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nopsis

by Cantarella

【第六站】【参赛文】

【传动齿轮】【Cantarella】


秉烛


第一声雷鸣后不到半刻,暴雨便倾盆而下,天地的界限模糊在一片密不透风的水帘中,本来的满目青翠在雨幕和阴沉沉的暮光里苍白了颜色,倒似用淡墨在旧丝绢上绘出一般。

僧人拨了拨炭火,往铁壶里翻滚的茶水中投下撮细盐,这才慢悠悠地对立在窗边看雨的人说:“这雨一时半刻怕是不会停的,大约也赶不上宵禁了,郎君今天便在小寺安心住下吧。”

高个子的年轻人关上窗,转头对僧人笑了笑。这是个眸色很黑、瞳孔很亮的年轻男人,眼角已经有了褪不去的淡淡笑纹,带着点随遇而安的无所谓神情答道:“好啊。”

他坐回榻上,捧起茶碗啜了口,眼角的笑纹又深了一点:“我在北方住得久了,那边少有好茶叶,纵使一月一回的飞艇能送来新茶,靠我的饷金也是买不起的。我们那边啊,喝的都是压成硬砖的粗茶,还得花大力气撬开掰碎了,跟牛羊奶同煮。香倒是香的,可惜不够风雅。待回了北方,便不知何时能再喝到如此一杯清茶了。”

僧人只管低头舀茶,依旧慢悠悠地问道:“郎君此番回京,除了中元祭拜各位先祖,还有一件要务不是议婚事么?成家之后回京的机会必定会多出许多了,想喝杯清茶的话,小僧随时都是欢迎的。”

“说是要议,但多半成不了吧。”年轻人挠挠头,“京中的闺秀,有几个愿意去北方苦寒地呆着?若不跟我去,独自被留在京中的话,未免又太委屈姑娘了。”

僧人没搭话,坐在旁边一直默然无语地读着卷经书的少年冷不丁说道:“要是我没认错,阁下是漠北营的中郎将崔漠,要与你议亲的是南阳郡主,是也不是?”

“哎?我在京中挺有名的吗?”崔漠被人道破身份也还是一副笑眯眯无所谓的神情,“真是意外,我还以为京中的风雅郎君们根本想不起我们这些漠北的糙人们呢。”

少年的脸掩在一片阴影中,似乎冷笑了半声:“崔将军说笑,你掌管着的是漠北营最精锐的火器,是工信局在军中最得力的招牌,肖影早就遍传京城了,稍微有点见识的应该都听说过崔将军的大名吧。”

崔漠抬起手翻覆着看了看:“我不过是个做不了精细活的机关师,依着祖训从军却又拿不动刀兵,琢磨点打打杀杀的东西也就差不多了。小郎君的手看着倒像是个做精细活的,可惜不是我的同行。”

“在下姓游,单名潇,是千金寮的学医官。”

“哎呀,这可真失敬了。小郎君做的是救人的善事,不似我做惯了杀人的勾当……”

僧人咳嗽了下,宣了句佛号,正色说:“郎君在寺中不可妄言。”

崔漠赶忙告罪,却不像特别有诚意的样子。游潇冷淡的目光在崔漠脸上游巡了一番,又垂下眼睛继续读那卷经书。僧人刚为崔漠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游潇,忍不住又叹了声,嘱咐道:“天光不好,你也不要再看书了,以免伤眼。”

游潇倒是很听他的话,收好了经卷,规规矩矩地坐着,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崔漠稍微有点疑惑地想着自己是否有哪句话得罪了这位小医官,随即又把疑惑抛到一边,只问:“大师,今晚寺中就我们三人吗?”

“还有一个火头,和一位画师。”

“画师?为了补后殿那幅壁画吗?”

“正是。”

崔漠一瞬间眼睛便亮了,掩饰不住地雀跃起来:“太好了!大师终于同意请人来修补壁画了啊,我此行不虚。求大师让我看看那壁墙,自十年前闭了后殿,我就再没见过了。”

“这……”僧人迟疑着,“尚未完工,本是不该让外人见的。但郎君是有缘人,或可破个例。待会儿用斋时,你自己去问问画师的意思吧。”

又用过一回茶后,僧人便自去吩咐徒弟准备斋饭了,留下两人相对无言。天色愈发暗沉下去,没有掌灯的房中逐渐只看得到彼此的身形轮廓,雨水击打檐角的噼啪声和云中翻滚的雷声浑浊成一片,显得这份无言安静得有些诡异。

“很特别吗?”游潇忽然问,声音干巴巴的,“那面壁画。”

“也许说不上特别。”崔漠冲小医官坐着的方向笑了笑,也不管对面的人看不看得到,“一幅地狱变罢了,但手笔真是好。我幼时见过,已经斑驳了半壁墙,却还是……”

