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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nopsis

迦陵频伽,此云妙音鸟,本出雪山,壳中即鸣,音声清婉,和雅微妙,为天、人、紧那罗、一切鸟声所不能及。


 

  后来的发展简单顺利到乏善可陈,我在楼下找到她,她的话和一切女孩子在这种时候说的一般无二,她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的回答更没有创意,我说:“对不起。”

  于是我们再次拥抱,她或许流了片刻眼泪,或许没有。我握着她的手走在大街上,她走路一向有点磕磕绊绊,偏偏还特别喜欢跳台阶、踩路牙、踢石子什么的。我只得紧紧地握着她,有时稍微用点力气,把她从潜在的危险或诱惑旁拉开。这时她就会笑起来,把脸贴在我的肩膀上,好像受到纵容的小孩子,知道自己做错事的心思被发现了一样。

  有点害羞,有点得意,有点撒娇,让我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很软。握在我手里的是这个女孩子,连同她的心,她的年轻和美丽,温柔和调皮,吃起醋来的刁钻蛮横,遇事时的善解人意,以及某些时候,出人意料的妩媚与风情。我对利璧佳非常之好,事无巨细地向她汇报,心甘情愿地为她做许多事情,连自己都有点吃惊。我一向不是一个体贴的男友,之前那些女孩子,我从来没有给过她们这么多。利璧佳也觉得了,她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说:“因为你值得。”

  那时她躺在我身边,枕着我的手臂,窗户开着,半夜的风吹进来。她说:“其实每个女孩子都值得,只是有些被辜负了,有些没有。”

  我们一开始就非常坦诚,我告诉她我生命中的那些女孩子。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时候回想起她们——我把这一个女孩子抱在怀里的时候。

  我抱得那么轻而且小心,好像她是一件易碎的宝贝,她就静静地伏在我的胸口,长长的头发,年轻的身体,柔润细腻的触感,轻轻地,又紧紧地包裹着我,每一次进入就仿佛更深地沉进水底,全然不同的,美丽、温暖而寂静的世界。在那样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些女孩子,我爱过的和爱过我的女孩子,她们的美丽,她们的温柔与爱意。原来我曾经那样容易地爱过,又那样容易地忘记过。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如果得不到一个人则此生虚度是怎样的心情,也不知道即使得不到某个人,一生仍然会继续,又是怎样一种心情。

  曾经有一个女孩子对我说:“如果你再遇到哪个女孩子,你一定要很好很体贴很温柔地对她,因为已经有过一个人这样对你了。”我记得她曾经哭过,眼泪沾在睫毛上,犹如珍珠,然而我还是离开了她。换了现在,我一定会回到她身边,即使只为她这一句话,即使只为她睫毛上的泪珠……我一直以为有些事是永远不会放弃的,有些渴望是永远不会停息的,因为那就是一生一世。然而当我终于明白我不得不放弃的时候,才一一想起所有失落的东西。

  但我已经不可能找回去,再次拥抱她们,所以只得紧紧地抱住怀中这个女孩子,好像她就是所有人和事的化身与结晶。

  “利璧佳,利璧佳,”我轻轻地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是的,我说,我们结婚吧。

  这是一句严重的承诺,之前我一直这么以为。而当我说出的时候,我知道了,它其实非常简单,只要一点点东西,她躺在我身边,让我握着她的手,一点往事,一点褪色的梦想,一点对人生的感悟,一点疲惫,这些就足够了,足够我好好对她一辈子。

  她没有回答,我静静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她把脸贴到我肩上,嘴唇动了动,但是什么也没有说——我想她其实是什么也没有说的,于是我温柔地吻了她的头发,说:“好了,睡吧。”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求婚,以寂静与睡眠收场。

 

  据说求婚这种事,和离婚一样,只有第一次最难。离过一次婚的人,再离一百次也不妨了,同样的,求过一次婚的人,以后如果再有机会,也就不忌惮开口了。

  第一次自然是要点感情冲动的,之后就会逐渐变成技术问题,时间、场景、对白、灯光、道具均需详细考虑,考虑的结果却总是三思而不行。但有的时候我又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利璧佳,我们结婚吧。”不知多么流畅动听的一句话,仿佛自某首诗中摘取出来,只可惜这样的时候,她又总是不在我身边。

