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FIN

车子窜了出去，惯性把每个人都压在椅背上。只有钟胤似乎不为所动，从前面探身回来，匆匆又检查了一下两个孩子。万俟一直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脸色，但那其实没什么帮助，因为他的指尖一直放在两个孩子的颈动脉上。

古小枫的搏动越来越微弱，而阿彰的慢慢消失了。

万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无法相信。世界蓦然间变得如此虚幻，比他刚刚穿越到这里来的时候更缺乏真实感。一切的根基都因为眼前的事故而动摇，空气变得稀薄，他眨了眨眼睛，想要笑——

他刚刚目睹了自己的死亡。

十年前的自己已经死了，现在的自己呢？

万俟看着自己的手指尖。慢慢握紧拳头的时候，还能够感觉到指尖的温度。可是自己的存在已经变得无聊又无稽，除了咻一声消失之外，好像没有别的可能了。

可是，“以后”的自己呢？

也会在十年前就因为车祸夭折，十岁以后的万俟彰从来都不曾存在过吗？

那自己现在算什么？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死循环绕晕了，忍不住喃喃说：“为什么我不记得这件事？”

“因为你不会记得。”

伴随着这句话的，是又一次急刹车，然后车子原地180度掉头，把所有人都甩得差点撞到车门上。祁若摇下车窗，伸手出去向之前跟在自己后面的小谢打了个手势。对方显然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掉头跟了上来。

钟胤看来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语气严厉地说：“祁若！”

“嘘，不要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你自己一个人擅自在那里决定什么！这种事你完成不了的，不如去找师尊——”

“找不到的。”

“怎么会？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

“找不到的。”祁若看了他一眼，钟胤蓦然发现在她一贯的轻松神态下其实眼神仓皇，“我和祁容想办法把他们骗到结界里隔离了，不然你怎么可能成功逃婚。”

“……那也可以等他们回来！”

“就算是师尊，要破开空间结界找回来也得要两天。这又不是荒郊野外，干涉的事件线太多了，两天的时间倒转根本不可能。”祁若忽然笑了笑，“不要跟我提医院，女孩还有点戏，男孩是肯定救不活了，这点事我还看得出来。”

二年级医科生钟胤同学沉默地扭头望向窗外，没有反驳。

“喂，钟小胤。”

钟胤看起来很烦躁，没有回头，问：“什么？”

“你这么生气，是不是因为心疼我呀？”

钟胤哼了一声。“你闯的祸，你自己来弥补，我没什么好说。”

祁若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后座上听得发呆的万俟，笑得有点惆怅。

“是啊。不过要是有什么后遗症，你要养我哦。”

“……罗嗦。”

车子回到了刚才的巷口，祁若这次开车很小心，停在路边的动作也很谨慎。她好像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坐在那里发呆了一阵子，才忽然推开车门。

“好！来吧！”

 

后来的事情万俟其实记得不大清楚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牵涉进了时间魔法现场所以记忆有些紊乱，即便是以万俟学长的神之记忆力也只能模糊地想起一些场景碎片。最多的是他们各自的表情，很多种不同的神色，但是越想记清楚就越叠到一起，最后模糊到无法辨认。时间飞快地倒流，空间中闪过无数幻象，那是时空被剖出的无数切面，每闪过一片时间就消失了一点。然后他终于看到了之前发生意外的那一幕，车子飞快地从巷口拐过来，原本是古小枫跑在前面，快要被撞上的时候阿彰冲过来推开了她。

原来在十年前，他已经为她死过一次。

空气中的闪光消失了。他和古小枫站在他们住的那幢楼门口，小朋友正仰着脸向他道别。万俟抬头看了看自家的阳台，弯下腰微笑着说：“硬币送给你，不要再拿来还我了哟。”

“咦？好。谢谢哥哥。”

“阿彰等你很久了。要跟他做好朋友哦。”

古小枫格格笑了。

“哥哥你说话好奇怪，阿彰跟我本来就是好朋友啊。”

万俟沉默地望了望天，思考着要不要无耻一次。“古小枫长大了会嫁给阿彰吗？”这种问题，真要有点勇气才能问得出口。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天快黑了，不要再出门了。”

“好。”

“一定哦。”

古小枫奇怪地看了看他。“知道啦。”

她跑进楼道，一边挥手叫着“哥哥再见”。这次万俟在楼下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她不会再跑出来了，才慢慢向巷口走过去。

其他人在那里等着他。

其他，三个人。

 

“我们两个必须精神力同调共鸣才有能力发动时间魔法，所以祁若和我暂时共用一个身体。刚刚因为能量还有点不够，只好把祁若的身体送去当祭祀了。”祁容的解释还很明白，虽然两个人在同一个身体里，但跟十年后好像不太一样，“我暂时把祁若收了进来，趁还没有灵魂冲突，先把你送回去吧。”

“咦？但是我应该在这里呆够48小时……”

“红线的效力已经过了。”祁容笑，“从你在这边跟某人绑在一起开始，那边的红线就断掉了。”

谢景文哼了一声。祁容继续笑：“所以我不能留一个跟景文哥哥绑着红线的人在这个时空……而且你有没有发现我很不对劲？”

