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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葎在第二天午后前来拜访，先打电话来预约过了，所以我收拾过起居室以便待客。PP在早上离开，带着旅行包去上班。我并没有告诉她流川会来，那毫无意义。照例是用马克杯奉茶，流川先为自己前一天的失约道歉，然后把修改过的企划书给我看。我对商业上的事情并不是很懂，只是确定了一些关于场地和器材的细节。他点点头记下来，手势非常快。我探头过去看，笔记上一串串我看不懂的速记符号。他抬头看看我，微笑一下：“做翻译的时候很方便。”

是，不过我怀疑这男人不管做什么大概也都很方便。

正经事告一段落，我端出手制点心来待客。他仿佛有点意外，拈了一块饼干，一边端详一边笑。我耸耸肩膀说：“看，这就是我不断发胖的原因。”他微笑答：“不，你只是很健康而已。”

那是我今年夏天最后的一炉红茶玫瑰饼干，流川葎只吃了一块。剩下的在他告辞后被我一边写稿一边不知不觉吃光，然后才想起，哎呀，答应要让藤间尝尝的饼干，他好像半块都没有吃到。

事实证明，所谓记忆力这种东西其实是为内疚感特备的。那个周末藤间过来，我居然自觉心怀鬼胎，赶紧把最好的红茶沏出来，双手奉上该大少爷专用的Hermes茶杯，动作近乎谄媚。藤间很吃惊，接过杯子不敢喝，只是笑。阿彰迷惑的来回看看我们俩，然后洞若观火的说：“姐姐，你是不是欠了藤间哥哥什么东西？”

不得了，这年头的小鬼们，明明加起来还比我小十来岁，为何精到如此地步。

阿彰撇撇嘴说：“你上次答应带我去水族馆，没去成之后请吃冰淇淋火锅，就是这样一副表情。”

藤间掉过头去偷笑，我咳嗽一声，说：“阿彰，天气这么好，明天带你去游泳。”

事实证明，在一个大少爷面前说这种庶民的话是万分愚蠢的。藤间笑嘻嘻的说：“啊，那么来我家吧。”低头又把阿彰抱起来。大夏天的这小子倒也不嫌热，而且肩伤看来是好齐全了，举着阿彰说：“呀，又长高了。阿彰今后一定能比姐姐高。”

我哼一声：“反正比你高。”

要打击小男生的自尊心，我办法多的是。可惜藤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笑容毫不变化的说：“是啊，不过这种高度正好。再高的话，弯腰做手术会很累。”

阿彰拉着他要出去一对一，急不可待，对着我跺脚。我耸耸肩膀拎住小鬼衣领把他抓回来，继续笑眯眯问藤间：“上次你说的考试如何？”

“啊，学习这种事，只要砸点时间下去，总会有成果的。”

人家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我也不能再问他是不是“只”考到了第二。藤间大概也明白了我想说什么，微笑着再把阿彰抓过去，说：“放心，没问题的。”

……我倒是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不放心。

阿彰最近长得很快，球技也进步很快。当然跟藤间没有办法比，但那位少爷要不着痕迹的放水也变得渐渐没那么容易。我准备了饮料放在门廊，回房间写自己的稿子。今年夏天的全国大赛，因为为亚青赛让路，而延到了下周周中开幕。我无疑会因此而忙一阵子，所以早已预定明天带阿彰出去玩。工作必须在今天完成，答应过小孩子的事情倘若爽约，就会像刚才那样尴尬。

全国大赛的前瞻文章，其实颇难措手。这个年纪的小鬼们身体、技术和心理都不够稳定，教练的临场指挥更成问题，其中变数太多，写预测文章根本就是自找丢人。当然热门还是有一些，譬如有真木的近大附高、或者有谷泽的武定。此外也不能忘了北海道的柏稜，虽然我总是想不起那个双能卫的名字。那个123号位都能打的孩子虽然在亚青赛上表现平淡，却很可能是今年大赛MVP的大热人选。我挠挠头从硬盘里翻找写他的那篇稿子，不知道扔到了哪个角落。折腾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放弃，推开窗户对着后院喊：“藤间同学。”

