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卓頠知道方之晔冲去洗手间并非因为快要哭了。
虽然他知道他的确快要哭了。
阿八收到他眼色的时候着实怔了怔，没明白朋友希望自己做什么。好在坐在旁边的长辈是方家妈妈而不是卓家的那一位，实在不行的时候还可以敲摩尔斯密码。
所以她乖乖站起来做知情识趣回避状，声明道“我去看看方之晔……”，去洗手间敲门的时候听到里面回应，吓一大跳。
“你……你变回去了？”
方之晔吓得比她还要厉害，赶紧照照镜子。镜子里的男生皱着眉头瞪着他，红着眼圈表情焦虑，右边耳垂上一块OK绷，短发乱得精心刻意。
医生的药的确有效，连自己的眼睛都可以骗过。
虽然好像也只能骗过眼睛。
他开门让阿八进来，朋友看见他就呆了呆，果断反手关上门，命令：“说句话来听听。”
“救命～你身上有没有带……”说到这里的时候阿八闭上了眼睛，听到的随后三个字重新变回女声。她睁开眼露出古怪的表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选择叹了口气。
“……不，通常也不会随时都带着的。你自己没有准备吗？”
方之晔沮丧地答：“它写着特长日用，我以为那就说明可以管一整天。”
他真庆幸现在站在这里的是阿八。换了其他任何损友可能都会先笑够了再说，阿八却只是瞪了他一眼，苦笑着说：“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得寄希望于费尚文的没有节操上……你搜过这里了吗？”
方之晔眨眨眼睛，望望头顶的吊柜。那柜子对阿八来说高了一点儿，要由他抱起来才看得见里面。在若干药瓶毛巾保险套和备用牙刷的角落里有个眼熟的盒子，她摸摸方之晔的脑袋，指挥对方挪动位置让自己把它拿下来。
“呃……对你来说会不会太勉强了？”
方之晔拿起盒子，瞄了一眼使用说明。“尿布的话就算了，这个……有点太，呃，情趣了一点。”
“……我也不想明天听说你因为取不出来又去医院什么的。”阿八说，“我下去帮你拿。你们通往防火梯的门有没有锁？”
“卓家伯母下午过来给全部窗户换了防弹玻璃和防盗网，顺便检查了门户安全。”方之晔说，“我从刚才起就在努力想要联系梅菲斯特，不过恶魔这个物种就是为了让人失望而存在的……”
他的表情忽然空白了一秒钟，然后像挨了一枪似的弹起来扭头看镜子。阿八摇摇头，叹了短短几分钟以来的第二口气。
“……我看见了。”
“……所以真的没人因为特长日的长度不到一小时而起诉商业诈欺吗！”方之晔摆出个夸张的绝望表情，打手势阻止了脸色大变想要开口的阿八，“是，我也在思考到底会先死于脱水还是失血过多，不过求救医生列表的前三顺位今晚都不适合接听电话。现在这模样也不能去医院……”
他一把抓住了想要开门出去的阿八，裹着绷带的指尖因为用力而疼痛，但是一点也没放松。
“不要走防火梯。”
“嗯？放心，我也没穿高跟鞋……”
“扭曲的位面有轻微的自洁功能，会试图抹平被破坏的秩序——我们先假装无视科学的存在，我现在多半就在被自洁，”方之晔说得有点艰难，“抱歉，你知道我是谁，所以也容易有危险。”
物理学家阿八小姐定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你家钥匙给我。”
梅菲斯特五分钟后从防火梯上来报到，只穿了条牛仔裤，携带卫生棉一包，家居服一套，兴高采烈地递给方之晔：“亲爱的，上衣脱给我，然后苏小姐命令你躲进房间卧床休息——不要疑神疑鬼，位面昨天已经自洁失败过了，再动手至早是明天。你只是需要一次性地补上14到30岁之间的失血量而已，我已经帮你争取到八八折了，不错吧？”
“……那还真是多谢照顾。你现在电量多少？”
恶魔按按耳朵。“刚刚紧急充到了足够跟人连线的程度。旁边有亲爱的你家亲爱的，不会有问题。”
