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晚餐的时候，卡米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餐桌上的每一张面孔，而她知道，他们也时不时地在打量着她。

每个人都在打量着每个人。

莎拉娜的死被说成是一场入室抢劫，但是每一个家庭成员都知道，这是谋杀，第二起谋杀，而凶手就在他们中间。

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整个洞府中，尽管大家努力维持着“一切正常”的假象。如果这是一出滑稽剧，那么晚餐无疑是高潮部分，火光和烛光、美食与佳酿，缓解了紧绷在空气中的某种东西，也使得大家或多或少的卸去了伪装和心防，某些原本刻意回避的话题会猝不及防地冒出来，而冲突也总是猝不及防地爆发。

“奥里维和我明天就回去了，我们的沙龙不能关闭太久。在帝都，沙龙之间的竞争很激烈的。”夏洛拉忽然宣布。

“我以为你们会至少等到莎拉娜的遗体馈赠仪式和追思会之后再走。”娜塔莎夫人疲惫地说，这段时间，她明显的憔悴了许多。

鉴于莎拉娜遗体的状况，大家一致决定尽快举行遗体馈赠仪式，不再遵循一年的古礼，已经请了星相家挑选时间。

夏洛拉撇撇嘴：“莎拉娜阿姨的遗体馈赠又和我没有关系，至于追思会，拜托，娜塔莎舅妈，我几乎不认识她。是否到场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管怎样，她是家庭成员。”提伦先生严厉的说。

“噢，亲爱的，莎拉娜夫人一直很疼爱你们，她常常对我说起你们，并为你们感到骄傲。”克里斯汀小姐连忙好心好意地打圆场。

夏洛拉看着她，好像一下子想不起来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餐桌上。然后她轻蔑地移开目光，哼了一声：“显然她并没有疼爱到把遗体馈赠给我。”说着，她露出一点盈盈的笑意，瞟了卡米拉一眼：“很明显卡米拉表姐才是她最疼爱的孩子嘛。”

“我也几乎不认识莎拉娜阿姨，”卡米拉淡淡地说，“但我想我能够明白她为何要把遗体和遗产赠给我。”她冷冷地环视了一圈，“大概因为她知道我们都是那种家庭成员，大家什么都不说，但是把‘不赞成’、‘异类’写在脸上。”

“哦，亲爱的，不是这样……”还是好心但是有点迟钝的克里斯汀小姐，仍然在为挽救谈话气氛做无望的努力。

“够了！”娜塔莎夫人一拍桌子，“没有谁是异类，我们都是家庭成员。家——庭——成——员！不需要我提醒你们这意味着什么吧。在莎拉娜的追思会结束前，谁也不许提前离开。”

然后，她又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对坐在她身旁，慌张得不知所措的克里斯汀小姐说：“对不起，亲爱的克里斯汀小姐，我不是针对您。请您千万不要介意，我们都很感谢您对莎拉娜的陪伴和照顾，您是我们衷心欢迎的客人，请您安心地住在这里，直到追思会。”

克里斯汀小姐涨红了脸，看得出她极力维持着自己的仪态和礼貌：“谢谢您，娜塔莎夫人，您实在是太好心了。与您和您的家庭成员相伴的日子，我衷心地觉得愉快和舒适。”

卡米拉几乎要为她鼓掌了，混血和贫穷并没有抹杀她的教养、善意和勇气。而娜塔莎夫人无疑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她的笑容变得更真诚了，和克里斯汀小姐小声地交谈起来。

餐桌上又恢复了和身边人交谈的秩序，迪伦轻轻捅了卡米拉一下，咧嘴笑道：“嘿，克里斯汀小姐，她还真是个老宝贝儿啊。如果你预想的事情发生了，我会觉得难过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卡米拉不动声色地说。

“哦，亲爱的，你实在没必要把大家都当傻子。”迪伦笑眯眯地说，“我猜，接下来你要暗示莎拉娜阿姨去世之前，对克里斯汀小姐说过些什么，指望有人沉不住气，做出点什么来，是不是？”

“我可没这么说，作为莎拉娜阿姨在世上唯一的朋友，邀请她来参加葬礼不是最正常不过的吗。”

“说得好。看来如果哪一天你不幸离世，我们还得邀请你的巨灵朋友来参加葬礼是不是？”

卡米拉眯起眼睛：“你是在威胁我？”

迪伦无辜地耸耸肩：“这世上还有谁能威胁到你么？我只是好心地告诉你我的预感——真的，不知为什么我就有预感，咱们这位凶手大人，真的是个聪明人呐。”

“比如说？”

“嘿！你想要给我下个陷阱是不是？我才不跳呢。”迪伦做出夸张的深情的表情，说，“也许你不相信，但是我爱我的家庭成员们，真的。”

“那你肯不肯好心告诉我，艾伦舅舅去世前，哪里惹着你不开心了呢？”

卡米拉从未见到谁的脸色，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变得那么阴沉恼怒，迪伦把手边一只水晶杯子狠狠地掼到地上，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迪伦？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娜塔莎夫人紧张地掩饰地说。

夏洛拉捂着嘴笑道：“小心些啊迪伦，我还想问娜塔莎舅妈要这套水晶餐具作为艾伦舅舅的纪念呢。”

提伦先生愕然：“这套餐具是传家的珍品啊！我十分肯定应该是它们应该是属于我的。”

夏洛拉嘟起嘴：“亲爱的提伦舅舅，让给我好不好呢？”

“胡闹！”提伦皱起眉头，“你不是说要那个大理石台吗？”

“可是，那哪儿能和这套圣龙时代的水晶餐具相比呢。”夏洛拉笑靥如花地把画着精致的花纹，点缀着水晶和珍珠的前爪搭在提伦的前臂上，“好不好嘛提伦舅舅。”说着还飞了个小媚眼。