所以说，人年纪越大，越精于利用和依赖。

周一我毕竟没有带阿彰去市立游泳馆，因为藤间一大早就来接他。来得实在早，我蓬头垢面的去开门，兜头一句“我们不订报纸”。藤间退开两步上下打量我，表情诡异。我看他忍笑忍到快扭曲的样子，叹口气说：“你看，要见30岁以上的女人，非提前24小时预约不可。”

“啊，抱歉抱歉。昨天本来想跟你说好的，可是阿彰说要自己告诉你。”

“什么？”

他笑容收敛，诧异的说：“阿彰没有说？”我茫无头绪，先延他进来。正要去房间揪阿彰，小鬼穿戴整齐的在楼梯间探头，欢天喜地的说：“藤间哥哥，你来了。”

哪怕我对无所不能的乖宝宝大少爷藤间贤治再放心，也不能就这样把弟弟交给他带走。一声断喝：“阿彰，下来。”阿彰眨眨眼，忽然握住拳头仰天长啸：“糟糕，我忘了。”

我看他不是忘了，只是不敢对我说。

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前次藤间生日时提起过的，那位阔太太雪子女士终于要推出新的童装品牌，要阿彰去当模特儿。这种事当然要监护人书面同意，藤间昨天带了同意书来，却没有给我，交给了阿彰让他自己说。想来是知道在我这里一定会拒绝，以为小鬼说话方便些。谁知阿彰也不敢对我说，一拖拖到今早。藤间苦笑着说摄影棚已经安排好，所有人都已就位。阿彰瞄瞄他，摆出一模一样的苦闷表情。我头发乱糟糟的，因为早上的低血压而心情郁闷，用力握住装咖啡的马克杯仿佛那是藤间小鬼的脖子。等到半杯黑咖啡下去脑子才清楚一点，看看他们俩眼巴巴的样子，叹口气：“同意书拿来我签。”

但是，笔尖悬在纸上，才有条件要讲。“不过，你在我家的打工到此为止。下次考试要是不能考回第一，就不要再来。”

藤间好像早就料到有这一刻，答应得干脆利落。阿彰却扁起嘴来，看看藤间再看看我，一脸的敢怒不敢言。

阿彰的模特儿生涯，开始得还算顺利。我从来不知道自家小弟这么上相，照片里的小男孩我几乎认不出来。摄影师把拍立得的小样留给我，然后开始嘁哩喀喳按快门。过了一会儿皱着眉过来，小声问我：“Melo小姐，能不能让令弟开心一点？”

我心想那恐怕得要我消失才行，耸耸肩膀。那边藤间过去摸着阿彰的脑袋低声说着什么，好像反效果，阿彰撇撇嘴，九成要哭。我当然知道他在什么事情上闹别扭，但是决不能让步，开启了先例就再也没办法约束了。终于那小鬼哇一声哭出来，整个摄影棚都盯着我。我一边后悔没事签什么同意书一边走过去，想了想，在他耳边说：“藤间哥哥要念书，不能来咱们家。不过你要是乖乖听话的话，每礼拜考虑把你送过来玩一次。”

阿彰睁大眼睛看着我，嘴角翘起一点点好像想微笑。不过这么一点大的小鬼哭起来哪能收发自如，脸依然皱着。我舒口气直起腰来，对身后的藤间打个眼色。要哄小鬼怎么看都是他比较在行，我么，与其在这里讨人厌，不如躲开去看看谷泽的训练。

离开摄影棚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阿彰坐在对他来说实在太高的椅子上，藤间蹲在他面前给他擦眼泪。看起来真的是非常可爱的画面，我忽然觉得这样说不定也不错。