万俟当然发现了她很不对劲，只是没敢说出来。祁容笑眯眯地说：“因为我们两个在争夺身体的控制权，这个不是说退让就可以退让的，24小时之内我一定会疯，那时候就没人送你回去了哦。”

“可是你……”

“反正你也帮不上忙。”祁容想了想，咬了一下自己的右手食指。跟十年后不一样，指尖涌出的是真正的血珠。她招了招手叫万俟过去，在他的眼皮上轻轻碰了碰。

温热黏腻的感觉一闪而过。万俟下意识抬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好了，以后你可以看到自己的红线……作为十年后我乱来的弥补吧。”祁容笑，她这一分钟笑得比之前加起来都要多，“以后我就是疯过的人了哦，所以千万不要怪我。”

她就着那根咬破的手指，在虚空中飞快地画了一个奇妙又复杂的符号，然后随手一拉，就在空间中拉开了一道门。

“再见。”

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就被钟胤扣住脉门扔了进去。

“再见。”

门在他背后砰一声关上。万俟学长的平衡感很好，虽然是被人像扔沙包一样扔进来的，也只是踉跄一下就站稳了。抬起头，正好和满脸诧异的小费打了个照面。他没顾上打招呼，回过身去，再一把拉开那扇门。

谢景文神完气足地站在门口，保持着那个正要抬手敲门的姿势。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刚过来呢，还是已经不晓得站了多久。

他看起来当然还是很帅，这家伙从来就没有不帅过，不管是十年前的白衬衫牛仔裤，还是现在的华丽夜礼服。唯一的毛病是喜欢似笑非笑，看起来永远像个邪恶的花花公子。

“Hello，你回来了。”

“……Hello个鬼，你给我进来。”

他揪住谢景文的衣襟，把他拉进门，然后迟疑地回头看了看小费。费尚文立刻说：“我去干活儿了。”飞快溜走。跟万俟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递来一个征询的眼色，后者轻轻点了点头。

十年老友，这样就够了。

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弄明白。

“你们，为什么谁都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双胞胎笑眯眯地看着他，头发回复成了柔软的金茶色短发。一旦到达某个确定的位面，月亮法则就开始起作用。但是万俟知道祁容和祁若都只是看起来正常而已——不，呸呸呸，看起来也完全不正常——所以他直接问的就是谢景文：“如果你告诉我会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想办法阻止的。然后什么事都不会有，她们还是好好的两个人——”

她们还是好好的两个人，这样他们都不用再烦恼。

小谢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收敛笑容，摇了摇头。

“因为十年前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说不能改变历史吗？”

“我是说，十年前为了改变你们两个在短短十分钟里的事件线，就拿了一个活人去做祭品才办到。”谢景文摊开手，“我不是专业的，不过十年份的事件线牵涉了很多人很多事，每个人每件事都又有一根线扯进来，要把这些全部都改掉，大概需要来一次世界大战。”

祁若在万俟身后打了个手势，谢景文点点头：“两次。”

“所以……”

“所以我们十年来一直都有个任务，要把你保持原本状态地送回去。十年前的你显然是认识我们的，所以我们都得想办法认识你。你那时候看起来对我又讨厌又忌惮，所以我们就要让你对我又讨厌又忌惮。”

“……我哪有讨厌你！”

谢景文耸耸肩。

“……好吧。然后让我穿上那件衣服？”

“然后让你穿上那件衣服。”小谢难得看起来有点懊丧，“这点我要向你道歉，我没想到有人会因为那件衣服向你扔白手套。”

“家族问题吗？”

“呃，家族企业继承权问题——你就好好使唤他几天吧，不然那孩子会伤自尊的。愿赌服输，这是我们的铁则。”

“那杯子……”

“放心吧。”这次是祁若笑眯眯地说，“物品的事件线比人要简单，特别是那只杯子已经活了那么久，这么一点点事情对它来说真是太微不足道了。”

“……那意思就是可以修好了？”

“可以修好，而且刚刚碎片已经给无数人看过了，所以再也不会有人觊觎。”谢景文说，“该知道的人现在想必已经知道消息了，钟胤也不会再为了它被人烦了——纯粹是意外，但即便是意外也是可以利用的。”

万俟默默看了看天花板，心想做有钱人也挺烦恼的。

他没什么再要问的了，总不至于问人家“那你们四人六脚是要怎么办”。虽然他其实的确觉得，约会的时候要查月出时间表真是太不方便了。

但那不是他需要担心的事儿。

那么，就只剩下一件事。

“祁小姐，”万俟看着祁若深琥珀色的眼睛，“有件事要拜托你。”

 

万俟在春天的阳光中醒来，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睡在宿舍里。屋子里有奇妙的清香，找了一圈儿才发现桌子上用铁皮水壶插着一把野花和艾草。底下压着一张卡片，古小枫用标志性的圆滚滚字体写着这是昨天摘回来的。他眨了眨眼睛，忽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昨天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电了，充上电开机，短信丁零当啷地进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这个春天一切都很美好。他开始一条条回短信，从古小枫开始，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看到她。

明明昨天一定见过面，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上次见面已经隔了整整十年。

“在位子上不要动，我去图书馆找你……”

把这件事告诉她的话，想必她会很开心吧。万俟盯着手机，微笑了一下。

那么，他也会很开心。

这样多好。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