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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nopsis

阿彰生病了

对家里有一个六岁小孩要照顾的独身女人来说,正式约会是一件奢侈的事。除非我们打算在家庭餐厅填肚子,不然就要等把阿彰送上床之后再出门。这样的时间表对夜游而言并无妨碍,但固定的约会就会很尴尬。特别是,当约会不光是吃饭的时候,就更加尴尬。

鉴于阿彰的敌意一直很明显,工藤即便到我家来吃饭,也最多喝完茶就走。幸好他自己也有一个女儿,很明白六岁的小鬼是怎么样的,只是常常坏心眼的惹阿彰生气,并没有认真介意。总而言之,要留他在这房子里过夜是不可能的,但去过一次他的公寓之后我和工藤就达成了共识,在他那里过夜也是不可能的。一个独身的外科医生家里能够有多乱,随便找一部医院相关的八点档就可以看到清晰完备的例子。于是唯一的选择就只剩下酒店,好在我们都不挑剔,从来没有在去哪一家的问题上争吵过。通常我会尽快离开,工藤第二天直接从酒店去医院。他放了一两件衬衫在我那里,每次约会的时候我带一件干净衬衫去,再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拿走。这差不多就是我对这段关系的唯一努力了,自己都觉得很对不起工藤。他却好像根本不在乎,偶尔我良心发现抱歉一下,都会很快的被回应:“不然你还要干嘛?”

我倒是很想知道他希望我干嘛。

其实这不是办法,把一个六岁孩子抛在家里,哪怕他已经睡着了,都是一件近乎犯罪的事情。我开始认真的考虑请一位帮佣,工藤的意见是“那还不如想点办法让你家小少爷不那么讨厌我”。但我当然永无可能在阿彰的隔壁房间跟人亲热,哪怕阿彰再喜欢的人也不例外。去了相关的事务所登记,还没有等他们给我寄履历表来,事情就发生了。

仔细回想起来,那天的经过很像电视剧。本国十点档,四十分钟间可以转折一生。当然还不至于真的那么夸张,只是在酒店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人,两次。第一次是我和工藤都认识的,大堂咖啡座里他那位漂亮的前妻和一个男人;第二次是只有我认识的,上行的电梯里,流川和一位女士。

左手无名指上有戒指的痕迹,穿和服,称呼他“葎”的女人。高挑苗条的身段,黑发挽成低髻,细长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冰冷肤色浅淡红晕,微笑的时候看起来很像日本人偶。两个人看起来很配,如果流川的神色能够再坦然一点就更配。我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两对情侣各自盯着电梯的一个角落。他们先下去,电梯继续上行。我看看手里的房卡,问工藤:“我们好像也是9楼……911。”

工藤用看白痴的眼神看我一眼。

日本人这诸多避讳,好该仔仔细细写成一本手册,入境的外国人各发一册,考试不过关不给续签。我们上到10楼走楼梯下去,打开门。很怀疑是不是在他们隔壁,不过也没有太多时间想这个。甚至都没有太多时间拥吻,电话就响起来。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藤间少爷在那边以前所未有的恼怒声音说:“Melo!你怎么能把阿彰独自抛在家里?”

那一瞬间我整个人呆掉。

我本来以为自己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那种女人,倘若今天是我自己进手术室,必定可以清明镇定的交代一切,把所有事务安排无虞之后去听麻醉师数那七声。但是凡事涉及到阿彰就是另外一回事,藤间语速飞快,我听不明白,头也疼起来。工藤大概是看我面色不善,轻轻夺过电话,说:“电话换人了。告诉我吧。”

然后他就拉着我飞奔出门,取了车飞驰到医院。藤间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还穿着校服,书包放在一边。看见我们,站起来,微微踌躇一下。他犹豫的那一秒钟我真是魂飞天外,好在工藤即刻拉住我手,虽然没有说话,那只手上的温度,已经足够让我安定下来。

然后藤间就拿起书包,说:“阿彰在手术室。急性阑尾炎,父亲在亲自动手术。不会有问题的……那么,我走了。”

我向他道谢,藤间仿佛冷笑了一下,随便点了点头离开。走了很远才忽然回过头来,说:“那个,不是阿彰给我打的电话。是我恰好打电话过去,他接到了,我才知道他肚子痛。”

即便心情欠佳,也毕竟是个周到的孩子。站在电梯前犹豫了一下,又走回来说:“对不起,我还是想等阿彰出来。”

平时的藤间哪里会这样举棋不定,我定睛看他片刻,才发现阿彰这一次生病,他的惊惶失措,不下于我。

 

