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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nopsis

迦陵频伽,此云妙音鸟,本出雪山,壳中即鸣,音声清婉,和雅微妙,为天、人、紧那罗、一切鸟声所不能及。


 

  第一反应当然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确认之后,我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仰天大笑,同时双手拍击胸口,动作表情十分夸张,幸亏没有旁人看见。尽管如此,将来我也打死都不承认自己有过这种表演。

  但那一刻,就是有“出尽胸中浊气”的感觉。

  平心而论,哪个拍片子的人不想开个展。眼不见的时候心净,知道开次把个人影展,别说在社会上的影响微乎其微,就算业内也是小事一桩。但只要看到同行——尤其是认识的人开个展,还是觉得百爪挠心。

  特别是作者水平其实不怎么样的时候,简直是悲从中来,这样的水平也开了个展,为什么只有我怀才不遇。如果作者真有两刷子,又会觉得了无生趣,看看人家的水平,这才有资格开个展,难怪我到现在还没有一次机会。更多的时候则是妒火中烧忿忿不平:“什么?这么好的机会给他了!什么?有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用心做得更好一点!”

  有个写东西的朋友说过,无论承认不承认,把小说写成畅销书是每个作者的梦想。

  开个展也是一样。

  形容给利璧佳的时候,她先是笑:“咦?我从来不知道你胸中憋着一口浊气。”笑着笑着,一点点蹭过来,蹭着我的胸口,狡黠地问:“在哪里?在哪里?待我把它吸出来。”

  这还了得,占我便宜。我一把将她摔进沙发,跟着压上去:“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她大笑起来,故意挣扎:“啊——好可怕呀!”结果两个人一齐摔下沙发。

  我把她握住,压在地上,她咬着嘴唇,眼睛里笑影跳跃,也不说话,只用眼睛问我:“就在这里?”我心领神会:“就在这里。”她眨眨眼睛,似乎在问:“你上次拖地是什么时候?”我赶紧吻她的眼睛,吻她的睫毛,回避这个难堪的问题;她皱起鼻子,意思是:“可是好硬哦。”我笑起来,一转身,把她抱到我身上。

  阳光从她的身后照过来,曾经一度,我最喜欢逆光拍人像,打闪光灯,人物的五官线条会显得格外清晰而温柔,蒙着一层薄薄的光圈,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她仰起脸,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温柔的光芒,如此温柔而美丽,让我不能挪开眼睛,而她就在那里,闭上眼睛,张开嘴,咬住下唇,轻轻地、轻轻地喘息着,长发荡漾。地砖坚硬冰凉,但此外的一切都温暖而柔软,蒙着薄薄的橙色的光芒,宛如梦幻……灰尘在阳光中飞舞,阳光在窗外一点点消逝,我的女孩在我之上,紧紧地带着我,仿佛可以飞翔,我一次又一次地向上、向上,而她就在那里,总在那里……我只觉得人生至此,再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利璧佳在我怀里,而我得到了一个开个展的机会。

  之后她忽然偷笑起来,咭咭咕咕地笑得人心头发痒,我抓住她问为什么,她越发笑得喘不过气来,说:“听说丈夫在外面有什么得意的事,那一夜就特别美满……”说着又脸红了,整个人贴在我胸口,用细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原来是真的。”

  我大笑起来,把她紧紧搂进怀里,恨不能摁进心口里去,难以言喻的幸福、满足和得意之感,从我的怀抱开始,缓慢地涌上来,淹没了我,然后是整个空间。小小的房间里,坚硬的,积满灰尘的地砖上,在这样的时候,我想,也许这就是顶点了,也许我这一生里,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这些了。如果几年之前,有人告诉我,只要这么一点东西,一点成就,我就觉得到了人生的顶点,我一定会嗤之以鼻,但是事实就是这样,人生不过如此。

  可是没有关系,我觉得很幸福,即使只有这些,这些已经足够。

 