武定的球馆跟平时一样热闹，而且多了些不速之客。大赛在即，正是各种间谍桥段上演的时刻。但好像不仅如此，看台上颇有一些年轻的面孔似曾相识。对面就是柏稜的冰山小子，头发好像又更长了些，从刘海后瞪着我大概算是招呼。旁边是近大附的小熊真木信一，再过去几个位子是神奈川代表，圣和学园的双能卫满井尚。其他的小孩我虽然一时叫不出名字，却无疑也是上过Raising Star专栏的人物。日本青年队差不多云集于此，倘若只是来观摩区区武定的赛前训练，好像有点太过小人之心。

果然冰山小子先笔直的走过来，笔直的盯着我说：“谷泽同学说一会儿大家去玩三对三。Melo小姐要不要掺一脚？”

幸好我昨天刚复习过他的名字，宫木亮太，可以保证一个字都不错。

和一帮十七八的高中生玩三对三，我还没有对自己的身体信任到如此的地步。不过跟去看看当然不妨，请大家去吃午餐也是惠而不费的事情。这才是普通正常的高中生，用麦当当就可以解决，虽说每人平均吃掉两份半套餐，但比起某个我从来不知道该请他去什么餐厅才好的小子，还是要可爱得多。一边喝可乐一边草草回想一下刚才比赛的数据，意外的发现表现最好的既不是宫木、也不是谷泽，而是空位三分一个都没有投丢，技术全面得好像任何一个位置都能打的满井尚。

虽然宫木亮太一直号称是日本高中篮球界的新一代全能战士，但刚才球场上的满井，却居然轻松胜任了中锋位置，和谷泽的几次对抗不落下风，外线的突破和跳投也干净利落。我努力回想此人在冬季大赛上的表现，圣和学园止步八强，他甚至都没有入选赛会第二阵容，当时的印象里这只是一个极其善于寻找机会的投手，一旦节奏投顺了可以连续投中很多诡异的球，如此而已。

一个17岁的小鬼能在半年内取得这样大的进步当然不是不可能，但技术可以飞跃，运动能力也突然变得可怕就有点骇人听闻。我看着满井和朋友们谈笑风生的侧脸，又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能够在球馆里耐得住寂寞，真是不容易。

麦当劳的座位对这群平均6英尺的小鬼来说有些狭小，大家外带了第二份套餐去附近的公园。阳光很好，草坪刚刚修剪过，老榕树的树阴下一片清凉，的确是野餐的好地方。这样一群男孩子在一起说笑无疑太过引人注目，很快就有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怯生生过来，其中一个小声问宫木：“宫木同学，能不能跟我握一下手？”

宫木抬头看看那个女孩子，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大概是除了篮球，别的事情都不感兴趣的家伙，不懂得怎么对付女孩子。我担心他让人家下不来台，赶紧笑眯眯的说：“哎呀，宫木同学，你有球迷了耶，快，握手呀。”

宫木悻悻看我一眼，伸出手去，和女孩握了一下。女生们小声尖叫着跑开，得到握手的那一个跑出很远还在蹦蹦跳跳。我一边思考她们迷的究竟是球技还是长相一边回过头来，心想幸好今天藤间不在。

日本高中全明星阵容的斗牛游戏，最终被我写进了专栏。我本来不想做这么没品的事情，可是那天在场边的时候Answer正好打电话来，一听见皮球响就像闻到狐狸味道的猎犬一样追问不已。我实在不是一个有急智的人，老老实实招了，立刻被喝令：“太好了，记得写专题，我给你留4页。”

幸好小男生们都很可爱，一提就点头答应，只是“Melo小姐会怎么写我们，很好奇耶，文章发表后请务必让我们有拜读机会”。说得这么拗口的长句子，不愧是场上大脑的PG。反正这是Answer该操心的事，到时候让他一本本寄样刊。小男生们要去原宿给小女朋友们买手信，向我告辞。满井走出几步，又回来对我说：“真可惜，今天这么尽兴的时候，藤间同学却不在。”

