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血缘关系是何等奇妙，而我们龙族更是如此。不是吗？娜塔莎舅妈。”卡米拉轻轻地说，“一般情况下，我们只是从外形、肤色和鳞片来辨别同类。而任何一位受过训练的医师或者巫师，只要系统地检查一遍老艾伦的尸体，再看一眼迪伦，就会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远远比我们想象得更为亲密。我没有猜错吧。”

“是的，我聪明的孩子，”娜塔莎夫人叹息着说，“迪伦是艾伦的儿子——艾伦和我的儿子。”

“你真是该死的聪明！”提伦先生嘀咕道，“和你那离经叛道、神经兮兮的父亲一样！”

“嘿！提伦舅舅，你是在说我爹好吗？”卡米拉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鼓起腮帮，瞪了提伦先生一眼。他们一起笑起来，冲淡了娜塔莎夫人带来的忧伤气息。

娜塔莎夫人也笑了，带点感伤，带点惆怅，轻轻抬起前爪，敲了敲卡米拉的额头：“卡米拉，我亲爱的，你知道吗？我一直很羡慕你，还有夏洛拉，甚至莎拉娜。你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想要，就去拿，就去做，完全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和议论，规矩和束缚。艾伦去世之前，我们曾经说起过，战争改变了一切，但并不全是痛苦的改变。或者说，有些改变，必须要从痛苦和悲伤中生长出来。也许，我们所有的失去、苦难和悲伤，甚至这场战争，都是为了给新一代的龙族空出生长的空间。”

“有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他们在踢我踹我，用胳膊肘顶我：快点走开，你们这些老古董，这个世界是我们的。”提伦哼哼着说，卡米拉冲他做了个鬼脸。

“在我年轻的时候，姑娘们别说做一条战龙了。没有雄性亲族的陪同，都不能出现在公开场合。尤其是摩莉尔家族这种圣血龙族，噢，时至今日，我回忆起往事，都不能明白年少时的我们，怎么能相信和忍受加在我们身上的束缚和规矩。你能想象吗？孩子，在摩莉尔家族，雌性的每一次飞翔，都要经过一等血亲雄性的同意，他们甚至用黄金锁链把我们的翅膀锁起来，钥匙必须由一位‘可靠’的雄性亲族掌握。我的母亲，”娜塔莎夫人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她的翅膀就这样被锁了一辈子，就像那些低等的混血龙族一样。”

尽管对战前纯血龙族世界的习俗有所耳闻，但卡米拉从未想到，高贵傲慢犹如纯血龙族范本一样的娜塔莎夫人，真正维系和照顾着整个家族的娜塔莎夫人，竟然也曾有被黄金锁链锁起翅膀的时候。“哦，娜塔莎舅妈，我……抱歉……我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小混球。”她嗫嗫地说，“我不知道，之前那么多次，我不是有意要伤害您的。”

“你的确是个小混球。”娜塔莎夫人搭住她的前爪，“但你是个勇敢的、热情的、精力充沛的小混球。”

“我求求你们不要在我面前表演廉价的煽情戏码，照顾一下我脆弱的神经好吗？”提伦先生抱怨道。

“曾经有一次，我听到老蒂娜嘀咕，说在卡伦去世之后，我居然还愿意留在这个家里，而不是回到辉煌显赫的摩莉尔家族中。我在心里想，开什么玩笑！回到那里！我曾经亲眼看到过多少孀居的雌性被接回家中，养尊处优，深居简出，在水晶和宝石的笼子里耗过毫无意义的一生，生存的全部意义就是使自己长得尽可能的壮硕，好把遗体贡献给雄性家族成员。”娜塔莎夫人激动地说，“我爱卡伦，我为他骄傲，因为他是第一批参战的纯血龙族，也是第一位牺牲的纯血龙族。”

“尽管他还没到前线，就因为传染病死在了医院里。”提伦先生吐槽道，刻薄的语调下，仍能听出某种感伤和怀念。

“这样一来，作为他的遗孀，我有权力选择留下，而不是回到摩莉尔家族。”

“哦，当时我们可真是费了老鼻子劲儿了，娜塔莎，要我说，摩莉尔家族的雄性实在是一群混蛋。我和老艾伦可真是好一番奔走啊。”提伦有点得意洋洋地回忆道。

“是的，我很感激你们。”娜塔莎夫人亲了亲提伦先生的脸颊，“还有佩辛丝，她也慷慨地利用了她在军队中的关系。”

