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nopsis

by Cantarella

【第十站】【绕圈文】

【传动齿轮】【Cantare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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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这晚第二次给长明灯剪芯时,听到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南方的雨季漫长缠绵,浸得日月都蒙上一层青苔的颜色,花在这个季节开不长久,芭蕉倒是疯长,宽大厚实的叶片承接着雨水,闷闷地噼啪作响。
京中来使带了手谕,许他明年回京。将近三十年的恳请终于有了回应,他却并不高兴,因为随着谕旨一道来的,是君王驾崩的消息。
府里忙乱成一团,准备着阖府的白衣白幡,许多人忍不住流露出欣喜,和脸上强撑着的肃穆悲痛混在一起,像戴了个古怪的面具。他冷眼看了看,明知这是大不敬,也没多说什么。这些人当年不幸投在他的门下,随他远逐南方,同样离家快三十年,他们的孩子生在他乡,有的已经长大成人,却从来没进过自家的宗祠,不管因为情谊还是职责,不论效命的对象是他还是他的兄长,这些人都已经足够忠诚,有权保留一点点期待的欢愉。
佛堂深重凝暗,只有眼前这一片光辉灿烂,他从来都觉得自己不是十足的虔诚,但愈发好静,用礼佛的借口总能挡住大部分探询和忧虑。面前书案上铺着一卷上好鱼笺,墨早就磨好了,纸面还是一片雪白。在来使返京前,他要写两份奏折,一份谢恩,一份表忠。来使甚至善意地暗示过他,如能再写一篇献给大行皇帝的诔文,新君将会非常高兴。
世人皆知他能写锦绣文章,年轻时他也甚为自得。父亲曾经笑着说,长子从武、次子从文,自己大约把两个儿子的名字起反了。他怎么回答的?大哥是正天之器,我为藩篱,自是要护着大哥的。
后来他无数次笑自己何其天真,何其不自量力,难怪会输得一败涂地,连个回旋的余地都不再有。可他跟兄长真的交恶过吗?真的威胁到他了吗?真的罪无可赦到不值得再念及一丁点手足情谊了吗?
现在他要写什么呢?许多年来他已经写了很多,郑重其事的上书或是私下的信,一次又一次地恳求,从没有得到真正的回应,只有官方庄重冰冷的文书,和丰厚的赏赐。那个人似乎从没苛待过他,给了他富庶的封地,和封地内最大限度的自由。他懂得自己要谨守的本分,封地上历任郡守那种如出一辙的恭敬、疏离却不以为然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个会教他骑射,会偷着带他看上元花灯,会摆长兄架子,嘲笑他、欺骗他但是爱护他的人已经不在了。过去二十多年他还总怀有一丝可以和解甚至重新融洽的希望,然后得到了层层累积起的失望。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恨他的兄长和君王,但是没有。有的只是不断陷在回忆中的懊悔,如果当时更坦率些、更有心些、更谨慎些、更谦逊些、更狡黠些,他们是不是就能更容易一直和睦亲善?
——然而现在他开始恨那个人。
他忽然烦躁起来,抬手把墨盒挥了出去,砚台在木地板上滚动,撞到墙壁,房间里响起嗡嗡的回声,白衣袖子上沾到墨汁,淋淋漓漓的一片。他盯着袖子,有一些不太好的回想:兄长用挑拨离间的罪名处死过一个他的亲随,当着他的面,血溅在衣袖上,污了件好衣衫。他那天呆滞地看着血迹慢慢干涸,把衣衫上的暗纹染出深墨的颜色。
没有什么比直截了当的残酷更能让人理解到生命和信任的脆弱,那天既不是裂隙的开始也不是结束,只是终于让他正视了这一点,并且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从此之后所有的亲厚都是矫饰和拒绝,他眼睁睁看着裂隙越来越深越来越密,父亲离世的时候他甚至因为过于绝望而平静异常,鸩酒或者白绫都好,随便什么都好,只要能结束无处不在的忧虑与恐惧。最终他等到的是一纸诏书,封地在千里外的南方,无故不得出封地,更不能回京。
这算什么?他质问,你的仁慈吗?
兄长站羲和宫的书案前,父亲以前的位置,神色平和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竟有着许久未见的温柔和脆弱。
“阿落,我不是庄公,你也不是共叔段。”
——那你为什么又要让我走呢?
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他不应该想这些了,现在他要做的只是写一篇诔文,好体面地回京去,就像他给很多人写过的那样,有什么难处呢?何况他的兄长比大多数人更优秀,文武双全,各种赞美加诸于他都不是浅薄的奉承。
可他无法写下去,不是真话,至少不是真的心意。心意在二十几年里已经写尽了,开始是恭谦和狂乱并存的言辞,后来慢慢平静下来,会写南方的雨和歌姬的新曲。
至于得不到回应这件事,他尝试过说服自己兄长日理万机,自己也确实地过着安稳的日子,没有什么需要不满的。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那个人在临死前写下手谕,却要求他在葬仪之后才可回京,连告别都没有,只有一个陌生的故乡。
不该恨你吗?不该吗?不该吗?
随诏书送来的是只木鸟,他认得,本来是兄长的,后来给了他,木鸟两只翅膀下各刻了个小小的印记:“衡”和“落”,是他们童年时共享的东西。木鸟已经不会飞了,但非常光滑,像被人反复摩挲过。
他闭了闭眼,起身去捡起砚台,房间的角落很暗,摸着黑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等他重新坐回书案前时,心中已经有了腹稿,能写出恰如其分的悲痛和赞颂,配得上他的文名和兄长的一生。
他磨好了墨,紫玉毫在指间无比熨贴,笔尖落下,雪白纸面上墨迹游龙般延展,几乎是文不加点。
这是永别,也是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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