  当然,那的确是微不足道的成就,很快我便搞清了状况,我这个展来得实在是有些滑稽。

  是一家还算有名气的私人美术馆,有两个展厅,一大一小,大厅接了一个很有影响的装置艺术展,同期小厅却空着。美术馆方面觉得好容易有这么一个重要的展览,吸引了广泛关注,如果这时小厅空着,未免显得经营不善;而策展方也不放心小厅空着,万一同时来了什么别的重要展览,岂不是抢了他们的风头。总而言之,双方都需要一个人畜无伤的杂碎小展来填空——虽然看在我这旁观者眼里,此举甚为多余,双方都高估了对方的影响力。但这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对我来说是捡到现成的便宜,我的个人摄影展,由于我到现在还莫名其所以然的不知什么原因,荣幸地成为这个杂碎小展,十天的展期,美术馆免费提供场地,策展公司义务派来一个策展人。

  此外的一切则顺理成章地由本人自理,包括费用。

 

  我的第一反应是翻出所有的存折,赶紧开始做算术,算来算去算不到六位数,觉得奇怪,叫利璧佳过来帮我算。她念念有词地趴在那里算了半天——不是咱家存折多得算不过来,而是她那样子实在太过可爱,以至于被我多次骚扰,甚至朝我扔过一次铅笔,尽管如此,算出来的结果也还是只有五位数,且不是十分可观的五位数。

  我们面面相觑。

  “真的只有这么一点?你确定你没有弄丢存折?”她饶有兴趣地问,“没有缝在旧棉袄里被收破烂的收走?没有塞在某块活动的地砖下面?没有藏在炉膛里一把火烧掉?没有埋在花盆里然后忘记了又在里面种花……”这人的想象力有时实在可恶,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没有用油布裹起来缝进猫肚子里结果猫跑掉了?没有装进路上捡的奇形怪状的铁盒子结果那是外星人的飞行器……”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我看着她,也想笑,但是笑不出来,事实上,一个年近三十且有心结婚的男人在这样的存款面前还笑得出来才怪。我看着利璧佳,她还是一个孩子,整件事在她眼里是可笑的——这没有什么,本来就很可笑。

  更可笑的是我其实不比她强多少,要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钱的问题,更没有整理过自己的财政状况。

  我一直生活在生活之外,直到再也不能不正视生活。但这实在不是什么美妙的觉悟,怎么说呢,有点像“假期结束了”的感觉,我在该刹那异常清晰、异常直截了当地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以后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我沉默下来,利璧佳察觉到我的沉默,也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我,好像想说点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我察觉到她的安静,赶紧给她一个夸张的表示稳重可靠的肯定表情,同时握住她的手,她便笑了。

  那种我最喜欢的,又明朗又妩媚又孩子气的笑容,整整露出十颗牙齿,只比朱丽娅·罗伯茨的招牌笑容少两颗。那样的笑容让我意识到,有些话,有些想法,我永远不应该告诉她。

  我不应该告诉她此刻我在脑子里飞快地回想钱都花到哪里去了;还有我忽然意识到存折这种东西的重要性;甚至有那么一刻,我想到是不是该放弃这次个展,把钱省下来结婚;同时下定决心第二天开始记帐(事实上我后来确实记了一个多星期的帐,虽然没有再坚持下去),还下定决心以后接活绝对不挑三拣四……是的,这些我都不应该告诉她,她明亮的笑容和眼神让我知道,对她而言,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次展览更重要的事情。

  而她的笑容和眼神让我相信,就是这样。

 

  老莫后来取笑我,说:“自己出钱,拿出老婆本来开个展,你还真有冲劲儿,以为是拍热血励志八点档吗?你这个热血笨蛋。”

  我知道老莫口是心非,大家都是拍片子的人,我理解他的心情,他入行比我早,路子比我野,可到头来反而是我先开了个展,他心中难免不痛快。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纯粹是运气——世上真有运气这种事。平心而论,如果我和老莫对调,我也难免有气,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对老莫颇有歉意,要我把这个机会让给老莫,除非先毙了我。