不管我是不是觉得天塌下来,急性阑尾炎也不过是小手术。藤间院长据说是关东有数的几把刀之一,当然不在话下,很快出来。阿彰眨着眼睛看着我,长长睫毛,包子脸,安静得仿佛突然小了两岁。他伸出手去够藤间,姿势有点吃力,藤间一个箭步窜上去抓住那只小手。我本来应该赶考生和连续工作了60小时的外科医生各自回家,看看那两人脸色居然没办法开口,自己走出去到自动贩卖机买咖啡。工藤跟出来,在背后踌躇一下,说:“不是你的错。”

当然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其实都没有谁有错。但是它们仍然发生,伤害,令人悔恨惆怅。我直起腰觉得腰又有点痛,握着烫手的纸杯,说:“我知道。”

工藤大概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叹口气说:“我去天台抽烟。”两个人在走廊里擦肩而过。肩膀相触的瞬间他似乎想要吻我,终于没有,把双手都插进裤兜,看着我退了两步,说:“那么,再见。”

然后他转身飞快走掉,砰一声推开安全门,冲进楼梯间。那扇门啪的又打回来,来回晃悠,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好大的声音。

这家伙,终于还是抢了我的台词。

无非是不愿意听我说那一句抱歉。

我坐在贩卖机旁边的长椅上,慢慢喝完那一杯又酸又苦的速溶咖啡,花三分钟把自己武装完毕。回到病房藤间居然还没有走,我僵在门口看看他,苦笑着说:“我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他和阿彰都看着我,一起点点头。我决心发挥自己那点怪异的幽默感,接着说:“反正人也只有一个阑尾,是不是啊阿彰?啊哈哈。”

结果居然要动用一个六岁小鬼来安慰我:“姐姐,不是你的错。”

我真想一把抱住他大哭一场。

藤间捏捏阿彰脸蛋,许诺明天再来看他,拿起书包离开。我当然毫无创意的又再谢了他一遍。他抬头看看我,皱着眉答应一句:“知道了。”倒是没有客套。出去的时候随手把门轻轻带上,依旧一点声音不出。我挨过去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去摸阿彰的脸。之前一直很担心自己会像八点档里欧巴桑一般颤着声音泪如雨下,想不到居然比那更没有出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已经泪如雨下。

反而是阿彰,伸出小小的手臂抱住我,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说:“姐姐,什么都要你担心的话,我就没办法长大了。”

虽然知道这句话十成十是方才藤间口授,我仍然忍不住抓住阿彰那只手按在脸颊上,又哭又笑的点头。

 

小孩子的恢复力是很惊人的。阿彰睡了一觉之后,精神已经好了很多。我趁他睡着的时候飞奔回家拿了Laptop,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写稿子。虽然整晚没有睡觉,看到他颤动着睫毛慢慢张开眼睛那一刻心中真是无限欢喜。护士笑盈盈进来道早安,换了吊瓶。日本的医院里差不多看不到中年女性,护士都是小姑娘,精致容妆清新笑容,看了当然令人心情愉快,却越发衬得我蓬头垢面。阿彰笑嘻嘻看看她又看看我,眼神里有点比较的意思。我避开去匆匆梳洗了,回去照顾他洗漱早饭。藤间院长亲自来查房,大力表扬阿彰之勇敢乖巧,听得我面红耳赤。看看时间差不多,上天台去打开电话检查Mail,致电学校替阿彰请假,向各个编辑保证晚上把稿子传给他们。做完这些事回去病房,阿彰这家伙,居然已经哄得护士小姐搬了迷你电视进病房,兴高采烈的看比赛直播了。

真不简单,我第一次能够指挥男孩子做事情,好像是在十四岁。

麻醉效力早就过去,我担心他伤口疼,有件事情分散注意力未尝不是好事。只是叮嘱他不要笑不要大声说话,给他又再垫了一个枕头。他看了一会儿又想睡觉,迷迷糊糊的扭头来看着我,眼睛半睁不闭,死命撑着不睡着,问我:“藤间哥哥什么时候才会来看我?他答应我的。”

我替他拂开快要掉到眼睛里的头发,轻轻答:“藤间哥哥从来不骗人。他既然说会来,就一定会来的。”

阿彰大概都没有听完我的话,只是虚应故事的点了点头,把脸颊挨过来蹭了蹭我的手,一个呵欠刚打到一半,就半张着嘴巴睡着了。

我指尖被他的脸颊压在枕头上,保持了很久那个姿势没有动,凝视着他的脸小声说:“阿彰,阿彰,对不起。”

对不起,而且,我再也不会让自己有机会这样内疚。所以,请你,一定要好好的。

 

那天先来的并不是“藤间哥哥”,而是显然跷掉了练习的谷泽。拿着一盒樱桃在病房门口探头探脑,好像以为人家真能看不见他那六尺五。星野小弟躲在哥哥腿边,血缘真是很奇妙的一回事,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跳出来彰显自己的存在,两兄弟那个“没人看见我”的表情,啧啧啧。

