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葬礼结束已经一周了，除了卡米拉，其他家庭成员都离开了洞府——当然，娜塔莎夫人除外，按照艾伦老先生的遗嘱，现在这是她的洞穴了。

老蒂娜觉得心满意足，如果卡米拉小姐不是逼着她一直问这问那就更好了。卡米拉小姐，老蒂娜叹了一口气，从小她就是个怪吓人的小崽子，排斥一切雌性小崽应该感兴趣的东西，艾伦先生，后来还加上娜塔莎夫人，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能把她培养成一只淑女龙。

就像此刻，她懒洋洋地坐在料理台对面，尾巴漫不经心地搭上来，占据了半个料理台，完全不在乎上面堆着新鲜的动物尸体，也许是第一百遍地问：“再想想，老蒂娜，到底是什么不对劲？”

老蒂娜气呼呼地摔打着一只鹿，好让鹿肉松嫩一些，同时也充分地表达着她的不满情绪：“我不知道！我告诉过你，小姐，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老了，你知道的，有些东西就藏在你的脑子里，可你就是逮不住它。”这是真的，老蒂娜自己也一直在纳闷，究竟是什么让她一直觉得不安。

“那么，是关于谁？”

“我可说不好。……怎么说呢，就在莎拉娜小姐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肯定有什么不对劲，肯定的。”

“你对那句话怎么看？”

“卡米拉小姐！这不是一个小姐应该和仆从讨论的问题！”老蒂娜训斥的口气，让卡米拉一时错觉自己才是她口中的仆从。

“哦，得了，老蒂娜。就当咱俩闲聊。”卡米拉从桌上拣了根不知什么小兽的后腿叨在嘴里。

老蒂娜拍了一下她的前爪：“你没有清洗前爪！”

卡米拉笑嘻嘻地说：“就是这样，老蒂娜，你就当我还是你的小卡米拉，和我闲扯呗。”

“好吧好吧，你知道，艾伦先生的身体后来变得很差，他同我说，要是哪一天睡过去就没有醒来，反而是一种解脱。‘不是所有的龙都有这么舒服的死法’。但他还是出去了几次，我想，他是打算在死之前再看看家庭成员。他还说，很可惜自己去不了巨灵的国度，没法去看看你。我说，要送一只渡鸦去把卡米拉小姐叫回来吗？他说这样不好，他并不想让你们太担心，心脏的事儿，谁也说不好。噢，卡米拉小姐，他对你很凶，但是他是真心喜欢你的，喜欢你们大家。他甚至同我说，如果时间重回，他会好好地把莎拉娜小姐嫁给那个该死的镶嵌画家的，毕竟，她看上去还过得挺快活，也许那家伙并不是那么可恶。”说着，老蒂娜抽了抽鼻子，“别叫我再说这个了，我的好小姐，我受不住。”

卡米拉也觉得自己的嗓子哽住了，她大口地嚼着腿肉，想把堵在嗓子里的硬块一起咽下去。

“你怀疑他是被谋杀的吗？像莎拉娜小姐说的那样？”老蒂娜擦擦眼睛，“如果是真的，你能够找出凶手吗？卡米拉小姐，像您之前说的一样。”

“我会的，我保证。”卡米拉说，“所以你再仔细想想。他去拜访了大家，是不是被他看到了什么？或者他和莎拉娜阿姨说了什么？她会那冒出那句话总有个理由吧。”

“我怎么知道，这样的事情，主人从来不会和我们说——特别是涉及到谋杀。”

“那他的情绪呢？有没有很担忧？或者生气？”

“没有，没有，卡米拉小姐，你离开家有段时间了，艾伦先生的脾气后来真的变好了，他对我说，原来人老了，心真的会变软。他一直很平静，也很享受去拜访大家，每次回来都很高兴。除了……”

“除了什么？”

“噢，我真不该说，我觉得那不代表什么。”

“老蒂娜！”

“好的，好的，除了去拜访迪伦先生的那一次。我觉得，回来后他的情绪很低落。”

“迪伦和他吵架了？”

“我说不好，我不觉得是吵架，因为艾伦先生显得很忧郁，好像遇到了什么让他伤心的事儿。生气的是迪伦先生，几天后艾伦先生叫他回来，在书房里，我听到他冲艾伦先生咆哮……”

“咆哮？你能听见他们说的什么吗？”

“小姐！”老蒂娜受伤的喊，“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管家，我懂得规矩和分寸。”

“哦，那么好吧，你看，这座洞穴有年头了，有些石壁可能有我们看不见的裂缝，或者有些门需要修理了。所以你去给他们送酒和食物的时候，难免会不小心听到一两句。”