  换了他也一样,他说得响亮,真要轮到他的时候,别说老婆本,就算让他把房子卖了,他也愿意。

  所以我们交换了几句恶毒的对话之后,也就把酒言欢了。老莫说:“也只有像你这个年纪,有本事拿老婆本开个展,等到像我这样有老婆的时候,你就休想了。”说着他看了看杯子里的啤酒,点点头:“所以我跟你说,趁着还没有结婚,想做什么赶紧做,做个够,等结婚之后,你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心说“来了”,这家伙遇到点刺激,喝两杯酒,就开始说老婆坏话。琪琪这点就比他厉害,背后尽管一哭二闹三上吊,人前还是给足老莫面子。不像老莫这厮沉不住气,一会儿到处诉苦,一会儿收回前言,一会儿赌咒发誓,一会儿借酒妆疯,不可开交。虽然为时尚早,可我们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老莫最后的败局是铁案如山。

  更妙地是,天长地久,我们也看穿了,这一对说不定其实乐在其中,而且吵归吵,从某个距离某种角度看过去,他们也不是不相爱的。

  说着琪琪也来了,头发盘起来,淡妆,衣裳文静、气质优雅,怎么看都是已婚女人的优秀典范,与老莫的形容相去甚远。而且表面功夫比老莫强太多,笑盈盈地说:“恭喜恭喜。”一边招手就叫“最好的香槟”,同时对我说:“这是天大的喜事,应该好好庆祝,我就不给你省钱了。”

  我当然作“没问题不醉不休”状,虽然想到自己的存折,心里在隐隐作痛。

  说实话,琪琪的话里也隐隐有几分酸意,果然都是拍片子的人。不过婚后就没怎么看到琪琪的作品了,大约还是在替老莫抱不平。

  所以我不无坏心眼地说:“刚巧正在向老莫请教婚姻生活的得失。”

  老莫闻言立刻坐直了身体,琪琪看他一眼,然后敲我的头:“那你应该请教的人是我啊,在这种问题上,女人一向比男人有发言权。”

  老莫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还是什么也没说,琪琪再看他一眼,又问我:“怎么?和利璧佳准备结婚?”

  亲切温和,完全是阿姨的口气和做派,我做出夸张的悲伤表情:“琪琪、琪琪,你可知道,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的心都要碎了。”

  这下是老莫敲我的头了,琪琪则大笑起来——那一会儿又恢复成我认识的琪琪,笑着说:“好了好了,看来真的是要结婚的样子了,整个人完整无损,就和刚出厂的时候一样。”

  “可是,”她又正色说,“你要有再一次千疮百孔的思想准备哦。”

  “喂喂喂,太过份了,你这话。”老莫沉下脸来。

  琪琪看他一眼,柔声说:“我只不过开个玩笑嘛,有必要在人前就给我脸色吗?”

  她的眼神可一点也不温柔。

  我赶紧打马虎眼:“哪里哪里,还早还早。”

  “早什么早,做强盗还早!”琪琪白我一眼,“你啊,赶紧结婚,趁早稳定下来是正经,男人都这样,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不知道责任心是什么——当然,有的男人结了婚也不知道。”说着,她又看了老莫一眼。

  老莫阴沉着脸喝酒,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我苦笑:“不是我还早,是她啦,还没有毕业……”“所以要你赶紧啊,反正研究生是可以结婚的,”琪琪打断我的话,“而且说实话,女孩子这个时候最好娶,还没有真正进入现实生活,如果这个时候不结婚,那至少还要再等个三五年。”

  她一句“三五年”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也许琪琪和老莫并不是婚姻成功的典范,但你必须承认,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在这个问题上永远有发言权。琪琪继续恐吓我:“再说了,你家利璧佳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如果不赶紧搞定……”她冷笑两声,笑得我浑身发毛,“兄弟,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我看看老莫,他也看看我,眼神复杂,我始终不能摆脱把他们两口子的冲突当笑话看的心态,可是那一会儿,我只觉得“难怪”。