我怀疑今天来的后卫全部都有藤间贤治情意结。

但是当然，被藤间连拿了HI赛和冬季大赛的冠军，正要找回场子来的时候对方却突然退出，憋足了力气没有地方使，的确令人郁闷。玩运动的小孩要是连这点斗心都没有，也就没有办法出人头地。

交稿的翌日就是HI赛开赛日，看了看对阵没有特别想看的比赛，临时起意去观察圣和学园。算是一支很成熟的球队，战术执行得坚决而熟练，所以虽然其实还算简单，却也非常有效。因为是第一轮，满井明显留力，三分球3投2中两分球5投2中，上场时间和出手次数都相当克制，只是在第三节对手快要追上比分的时候发力攻了几次。那几分钟他堪称光耀全场，3+1之后2+1，然后进攻端自投自抢传出来助攻一次，回来再帽了人家一个。连续两次在失去平衡的时候投中，当然不是偶然。这家伙每次投篮的时候不管身体的姿态怎么样，手型都几乎是完全不变的。要经历很多很多、很多的练习才能做到这一点，藤间勉强，谷泽现在还做不到。对方来回换了4个人防守他，没什么效果，找回来5次犯规，让他8罚7中。基本上在不需要花太多精力在防守端的时候，满井尚的持球进攻可以说是无解的。我一边在电脑上记下这些，一边分心去看隔壁球场的比赛。目光落到记者席，哎呀呀，弥生小美女居然戴着眼镜坐在场边作写稿状。

我笑嘻嘻过去打招呼，她看见我，目光警惕：“Melo小姐，真巧。”

她的通行证是粉色的，赛会特邀学生记者。反正场上已经是垃圾时间，我干脆在她旁边坐下来，说：“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来写篮球，真是很了不起。”

小女生总是喜欢听好话。她低头敲字不看我，冒出一句：“昨天贤治找过我。”

“嗯？”

“……谢谢你。”

美女们的道谢容易显得没有诚意，因为太诚恳的表情通常不够美。弥生小美女也不例外，垂着眼帘睫毛好像小扇子，露出一点点晶莹牙齿咬着嘴唇，不愧是平模，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漂亮得很。我吃不准她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老老实实微笑着等她再开口。谁知她却忽然脸红起来，摇摇头不再说话，键盘倒是敲得飞快。这表现很可疑，我忍不住笑。她抬起头，白我一眼。

看来藤间真的快要有女朋友了。

我当然对此乐见其成，比赛结束就邀她午餐。体育馆不远处的小餐厅，蛋包饭做得意外的好吃，咖啡却很糟。弥生吃了两口饭就咬着勺子发呆，眼神不知道飘到哪里去，忽然又自己吃吃笑。我好奇得不得了藤间这小子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偏偏又不能问，只好吃啊吃啊吃。直到一盘饭吃完弥生才回过神来，忽然问我：“Melo小姐，要是有贤治的成城遇上今天的圣和，你觉得胜负如何？”

我其实也很想看看满井和藤间的对位会是什么样子。两个人的防守都不算好，而且没有协防加成，想来会是互相飚分的场面，端看谁更能让队友发挥。单兵作战能力恐怕是满井更胜一筹，单论进攻技术之全面而言，这小子无疑是日本第一。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藤间有一种奇妙的信心，无法想象他会输球。这种信心当然很无稽，他不过是一个高中生而已，就算再怎么超班，也不会比邻国那些已经开始打职业联赛的小鬼强悍，罔论职业的世界里那些超级明星们。可是大概我习惯了藤间的完美表现，大脑一想到他会怎么输球就自动停机。想了半天，终于还是说：“我想，成城的赢面更大一些。”

弥生低头沉默一下，忽然又说：“那个，你也知道，我们正在寻找新教练。假如你有兴趣……”

我几乎要疑心自己听错，瞠目结舌三秒钟，才赶紧摇头，苦笑着说：“抱歉，我恐怕腾不出时间来。”

开什么玩笑，天天去成城，还不如多花时间在家里陪阿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