  总而言之一句话,我还没有机会向她第二次求婚。

  不是不郁闷的,忙的时候把这个问题扔到脑后,闲下来又反复推敲论证,一时间觉得利璧佳万万没有理由不与我结婚,一时间又觉得她本来就没有任何理由要与我结婚,所谓患得患失大概就是我这种心情。但只要和她在一起,一切又都变得那么正常,完全不必用思想,我握紧她的手走在大街上,她时不时笑起来,把脸埋进我的肩膀,我们在半夜里做爱,之后她枕着我的胳膊入睡。

  头几夜胳膊酸得不成,之后逐渐摸到窍门,便能够一枕无事,直到天亮。

  这时我甚至会有错觉,我们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老莫闻言几欲掌掴我,显然我对婚姻的憧憬与向往令他痛心疾首。他正和琪琪步入危机,两人大吵小吵,吵得世人皆知。

  我虽然不像以前那样对他们之间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但也大开眼界,原来生活中真有这么多可供吵架的由头,什么牙膏盖子掉了啦、床单上的冰激凌痕迹啦、墙上钉两颗钉子啦、显影水的牌子啦、电脑当机啦……结婚后分手的威胁大大降低,两人性格里尖锐的一面得以一帆风顺地发挥出来。琪琪也不知多少回跑到我这里来以泪洗面,老莫则开始摆出一副哲学家嘴脸,尤其是多喝了几杯的时候,他形容起婚姻生活,完全是人间地狱:什么活像被人装在麻袋里痛打,不能出声;又像被关在牢房里禁闭,仰望铁条外的蓝天;还像月球的两面,向着太阳的一面热得发疯,背着太阳的一面冰冷如死……

  我只是听着,并不十分当真,这两人把婚姻生活的各个方面以略为极端的方式表现得淋漓尽致,包括“床头打架床尾和”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有个朋友比较冒,听老莫诉苦之后,愤然曰:“苟如此,何不离婚乎?”回头老莫和琪琪一起同他翻脸,还告诫我们离他远点。

  从那以后所有的人都学乖,当着他们唯唯诺诺噤若寒蝉,背后拿他们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一次我无意中和利璧佳讨论他们的关系,利璧佳说:“应该是初恋就结婚了吧,生命中的第一个礼盒,当然开了又开,总以为里面还有更多的惊喜。如果已是第十个八个,自然知道,人生不过如此。”

  很普通的一句话,可是当她说出“人生不过如此”的时候,我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我把徕卡放在路边,好让自己能够用双手捧起她的脸。

  只为她的这句话,那一刻,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甚至包括把我的徕卡搁在人行道上。

  “利璧佳,我们结婚好吗?”

  只差一秒钟,我没有说出这句话,因为她吻了我。在行人来往的街头,在渐渐落下的暮色里,她吻了我。她柔软的双唇犹如暮色里的花瓣,她芬芳的气息犹如花瓣上的露水,我抱住了她,抱得那么紧,仿佛周遭是无边的流水,而我们是流水中的两片树叶。

  我拥抱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那一刻她就是我的迦陵——那个我曾经梦寐以求的女孩,那个我曾经四处寻找的女孩,那个我以为可以成为我灵感源泉的女孩,那个我以为得不到她则此生虚度的女孩,那个,我终于对她说“再见”的女孩。

  我抱着她,抱得那么紧,因为此刻之后,我就能彻底地放开她了。再见,迦陵,再见,迦陵,我无声地重复着这句话,因为我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要离开她了。

  我爱的是利璧佳,我拥抱的是她,我吻的是她,我愿意与之共度此生的是她。

  “利璧佳,利璧佳,我们结婚好吗?”

  我仍然没有来得及说出那句话,但我知道这只是时间的问题。我爱她,将与她共度此生,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老莫耐心地问我:“你确定你知道结婚是什么吗?结婚等于娶了她一大家子,生命中一半的时间精力去向不明,所有的希望梦想至少三折,风俗习惯统统从头来过。就像把两块石头放进一个铁皮罐子里摇晃,就像楼上永远有人在装修……你仍然确定你要结婚?”