  难怪老莫痛心疾首地认为我根本没闹明白结婚是怎么回事。

  “琪琪,”老莫忍耐地说,“任何人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最清楚,我们只要好好听着就可以了。”

  老莫原来是个明白人。

  但琪琪自有她的一套,她冷冷地说:“我最恨那种‘别人的人生是只能看不能碰的东西’的理论,如果是自己喜欢的人,如果是对自己重要的人,那么你至少要尽到应尽的心力,不能扯着‘别人的人生是别人的事’的幌子,来掩饰自己的冷漠和不负责任。”

  我果然有点迟钝,到现在才看出来原来琪琪在借题发挥,其实话是说给老莫听的。

  但她显然借题发挥得太过投入,继续对我说:“我觉得你支支吾吾的那些都不在点子上,我们只要弄清楚一件事,你是否真的爱她,以及她是否真的爱你。以我们大家目前的年龄收入生活状态,只要够爱,没有什么是不可克服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尝试的。”说着,她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像一切遇到与婚恋事件相关的已婚女人一样严肃而兴奋,索性直接了当地问我:“你到底爱不爱她?要不要和她结婚?”

  我一秒钟都没敢犹豫:“爱。要。”——天知道我此刻的反应,几时就反馈到利璧佳那里去了。

  琪琪的下一个动作让我瞠目结舌,她拿出手机:“OK。你家利璧佳的号码是多少?”

  老莫终于发作了,啤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泡沫四溅:“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琪琪一摔椅子站起来,拎了包就走,动作优雅熟练之极,而且气势十足,恰倒好处地表达出她的情绪和个性,简直让我怀疑她曾经私下里反复练习,同时还不忘对我点点头:“回见。”

  我也只得微笑点头:“好走。”

  只有老莫,对着那杯啤酒出气如牛。

  猛灌下整杯啤酒之后,老莫对我说:“不要以为我很享受这种吵吵闹闹的生活。”

  我大力拍他的肩:“我明白。”

  “当然,如果现在要我们分开,那是不可能的,除非我死。”

  “我也明白。”

  “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要和她结婚。”

  “我知道。”

  “但是,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还会爱上她。”

  这下我说不出话来了。

  直到刚才我们还很轻松,包括我倾诉衷情,包括琪琪发火走人,仍然有某种不失为愉快的气氛。但这句话让我倒抽一口凉气,简直有点吃不消。

  而且我意识到,老莫说得是真话——这是最可怕的地方。

  “你确定你爱她?”老莫这样问我,这是和刚才琪琪那句问话完全不同的一句话。

  我沉默了,摸索着点了一只烟,我觉得不能简单地对老莫说“是”,就像我回答琪琪一样。

  我想了想,慢慢地说:“和她交往的这段时间,对我来说很重要,也是目前为止我状态最好的一段时间,好像突破了以前的自己,很容易地到了另一个层面,这么说你明白?”

  这回换他说“我明白”了。

  “你知道我之前拍的那些片子,你也看过我这段时间拍的片子,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进步,但至少算是摸上了一条路的感觉,很多以前觉得很苦恼的东西,很长时间不能突破的局面,一下子变得非常容易搞通,容易得我简直想不通,以前为什么就弄不通呢。”

  他笑起来:“没错,就是这样,看你现在的片子,真的很上路了。”

  “可就是因为太容易了,总有一点不踏实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里面有某种……”我停了一下,我一直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感觉,但这个词在这时忽然蹦了出来,“对了,妥协的成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我觉得你也应该明白。”

  “我明白,”老莫点头,“你越往前走,越找准感觉和方向,就越知道自己的尽头和局限在哪里。兄弟,我知道,我是过来人。”

  “说的好。”我大声赞叹,他说的确实在点子上,“不愧是老莫。就是这个意思,一点没错。老莫,我过来了,最艰难的时候过去了,我找着谱了。但你必须承认,那其实也是最好的时候,而找着谱的时候,人就找进了笼子里,不然永远不可能有找着谱的感觉。所以——”我再一次沉默了,一直无法组织成句的念头,也在这个时候忽然变得清晰而有条理,我缓缓地说:“利璧佳对我而言,象征着最后一件笼子外面的东西,同时也是第一件笼子里面的东西……”

