道火光一把捏碎。与此同时，她握着驾驶杆的右手左偏，操控着战机向着左面的那枚导弹迎头撞去！
“轰！”
莉亚的战术基本还算成功。两枚导弹几乎同时爆炸，却只有一枚对她的护盾产生了影响。赤热的烟雾与火焰，在我们的四周翻腾狂舞，巨大的冲力挤压着机舱外的空气，强烈的震感接踵而来；每一个关节每一根肌腱都酸痛如绞，全身的血液颠滚如沸，耳膜疼得像是正在经受两根钢针的钻刺。
所幸A级阴阳士的最强护盾也并非浪得虚名。虽然黄道盾上的裂痕密如蛛网，却仍未出现哪怕一处破损。
“让你们破费，真是不好意思。”女孩喃喃自语，眼中射出了讥嘲的光。她将操纵杆一推到底，震颤的光球旋即穿破火网，呈45度锐角，向着地面飞坠。
“你这是打算强行迫降？”
我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美国人最不怕的可就是破费，如果他们把导弹当鸡蛋一样扔过来……光是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
莉亚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工蜂，好了没有？”她对着衣领发问，然后索吻似地低下头，“请不要影响我施法，我说过了，你的安全由我全权负责。”说罢，她重又看向战机下方的基地群，并且再次读秒。
“还要三十秒。”
“你们的算术士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挖出来的吧……”我抹着额头沁出的汗珠一声哀鸣，继而又是一惊，“灵力波动！”我叫道，“他们的术士展开结界了！”
“一共三个，都是B级的水准。跳梁小丑……”她冷哼一声，轻蔑地评价道。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挖出这女孩的神经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材质，“你到底想胡闹到什么时候？”我冲着她大吼，“麻烦你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搞这种高难度动作。这架飞机明明可以垂直升降，你靠近基地，随便找个地方一扔不就行了？”
“燃料不足……”女孩的眼睑微微张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垂直升降要消耗大量的燃料。”
然而她只呐呐地解释了一句，就立刻又恢复了运筹帷幄的神态。
“还有十五秒，最后的机会，”莉亚深深吸气，语声坚定，“还是不行的话，就只能彻底捣毁这个基地灭口了。”
“你跟我一起动手。”说着，她大有深意地看我一眼。
“算盘打得真精……”我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不情不愿地道，“你准备开放结界吧。”
与此同时，沉睡的阿维亚诺仿佛被重击的蜂窝般躁动起来。数十盏巨型探照灯同时亮起，好似挥舞的利剑般捅向天幕，停机坪上开始有战机升空，粗略看去至少一个小队。潜藏在背光角落的导弹发射架接连开火，蒸腾的硝烟仿佛只盛开了一秒便凋零的花；一共六朵，托举着六条激扬的火线，纵横交错地在空中组成罗网，转眼间便将天穹割成了碎片。
“六枚导弹攻击一架战机，还真舍得砸钱啊……”
我暗骂一声，开始聚集灵力。
“天地枷锁……”
而莉亚的吟唱也跟着发动。
“公正之星，加持！”
咒文发动的刹那，战机前突然显现出一盏巨硕无朋的黄金天平的虚像。“黄道盾，撤消……”莉亚指向前方，正准备撤去结界让我施法，语声却忽然一转，“等等！算术士捕捉成功！传送开始！”她欢声叫道。
可是我已无法停止施术。缩略吟唱的最大弊端就是无法随便撤消，简单说来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封闭！”
愤懑的吟唱和女孩轻快的欢呼混杂在一起，显得突兀而又刺耳。恍惚间，我看见包抄而来的六枚飞弹同时在半空悬停，地面上旋转的灯柱也跟着静止不动，这是天地枷锁起效的明证。
“见鬼……”我在心中喃喃咒骂。天地枷锁的灵力消耗相当可观，我即使在巅峰状态也不过可以施放四次，却就这么平白地浪费掉了。唯一令人欣慰是，代表着传送术法的蓝色六芒星阵终于在我们的身体下方冉冉浮现，汹涌的灵力波动席卷而来，牵扯着我的躯体向下急坠。
“但愿你们的集合地点能有张床。”
大量灵力流失所带来的疲倦感如潮水漫溢，我在女孩的耳畔轻声耳语，而后只觉耳边“嗡”地一声长鸣，眼前跟着一花；飞弹也罢灯光也罢战机也罢，便统统消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