“佩辛丝舅妈？在军队中的关系？”卡米拉惊讶地问。

“嘿，女孩，失望吧。你可不是我们家第一个为战争效力的女孩哟。”提伦先生恶意满满，无比快活地说。

卡米拉忽然觉得眼睛有点发酸：“我一直以为，你们真的很讨厌我。”

“我们只是恰如其分地扮演了你们想象中顽固守旧的老家伙而已。”提伦笑道，“拜托，可别哭啊，我从来都吃不消这个。”

“当然，最重要的一个筹码，是我和卡伦的孩子——虽然当时还没有孵化。我们约好了，等他从战场上回来，我们再孵化这个孩子，一起陪着它长大。即使是骄傲强大如摩莉尔家族，也不能阻止第一位死于战争的纯血龙族的遗孤，留在他的家族里，由他的亲生母亲陪伴长大。”说到这里，娜塔莎夫人取下一直挂在胸口的红宝石吊坠，打开来，递给卡米拉，里面是一个蛋壳雕的少司命。

龙族会用这种方式，来纪念未及孵化便夭折的孩子。

“是的，那个孩子没能孵化出来。”娜塔莎夫人疲惫地说，“我的错，卡伦去世之后我太伤心了，之后发生的一切又太让人心力交瘁，我没能照顾好它。发现它已经死去之后，我觉得万念俱灰，除了悲伤，更多的是恐惧，我失去了留下来的资格，我要回到摩莉尔家族去了，回到那个水晶和宝石的囚笼里，做一个被终身监禁的囚犯，我宁可去死，也不愿意面对这样的命运。”

卡米拉轻轻触碰这蛋壳微雕，光滑、冰凉而脆弱，她的未及出世的兄弟姐妹，卡伦舅舅留在世上的最后的痕迹。

娜塔莎夫人捂住眼睛：“那个时候，艾伦对我说，他愿意给我一个孩子。”

“迪伦。”卡米拉说。

“是的，迪伦，我们的孩子，我和艾伦的孩子。——艾伦的未婚妻死在一次魔法轰炸中，为了迪伦，他没有再娶。但是，只有那一次，为了给我一个留下来的借口，一个活下来的理由，只有那一次。我一直忠于卡伦，他也忠于他的未婚妻。”

“这些战前的纯血龙族啊。”卡米拉拥住娜塔莎夫人，不无惆怅地想，“这些顽固的、保守的、自作自受的老家伙们，他们的过时的浪漫，真叫我吃不消。”

“我一直建议老艾伦娶了你算了，你知道，他每次都吼我一顿。”提伦先生耸耸肩。

“住嘴，提伦！”娜塔莎夫人轻声喝道，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我们把所有的希望和关注，都留给了迪伦，他会有更好、更自由的未来，这就够了，足够了。”

“迪伦知道了，是不是？”卡米拉轻声问。

“是的，我想是艾伦忍不住告诉他了。”娜塔莎夫人擦掉眼泪，伤感地说，“艾伦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一个父亲的天性，终究胜过了誓言的束缚。我真希望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迪伦能对他更好一点。是我的错，从迪伦刚被孵化的时候起，听到的就是他的父亲的英雄事迹，第一批参战的纯血龙族，第一个死于那场战争的纯血龙族。卡伦是那孩子的英雄，我和艾伦都希望如此——没想到这最终会对他造成伤害。”

“没关系。”提伦说，“孩子们总是比我们想象得更坚强，更善良。”

一道坚毅的皱纹出现在娜塔莎夫人的眉骨间，她牢牢扣住卡米拉的前爪，力气那么大，甚至让卡米拉觉得有点痛，“原谅我，孩子，我不能给你更多的帮助，我不能让艾伦的尸体接受检查。但是，卡米拉，亲爱的，找出凶手。不能让这样的阴影一直在家族中徘徊。”

“哪怕是会让我们难过的真相。”提伦先生补充道，“不管是谁，我们也要为老艾伦、莎拉娜和老蒂娜讨回公道。”

“我不知道……”卡米拉迟疑地说，“我有一点思路，完全是我的猜测，我需要更多的证据。但是我不够了解他们，尤其是莎拉娜阿姨，我几乎不认识她，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但是我都不知道从何问起。我需要知道一切，关于他们的一切，毕竟，没有谁比你们更了解三位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