  我又停住了,突然间清晰起来的念头,又在突然间让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头。是的,我已经妥协了,向人生,向环境,向自己能力与才华的局限。不再执着于营造光与影,梦与理想的幻境,那些非现实的,人无能为力的,把人从这个纷繁芜杂的世界中带走,有多么远就多么远的东西;也不再把灵感与梦想寄托在一个只知道名字的女孩子身上,走遍这个城市去寻找她,以为如果找不到她,一生都是不完整的……我已经走过了一生中最艰难但也是最好的时候,走进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或者说樊笼之中。

  所以我爱利璧佳,我爱她是因为我知道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可能爱上一个女孩,像爱她一样;我爱她是因为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爱上什么人,比爱自己更多。

  我想要和她结婚,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够娶她,也许我就会娶世上任何一个女孩子。

  所以我终于对老莫说:“我爱她,我要娶她。”

  老莫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但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他说:“一个朋友的杂志改版招人,有一个图片编辑的空缺,琪琪和他说好了,把位置留给我,然后‘通知’我下个月上班。”

  我着实吃了一惊。

  别人也许不理解这有什么关系,可是我明白。是老莫,一向以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著称的老莫,从大学毕业后就没有工作过一天的老莫,纯粹靠天才和毅力混到今天的老莫,居然被要求去做一介图片编辑。我不知道琪琪究竟是怎么想的,我觉得有点滑稽,又有说不出的悲凉。

  而更为滑稽和悲凉的是,老莫一脸死相地说:“可是我跟你说,我再怎么和她吵,到最后也只能答应她,我们之间所有的事情,最后的结果都是这样。”

  这话我信,琪琪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我也没看到老莫有哪次逃出她的手心。

  “她说至少每个月有一笔稳定的收入,又说什么工作轻松,肯定和以前一样,想做什么照做就是;还说什么该考虑换一套大点的房子了;”老莫简直是烦躁到了极点,“最要命的是,她说打算要孩子。”

  最后,老莫长叹一声,“啪——”地一拍桌子:“怎么可能一样!怎么可能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以后再有机会出去拍片子,总不能说走就走吧!”

  我看着老莫,不知道是什么样虚妄的念头还在他心里躁动,难道这小子还念念不忘要去阿非利加拍难民?

  这时他又把手重重地按在我的肩膀上,沉痛地、有点吐字不清地说:“兄弟,我跟你说真话,我一直看好你,我从来不看好别人,我只看好你。拍片子这种事,不是摆弄相机、按按快门那么简单,这里要有点不一样的东西。”他捶捶胸口,又敲敲脑袋,搞得我无所适从,不知他的“这里”是指哪里。

  “有的人拍了一辈子,连门都摸不着,你知道我说的是谁。而且大多数人都这样,他们没戏。但你和我不一样,我们有戏,东西都在这里,就看你怎么把它完全地放出来。”他开始大力拍打我的肩膀,实在有点吃痛,然而老莫急切沉痛地表情让我觉得这点痛算不得什么,也就很慷慨地供他拍打。他说:“你现在不能泄气,你看,连我都没有泄气,你以为自己钻到笼子里去了,全世界都以为咱们钻到笼子里去了,咱们就要叫他们看看,还早呢,咱们且还没完。”

  那天晚上老莫喝高了,把我的肩膀拍到麻木,说了很多豪气干云的话。我从来不知道老莫对我的摄影生涯评价如此之高,不由得受宠若惊;他则把我的个展和他的人生梦想渐渐搞混了,摩拳擦掌地要和我一起“大干一场,让那些孙子们瞧瞧颜色”。

  摄影圈原本和世上所有的圈子一样,颇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怪现状,我怀疑老莫很憋了些鸟气在胸中,联想到自己的状况,陪着他大大地唏嘘寥落了一番,甚至收留他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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