“唔，你说得对，洞府是需要修理了，”老蒂娜的情绪被抚慰了，“我也确实给他们送过酒和食物，在门口的时候，我听到迪伦先生在喊：‘我不要你的钱！我也不接受你的遗体馈赠！’。”

“为什么他会这么说？”卡米拉觉得自己的鳞片都竖起来了，“艾伦舅舅怎么回答的。”

“我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不会说。后来娜塔莎夫人赶来了，她想要安抚迪伦先生，结果弄得自己也激动起来，我发誓我后来看到她的眼睛是红的。迪伦先生都没有留下来过夜，连夜就飞走了。”

“我不知道哪件事更让我吃惊，是迪伦还会冲人发这么大的火儿，还是娜塔莎舅妈也会哭。”卡米拉嘀咕道。

随后，不管她怎么问，怎么连哄带吓，老蒂娜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了。

“看来我只能直接去问娜塔莎舅妈和迪伦了，虽然我怀疑他们什么都不会说。”

 

“不，我不会告诉你迪伦为什么发脾气。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和所谓的谋杀没有任何关系。顺便，我觉得谋杀的说法很可笑，我不希望有任何相关的流言传播开去，这对我们所有人都不好，对家族的名声尤其不好。”

这是第二天早餐的时候，餐桌上只有娜塔莎夫人和卡米拉，而娜塔莎夫人对卡米拉提出的聊天话题，完全不赞同。

卡米拉看着长长的石台对面的那位贵妇，她雍容华贵的仪态，修饰完美的皮肤和鳞片，客气中带着冷漠和疏离的神情。忽然有点好奇，不知道如果把她激怒了，自己能否承受传说中摩莉尔家族不可一世的龙威。

她决定试一试：“尤其是在迪伦宣称不继承任何遗产和遗体，却又继承了最大份的时候。”

迪伦显然是娜塔莎夫人的“逆鳞”，卡米拉发誓能看见她的眉骨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但当她开口的时候，仍然那么平静、克制和冷静：“迪伦是在他父亲去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才孵化的，龙卵保存术不可避免地伤害到他的身体，而他又没能继承他父亲的遗体。在这种情况下，我和艾伦给予他过多的保护和照顾，是完全合理的。如果这让你或者其他人觉得不快，那我只能说我很抱歉。怎么说呢，世界并不公平，对迪伦也是这样。”

“这么说迪伦其实是需要遗体馈赠不是吗？而且之前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遗体馈赠。毕竟，他得算是下一代的家主。”卡米拉决定加一把火看看效果。

娜塔莎夫人冷冷地横了她一眼：“迪伦早晚会得到老艾伦至少一半的遗体，我一点也不担心，而且，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我的全部遗体将来都会属于他。”说着，她放下刀叉，推开盘子，对侍立在一旁的一只小龙蜥说：“今早渡鸦来过吗？信件都送到了？”

小龙蜥早就被自己听到的对话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努力屏住呼吸，站得笔直，紧张地回答：“送到了，夫人。”

“很好，我现在准备处理它们。”

“我马上去给您拿来。”

卡米拉慢慢地啜着自己的那杯蛋血酒，看着娜塔莎坐得笔直，优雅而从容地用爪子划开一封封邮件，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问：“你是怎么看待莎拉娜阿姨的那句话的，娜塔莎舅妈。”

娜塔莎完全不为所动，继续拆检和阅读信件：“我觉得她的话很可笑，她一直就是这样，总要弄出点惊人之举，好把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

“也许她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艾伦舅舅临死前去拜访过她。”

娜塔莎从手中的羊皮上抬起眼睛，瞟了卡米拉一眼，又把目光收回到信上：“如果你不是离家太久，你就会知道，不可能有什么事情，艾伦选择告诉莎拉娜而不告诉我。”

“但是总有什么缘故，让她说出这句话来。拜托，娜塔莎舅妈，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怀疑艾伦舅舅的死有什么蹊跷吗？”

娜塔莎夫人打开另一封信：“我一点也不怀疑，我一直在他身边，虽然他的去世很突然，但是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她的眉骨又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卡米拉盯着她：“看来，我只能自己去问迪伦，他为什么冲艾伦舅舅发火。也只能自己去问莎拉娜阿姨，她到底知道些什么。”

娜塔莎夫人的手开始发抖，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羊皮，慢慢地说：“你没法去问莎拉娜了。渡鸦送来的消息，昨天下午，她被发现死在自己的床上。这次，是如假包换的谋杀。”说着，她抬起眼睛，看向卡米拉：“你满意了吗？卡米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