“提伦！”这是佩辛丝夫人用带着警告语气喊道。

“夏洛拉！”这是娜塔莎夫人用不赞成的语气喊道。

一直沉默不语的奥里维忽然高声说：“如果夏洛拉想要这套餐具，看在圣龙的份上，该死的那就给她！”

克里斯汀小姐急急忙忙地，但是弱弱地说：“噢，虽然大理石台不算什么，但是摄政时代的水晶缸也是珍品啊。”

卡米拉饶有兴趣地看着忽然发飙的奥里维，自言自语道：“卢修斯说得没错，还真是不能小看任何一条龙啊。”

夏洛拉噗嗤一笑，亲亲热热地挽住奥里维：“亲爱的，我就是这么一说嘛，我都听你的。”

克里斯汀小姐赶紧对娜塔莎夫人笑笑，声音颤抖地说：“看到年轻的孩子们的爱情真让人心里暖和，不是吗？”

娜塔莎夫人接受了她的好意，笑着说：“是啊，是啊，这些孩子们。”

一直阴沉着脸的迪伦却在这个时候，慢慢地，严肃地抬起前爪，想要敲一敲自己的酒杯，却发现酒杯已经被摔了，他想了想，拿过卡米拉的酒杯，敲了敲，扬声说：“各位，听我说一句。我严肃地提议，给艾伦舅舅做一次权威的尸体检查。”

在座的每一位都被他惊到了，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娜塔莎夫人的脸变得僵硬而惊恐：“我不同意！”

卡米拉慢悠悠地说：“我支持迪伦。”

夏洛拉挑了挑眉骨：“如果做尸体检查的话，是不是可以提前进行遗体馈赠仪式了呢？”

忽然之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卡米拉只觉得有谁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又仿佛有什么呼啦啦地烧了起来，看不见的火苗和烟尘裹住了她，只有一瞬间，但那一瞬间是如此的可怕，“龙威！”她慌乱地想，“这才是真正的有着圣龙血统的摩莉尔家族的龙威！”

她从未真正见识过的龙威。

正好过来换餐具的老蒂娜，靠在一根石柱上，才能勉强站住；克里斯汀小姐缩着身体，仿佛要哭出来了；夏洛拉更是几乎瘫在奥里维身上。每一位的脸色都很难看，除了佩辛丝夫人，她稳稳地伸出前臂支撑着提伦先生，同时怒视着娜塔莎夫人。

娜塔莎夫人的声音又轻又慢：“我绝对不会允许任何外来者接触艾伦的遗体。”

卡米拉挣扎着说：“哪怕他是被谋杀的？”

娜塔莎夫人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就像戴着一张赤铜面具，但这面具上却反射着地狱的火光：“是的，哪怕他是被谋杀的。”

过了一会儿，她用更轻的声音补充道：“我知道，即使是艾伦本人，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哦，母亲。”迪伦用叹息一样的声音说：“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脸。”

提伦先生轻轻地摇着头，叹了口气，喘息着说：“我也不同意做尸体检查。”

仿佛有一滴冰冷的水，滴进卡米拉的脑海中，又仿佛有一线隐约的光，一闪就过去了，有极短的刹那，卡米拉觉得自己抓到了点什么，但又完全没有头绪。这时，她抬起头，看见老蒂娜蹒跚着扶着墙，慢慢转过身去，在那一个瞬间，她们双目相接，卡米拉分明在老蒂娜那双苍老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震惊、了悟、痛苦和同情。

卡米拉匆忙离开餐桌，跟了过去。

回到厨房，老蒂娜一下子坐在火炉旁，深深地叹了口气，用前爪支起她小小的头颅。

有那么一刻，卡米拉很想坐在她身旁，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就像她小时候常常做的那样。但是现在她已经比老蒂娜高大太多太多了，童年时在她眼里空旷得像矿洞的厨房，如今对她来说已经有些狭窄了。

“蒂娜，蒂娜，你要告诉我，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好小姐，没有什么，相信我。”

“蒂娜，你不要骗我。——嘿，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就骗不了我。”

“是啊，”老蒂娜伤感地笑了笑，“您从小就是个太聪明的小崽子。但是卡米拉小姐，相信我，真的，没有什么。至少和您想的不一样，没有关系，完全没有关系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我不能，真的，我不能。相信我，没有关系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对大家都好，真的。”

“可是老蒂娜，如果我们不找出凶手的话……”

“相信我，卡米拉小姐，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相信我。”

“那你觉得不对劲的另一件事呢？之前你就和我说过，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关于莎拉娜阿姨，关于她说的那句话。你想起些什么来了吗？”

一道深深的困惑的皱纹，出现在老蒂娜的眉骨间：“哦，那件事儿啊，我不知道，真的，我越想就越觉得模糊不清……按理说我是最熟悉莎拉娜小姐的一个，可是，我说不好，她的那句话，那种神情……我被你搞糊涂了，我的好小姐，我真的糊涂了……”

“那你就好好回想一下，你一定要想起来！”

“好，好，”老蒂娜半是迁就，半是哄劝地说，“我好好想一想，刚才大家说什么来着，肯定有哪句话……我真的老了，您得让我慢慢地想……”

“卡米拉小姐。”克里斯汀小姐探头进来，小心翼翼地问：“您还好吗？娜塔莎夫人让我过来看看您。”

卡米拉叹了口气，走出厨房：“我没事儿，不好意思，克里斯汀小姐，让你看笑话了。”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老蒂娜疲惫地坐在火炉旁，一只前爪搭着额头。卡米拉没有料到，这会是留在她记忆中，老蒂娜最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