  我笑:“我确定。”

  我当然确定,即使不结婚,生命中一半的时间精力仍然去向不明,所有的希望梦想至少三折,如果有机会把风俗习惯从头来过,也不失为一种不错的选择。当然我知道这些都是借口,我要结婚是因为我爱利璧佳,要与她共度此生。

  老莫拍拍我的肩膀:“大家都是不怕死的好兄弟。”

 

  在那段时间里,我拍出了不少好片子,多数是普通人的生活,以及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我拍东西的习惯稍微有了些改变,不像以前那样喜欢用滤镜和摆拍了,也不再动辄架上三脚架,接上快门线。当然,如果你拍的只是路边下棋的老头,也实在不必上滤镜、三脚架、快门线什么的。

  利璧佳最喜欢的是一套胡同的片子。原本是她接了某家杂志的活儿,做一个拆迁的专题。我陪她去拍了一些即将拆迁的胡同,感觉不错,又自己去拍了一回。

  主题是花,胡同里的那些人家种的花:窗台上和漱口杯摆在一起的太阳花,石灰写出的“拆”字上摇曳的丝瓜花,把影子落在猫背上的指甲花,破旧的栏杆上缠绕着的牵牛花,自行车轮子下的紫茉莉……很简单,很踏实,画面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越发衬托出花瓣的轻盈与温柔,就好像人们在种种不如意的情况下,仍然追求的小小的快乐与美丽。

  这套片子后来拿了一个重要的比赛中不那么重要的奖,不过这也不算什么。

 

  还有一套婚礼的片子——我一个朋友的婚礼,在他老家办的。我和利璧佳千里迢迢地赶了去,到的时候已经是婚礼前一夜,朋友和他的新娘扔下满院子的杂事陪我们在巷子口的小摊上吃饭。

  小城只有一条街,也有一点霓虹灯,摩托车特别多,来来往往呼啸而过。我们身边是炒菜的滋滋声,一蓬蓬的油烟,热腾腾的白雾,微黄的灯泡晃晃悠悠地照着。我其实没见过新娘子,朋友和利璧佳也只见过一两面,但在那样的情形下,大家一下子成了老友,说了一大堆肝胆相照的话,诸如“结婚之后就稳定下来了”、“你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娶这么好的女孩”、“这家伙就拜托你了”、“请一定要幸福起来”,等等……最后利璧佳总结:“明天一定有很多人对你们说这样的话,所以我们今天就先说了,即使到了金婚纪念日,也要记得我们是世界上最早祝福你们的人啊。”

  一对新人眉花眼笑,满口答应,又问:“那我们几时能祝你们新婚快乐呢?”

  我含笑看着利璧佳,她脸一红,然后很大方地说:“现在也可以啊。”

  本来为着明天的事我们都没喝酒,这时朋友一叠声地叫上酒来,说什么也要和我们喝一杯。

  酒上来了,一次性的塑料杯子里映出灯影,如此真实,如此踏实,简直叫人有点心疼。我在桌子下握住利璧佳的手,她不看我,但被我握住的手轻轻用了些力气,静静地回报与传情。那一刻我只觉得万事已定,竟有不知何以为报才好的感觉。

  难怪古代那些男人,总觉得对女人最高的报答就是娶她为妻。

 

  第二天的婚礼是老式的。太阳很大,酒席一直摆到路上,前后五十多桌,挤得人仰马翻,我和利璧佳也忙得不亦乐乎。我拍了四处悬着的大红绸布;绸子上一朵朵金色的喜字;新娘的凤冠霞帔、新郎的长袍马褂——都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簇新簇新、金光闪闪,两个人简直就像被盛在红漆描金托盘上,供奉给天地、神佛、祖先及父母亲朋。

  我还拍了后院临时搭的厨房,硕大的锅碗瓢盆,大师傅一脸油汗,表情肃穆;还有婚宴上的各色人等,新娘一桌一桌地敬酒敬烟,新郎指点她认每个人——大家全部沾亲带故……还拍了婚礼的各种道具:堆得像山一样的被褥,五颜六色;鞭炮放了又放,满地红屑;红包太多,全部放在一只木澡盆里;每个客人收到一块喜帕,大小和俗艳程度活像大学里的枕巾,里面包的是喜糖、喜饼,还有水果,苹果或橙子,都是鲜红金黄的颜色……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拍过那么杂乱的背景,那么冲突的颜色,那么不成章法的构图,仿佛把那时那刻喧哗混乱几欲泼溅出来的热闹与喜气,不讲道理地胡乱截了下来,但是你别说,里面真的很有点东西,难以形容。

  有很多人都说那是我最好的一套片子。

  这时,我忽然又得到了一个办个展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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