星野小弟拿了妈妈牌手制橘子羊羹当作慰问品,时令还有点嫌早,卖相稍微不够漂亮,不过“保证一定好吃”。当然卖相不够漂亮也只是针对星野太太一贯水准而言,倘若我能做出这样的点心,说不定会有电视台邀我去开一栏美食节目,名字我都想好了:“大块头小点心”,又上口又好记。

阿彰刚睡醒了一觉,靠在床头翻漫画。谷泽把新一期的Jump递给他,他欢呼着接过来,迫不及待翻看。我去洗了樱桃端出来,阿彰眼睛亮闪闪伸手来抓,指尖都是黑墨。谷泽去拧了毛巾给他擦手,星野小弟拈起一颗樱桃,喂给阿彰。

我看得大觉有趣,可惜这小鬼不是女孩子。

访客陆续有来,PPAnswer联袂驾到。Answer破天荒头一次见面第一句话不是催稿,摸摸阿彰的脑袋,问我:“怎么样了?”PP看看一屋子男生,拉了我去走廊问:“你把医生开革了?”

我苦笑:“也不用传得这么快吧。”

PP冷笑一声:“我猜的。你的行为模式么,就是谁跟你比逞强谁死。做人最要紧的原则是不要那么热爱耍酷,再漂亮的背影都只是背影而已,工藤不明白这一点,所以只好下台一鞠躬。”火气大得很。我心想且不是我开革他是他怕麻烦事先跑路,想了想区别也不大,何况怨偶这角色戏份我不大熟,所以只是叹口气没说话。PP抬头看我半天,踮起脚用力拍我肩膀,斩钉截铁的说:“没关系,总有更好的。”

恐怕那也不大容易。

多年老友,PP很明白我需要什么帮助,带来的慰问品是松风堂的三层豪华便当,双份。现如今正是一份食物就等于一份体力的关头,想都不想全数吃光。正在收拾便当盒,穿上白大褂的工藤医生推门探进半个身体,手里举着一只巨大无比的外带杯子晃了晃。

“香草冰咖啡,double过了。”

我起身去接过来,微笑答:“多谢,下次我请。”

你看,其实做朋友也很简单。

阿彰抱怨他没有吃到豪华便当,我笑嘻嘻用医嘱驳回抗议,许诺他好了就带他去大吃一顿。引诱对小孩子是非常有效的,因为太有效了,必须谨慎使用。我不打算跟一个六岁的小鬼比拼记忆力,赶紧记到电脑桌面上。阿彰探头看着我敲键盘,眉花眼笑。我悄悄松一口气,希望他不要想起藤间还没来这回事。探病时间早已过去,天色向晚,现在还没有出现,大概就是真的不会来了。当然就我看来,藤间不出现比出现要正常,谁能要求一个考生有这么多空闲时间。可是阿彰低头一颗颗吃着樱桃,表情慢慢变得寂寞,我就知道,这个孩子毕竟记忆力还是太好。

因为他还来不及懂得不好的好处。

幸好藤间这个时候正好推门进来,微笑着在双唇前竖起食指表示不要出声,反手轻轻关上门。阿彰两眼发亮伸出手去,藤间毫不费力把他举起来。毕竟是玩运动的小孩,看起来再纤秀斯文都是假象。我一边全神贯注提防他不小心把阿彰摔下来,一边随口说:“护士没有挡驾?PP抱怨说这家医院的时间控制严得很。”

藤间把阿彰放回床上,点点头:“所以我不是来探病的,我是来找父亲有事,恰好路过这里的。”

藤间院长的办公室隔这里两重大楼,会路过才怪。

碟子里还剩了些樱桃,阿彰献宝一样拿给藤间吃。我惊觉自家弟弟已经与他分外亲厚,可是分明救命之恩,说起来天经地义。藤间小心翼翼拿了一颗,把碟子放回去,说:“这样多好看。”转头看见便当盒,又笑:“啊,松风堂。”

我觉得他语气有点奇怪,果然很快补充:“我今晚吃的,也是松风堂便当。”

藤间家的排场我是知道一点的,不说别的,单是他家那位司机忠仆,会肯让自家少爷吃外面的便当,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挑起眉毛看看他,花三秒钟在好奇心和事不关己之间抉择。但人类天生是热爱自找麻烦的生物,所以我还是问:“哦?你今天没回家?”

他老老实实答:“是。先去了一趟篮球教室。”

我终于明白过来从昨天到今天一直觉得忘了做的那件事是什么,苦笑着说:“我忘了取消今天的课程……多谢你帮我代课。”

藤间微笑答:“我也不是存心的,只是为防万一过去看了一眼而已——很好玩。我终于明白Melo小姐为什么不肯当高中教练了,小孩子要可爱得多。”

由一个高中生说出这话,听起来总有些诡异。不过这个高中生如果是藤间贤治的话,好像诡异一点,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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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标题:

Slum Dunk

原作者:

井上雄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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