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是卡米拉第一次来到港口的居住区，也是第一次进入低等和混血龙族的住宅。

莎拉娜的宅子是周围最高大宽敞的一栋，一共有三层，顶楼是她的工作室，二楼是她的卧室和盥洗室，一楼是客厅，以及她的陪伴者——克里斯汀小姐的住处。

克里斯汀小姐是只瘦小和蔼的年老雌龙，微微泛着金色的皮肤和鳞片，以及琥珀色的大眼睛，表明她祖上也许有过金龙的血统——尽管这血统已经淡得几乎不可寻觅了。这可怜的老太太从外形到言行都仿佛还停留在战前的世界里，那个世界中像她这样的雌性终身住在温室里，哪怕是寒酸破旧的温室，但仍然是温室。显然，她被这发生在自己身旁的暴行吓坏了：“我知道这不是上等的居住区，可是抢劫！谋杀！天啊，而且是对这么好的一位贵夫人下毒手，这太可怕了，怎么会有这么野蛮和残忍的凶手……”说着，她浑身颤抖着嚎啕大哭起来。

的确，即使以卡米拉的标准来看，这桩谋杀也堪称野蛮残忍，莎拉娜的头颅整个被砸碎，半张石榻上的干苔藓都被血浆浸透，血迹一直溅到了墙上。

卡米拉默默地站在尸体前，洗掉了可笑的化妆油彩和廉价的装饰，莎拉娜显得更为瘦小干瘪，破碎的翅膀无助地耷拉在背上。她回想起葬礼结束的那个午后，她像小鸟一样侧着头，眼睛斜睨着，惊慌、委屈，而又带着点莫名的得意和恶意，说：“可是……可是他确实是被谋杀的呀，不是吗？”是的，现在她能够确定她语气里的那一丝恶意了，小孩子戳破了大人的伪装，带着天真的恶意，想看看会带来怎样的结果——然而这结果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想。弱智的莎拉娜阿姨，弱智又单纯，即使经历了错乱尴尬、颠沛流离的一生，她仍然没有看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也始终不曾懂得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卧室里被翻得一片狼藉，水晶窗都被打破了，好像凶手曾经寻找过某样东西。“看起来很像入室抢劫。”当地的治安官这么说。

和所有的治安官一样，他也是一只披甲熊，但却是卡米拉见过的最老迈、最无精打采的披甲熊。

“很像？”卡米拉眼神犀利地盯着他。

他倒是完全不在乎卡米拉的眼刀，慢吞吞地解释道：“这里，您看，窗子上的水晶是向外打破的，完全没有必要嘛，凶手显然是从门口进来和逃走的。还有这里，东西翻得很不专业，不像是能干出这么残忍利落的活儿的抢劫犯……”

“活儿？你把这叫作‘活儿’？”

老披甲熊咧嘴笑了起来：“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大小姐。”他慢悠悠地坐下，老实不客气地不知从哪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并示意卡米拉也来一杯。

卡米拉笑了笑，接受了他的好意。他眼睛一亮，赞赏地吹了声口哨：“好姑娘。听说你是条战龙？”

卡米拉没有接过他的话头：“给我讲讲呗，老熊。”

“我得先问问，这个案子你们是打算交给我们，还是自家处理？”

卡米拉完全知道他想说啥：“安心啦老熊，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你的。”

“啊，我喜欢战后的世界。”老熊对她照了照酒杯，“姑娘们变得可爱多了。”

这时克里斯汀小姐好心好意地给他们端来了一盆肉糕：“我看到你们在喝酒。”她局促地露出善意的微笑，“这是我自己做的。噢，可怜的莎拉娜夫人，她说她喜欢我做的肉糕。”她的眼圈又红了，喃喃地说声“对不起”，抹着眼睛匆匆走开了。

“我打赌她一生没有经历过比这更恐怖的时刻，这些战前的老小姐们啊。”老熊把一块肉糕扔进嘴里，“嘿！还真好吃。”

“是她发现的尸体？”

“对，她去市集给她买油彩，回来发现大门被撞开了，然后她就开始大喊大叫地往楼上跑，看了一眼她就晕过去了，一个路过的流浪汉听见她的喊叫声跑过来，还以为死了两个。”

“这么巧旁边就有一个流浪汉？”

“大小姐，在这里，到处都是流浪汉，旁边没有一个流浪汉那才叫巧呢。我查过了，那是一只玛革，不可能有力气砸碎一条龙的脑袋，如果你的阿姨是被烧死的，我早就把他吊起来了。而且他从海边晃荡过来，一路有超过五十个目击者。他没有问题。”

卡米拉压低声音：“那么，就咱俩说说啊，我们的老小姐呢？你没有怀疑过她吗？”