就算有问题也必须没问题，因为方妈妈已经担心地在外面敲门：“之晔？你还好吧？”
梅菲斯特向他挤挤眼睛，开了门闪身出去，动作行云流水，一开口谀辞如潮：“有妈妈在怎么能不好呢？只是刚才对着镜子练习了半天好感动又好帅的表情，觉得输了，还是卓頠比较帅……妈妈帮忙想想姓方的小孩子叫什么名字好不好？”
方之晔慢慢把换下来的衣服团成一团装起来，按捺住心里泛起的怪异感觉。
那正是他之前腹稿中准备出去时面对母亲的话。
但他并没有告诉梅菲斯特。
他过了片刻才小心地开门出去，没发出声音，溜进费尚文的卧室，面对小费同学那违背人体工学的华丽大床迟疑了几秒钟，在轻微的眩晕感劝说下扑上床，一边觉得自己是个漏水的水龙头一边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地睡着了。他自己都分不清那是沉睡还是昏迷，其中好像被弄醒过几次，有一次他成功撑开眼皮，瞄见了卓頠，于是安心地坠回梦乡。载沉载浮地做了个三生三世的长梦，梦里总是在一艘飘飘荡荡的小船上，极目望出去只见烟波杳渺，怎么看都看不到岸。有一尾巨大的银色怪鱼在船边游来游去，把小船浪得东倒西歪，却又总是险险不曾翻覆。好几次他已经觉得要糟糕，又莫名其妙地被正了回来。后来天上开始下雪，雪花一片大过一片，奇怪的是丝毫不冷。然后船边的水面上渐渐生出芦苇来，芦花雪白，雪花也雪白，渐渐天地间茫茫然接成一片，方之晔觉得这白色的茧外隐约有幽咽的歌声，仔细再听却又什么也没有。他望着身边的白色越来越近，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当，却也没什么办法。船边的大鱼哗啦啦浮出水面来，仰着头焦躁不安的样子。方之晔一边惦记着醒了之后一定要找卓頠分析一下这个怪梦，一边蹲在船边伸手摸摸怪鱼的脑袋，笑。
“不舒服？抱歉我也没有学过怎么治鱼的病。”
大鱼摇摇头，朝着前方的白色冲了过去。那片虚虚浮浮的颜色被撞得发出金铁交鸣的声音，方之晔觉得自己看到视界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少许。但那只有片刻而已，很快新的雪花又落下来，雪白重新逼近。怪鱼退到小船边，又一次冲了出去。几次之后水里泛起了一丝红色，渐渐漾开，那条鱼不再浮出水面，方之晔只有从水面的波痕和白色视界的摇晃看出它的轨迹。雪花的降落似乎减慢了。天地不再平静，水面和视界一起摇晃得越来越猛烈。他在小船里再也站不稳，摔倒在船舷边，看到水面变成了一片血红，连和水面交界一线的白色视界都似乎染上了淡淡一抹绯色。耳朵里嗡嗡嗡嗡地回荡着仿佛古钟的长鸣，一击未已又有一击叠加上去，节奏渐渐逼近人的心跳，余音回环不已，好像整个胸腔都要共鸣起来，呼吸变得困难。方之晔捂住耳朵，虽然知道这于事无补，一边喘息着一边努力向船舷滚过去。身体无比沉重而不听使唤，不管怎么用力也只能移动一点点。他讶异着这个梦里的痛苦竟然如此真实，开始思考要不要放弃算了。就在同一瞬间，钟声的余韵忽然断绝，血色的巨浪铺天盖地涌来，他和小船一起被拍在巨浪身下。那时候他居然还能睁着眼睛，隔着一片红色，看到一道明亮的裂缝，从天地的茧壁上闪电般蔓延开来。
然后他就醒了。
睡了很久之后在医院里醒过来，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动动眼珠，看到床头上方挂着的输液袋，再小心地动了动手脚。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只除了床边被惊醒后一脸惊喜的那个人。
“你醒了！”
……好吧，这至少说明他还没穿越。
方之晔怎么都没想到，在病房里守着自己的居然是常大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