“这个案子有一点挺奇怪，我们没有找到陌生的脚印，”老熊也跟着压低声音，“所以我最先怀疑的就是她。她说她去买油彩了，走的时候死者还在熟睡，她已经病了一周了，一直卧床不起，吃不下东西，睡不着，所以她给她调了一些罂粟花奶——是的，这个不太合法，但是管他呢，战后靠罂粟花奶才能睡着的生物多了去了。但是完全有可能，她先把她砍死，然后再去买油彩，回来演了一出戏。我想，对于一个雌性来说，要演好这样一出戏并不太难。而且谁在病得没法起床的时候还惦记着打发仆从去买油彩，她说去买只鹿或者羊，都更可信一些。”

“然后呢？我猜你把她也洗干净了。”

“这全看你从哪个角度看待问题。她为什么要砍死她？是的，大家都知道，你的莎拉娜阿姨并不太好伺候，但她绝对不是最坏的主人，如果她这个程度的主人都要被砍死，我怀疑世上还有没有活着的主人。但让我彻底把她的嫌疑排除掉的原因，是当天晚上我好心问她要不要到镇子上的客栈里住几天，你知道，出了这样的事儿，让她一个人留在这个屋子里，实在是说不过去。然后她就那么瞅着我，那个神情让我想起我的一个老姑妈，人们告诉她她的儿子死在战场上的时候，她就是那么个表情，她说：‘噢，您真是好心，不过我现在可不能乱花钱了，我攒的钱不多，您知道，我都不确定我能不能再找到一个好心的肯让我陪伴的女士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也许，她会得到遗赠？”

“您还真是大小姐啊，你的阿姨就算把全部家当遗赠给她，如果找不到下一个主人，她很快就得睡到街上去了。我查过了，莎拉娜夫人有一笔年金，勉强够她活着，一旦她死去就停止发放，就连这房子也是租的。就是说，不管怎么看，你的阿姨活着都对她更有利。——大小姐，我知道那些吟游诗人的故事，还有那些滑稽剧，因为感情、冲动、报复、口角，就抡起斧子把对方砍到死。我不是说这种事儿完全没有，但是非常罕见，最常见的还是为了利益。所以我相信咱们的老小姐，因为她无利可图，反而要蒙受巨大的损失。如果你了解她们那一代人，她们在战争中经历了什么，是怎样落魄到这个地步的，你就会知道，为了晚上有个屋子可睡，三餐能够吃饱，她们能忍受比你的阿姨可恶一万倍的主人。”

卡米拉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说服我了。”

“第一眼看到这个案子的时候，我直觉是一个非常非常熟练的抢劫犯。凶器就在厨房，砍柴的斧子，不用带来，不用带走。而且，你看，他砍得非常准和狠，毫不犹豫。事实上，按照老小姐的说法，你的阿姨正在熟睡，一般的抢劫犯都不会先动手杀人的。除非那些吃过亏的老手，知道抢劫的大忌就是心软，一定不能留活口，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先把屋子里的人砍死再说，不抱她不会醒来的侥幸。”

“那么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呢？”

老熊像献宝一样，从他的披甲里掏出一把东西：“因为我在后院的灌木丛里找到了这个。”

一小把明显是仿制品的宝石，几条水晶项链，几个戒指，一面已经被摔碎的镜子，两方上好的细纱手绢。卡米拉皱起眉头：“这是？”

“凶手想要伪装成抢劫，但是我们遇到了一个没有耐心也没有经验的凶手，他胡乱找了点值钱的小东西，随便扔出窗外，指望没人注意到。他不知道一个负责任的治安官，和一个服务了多年的仆从，是很容易清点出到底少了什么的。”

“你知道吗？我还是有点在意，屋子里没有陌生的脚印。”

“你说到点子上了，好小姐。”老熊弹了弹舌头，表示赞赏：“第一个可能，咱们的老小姐干的，这一点已经被排除了；第二个可能，凶手的脚板干净得像婴儿，”他指指窗子外面，“这里可不是你住的那些高级洞府区，任何人要一路走来，不可能不弄脏自己的脚；第三个可能，凶手用魔法消除了痕迹，可是我们没有探测到魔法波动——哎，您可别笑啊，小姐，我们也是有魔法学徒协助的，还给他发津贴呢。最后一个可能，凶手会飞。”

他放下酒杯，看着卡米拉，眼睛里闪过狡黠的笑意：“现在，你来告诉我，大小姐，你的阿姨会不会恰好认识被准许在咱们这片天空上飞行的龙族呢？”

卡米拉不打算和他多说什么，这个看上去没精打采而又狡猾机敏的老治安官，他是个不错的家伙，比她预想得还要靠谱，也比她预想得还要聪明。所以她不打算和他分享家族的秘密。一个古老的、高贵的、纯血的龙族，所有的家庭成员都拥有翅膀，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可以飞翔。

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听到了死者的那句话，“可是……可是他确实是被谋杀的呀，不是吗？”

所以，她一边看似不在意地摆了摆尾巴，一边用她所能投射出的最犀利冷酷的眼神直视这只老熊，那眼神的含义是“好了，到此为止了，你什么也不许对其他人说，这事儿不是你能管的了”。

而她说的是：“哦，很多，我亲爱的老伙计，你绝对不会想知道，有多少只能飞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