他停了半刻,皱着眉思索了一下。

“还是什么?”游潇看不清崔漠的表情,追问了句。

“还是足够慈悲——这不是当年的感觉,当年我可被吓坏了——后来在北边吃了几年风沙,造了杀孽,见惯了死人,半夜惊醒时有时会忆起那幅壁画,三千地狱之上,端坐着位垂怜苍生的菩萨。年岁太久,有点记不真切了,便总想再看看。”

夜幕已经笼罩下来,只有炉中未熄的炭火发出微弱的光。崔漠伸手拿火筷子拨了两下,烧得通红的炭块裂开,响起不甚清晰的哔剥声,同时响起的是游潇同样不甚清晰的问话:

“杀孽……你不是机关师吗?”

崔漠拨着炭火的手顿了一霎,深感自己说得太多,对于这种近乎于盘问的对话心下立刻有了抗拒,但又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战场上么……”

他一时也想不好搪塞的说辞,幸而僧人这时回来了,带着盏精巧的琉璃汽灯,拎了只多层食盒,身后跟了个穿深青色窄袖衣衫的人,想来正是那位画师。

他们进得屋中,忽然明亮起来的光线让崔漠用力眨了眨眼,适应后便看到那个寺中专门请来修补壁画的画师,出人意料地年轻。或者更准确地说,画师有张看不出年龄的白皙端正的脸,眸色却是奇特的冷灰,显然有着异族的血统,在一片暗色的衬托下如三五夜的东出新月,叫人过目难忘。

僧人放下食盒,合掌对崔漠介绍道:“这位便是敝寺延请的画师。”

“卢皎。”画师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崔漠一番,抬手行了个礼,又对游潇笑了笑,便不再说话。

寺中斋饭简素,每人只得一碗菰米饭和一碟菜蔬。对崔漠来说食物毕竟少了些,他很快便停了箸,看着其他三个人用如出一辙的缓慢文雅、默不作声的方式进食,把用餐这件事变成了一种严肃的仪式,不由自主地觉出了格格不入,甚至开始想念起军营里毫无仪态的生活。

他耐心地等待其他人用完斋饭,才恭敬又热切地问卢皎:“卢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想看那面壁画?”

崔漠点点头:“请您成全。”

“郎君知道自己一身的血腥味吗?”

僧人看了卢皎一眼,似乎摇了摇头,到底只是沉默地收拾着碗筷食盒。游潇依旧垂着眼睛端坐在那里,也许在听,也许没有。

崔漠情不自禁地抬了抬袖子,但袖口只散发出皂角和尘土的味道。他放下手,习惯地笑笑:我不会为自己辩护。先生说的没错,我是个为军队做火器的机关师,做出的都是凶器,虽没有亲手沾过血,也未必不是杀人的帮凶。

卢皎的灰眸浅且通透,加上那副过于端整的容貌,直视别人时常常让人有被居高临下审视着的感觉,大多数人对他既敬且畏,而崔漠平静地迎向了他的目光。

“你见过死于你火器之下的人吗?

崔漠想起了北方,那些亘古不变的广袤草原和高远的蓝天,马群追逐着云团投下的影子,河流每经一次雨季便会变一点方向,最终蜿蜒成九曲十八弯。永远都有战争,大的或小的,最长一次和平也不过十年。他有时甚至觉得不是因为战争才有这承袭百余年的漠北营,而是因为漠北营,才有边疆上永不平息的战火,层层叠叠的仇恨与流不尽的血和眼泪。

“见过。他回答。

当然见过。他曾设计过一种铁车,血肉之躯在它面前只能如蝼蚁般被碾压过去,车上装着的火器是将精炼过的石脂引燃后喷射,百米之内沾到的人几乎没有生机。那一战格外轻松也格外惨烈,死去的生灵和焦土化为一体,凝固出一种奇形怪状又活灵活现的狰狞,仿佛亡者嘶喊挣扎着要脱离土地。崔漠一战成名,而战场却无法清理,大多数遗体分都分不开,只能任其在原地,被烈日曝晒,被雨水冲洗,有时会有乌鸦落下,啄食一点焦炭底下残余的腐肉。

后来崔漠听说,那片土地好几年过去,依旧寸草不生。

他有时会梦见战场,一片死气的、无声的战场,这些梦通常是平静的,算不上噩梦但也决不美妙。因为太空旷,没有活物,连游魂都不见半个,空气凝滞得像浓雾,四周只有冰冷散落的铁器,自己踽踽独行,无因无由,无知无觉。

当他醒来,会感到茫然,而后恐惧。

“见过。而且在战争开始前我便在预想可能的惨状,结果同预想的往往相差无几。崔漠说,先生,我并非铁石心肠,也不认为那些凶器的出世理所应当。但此事毕竟是我职分所在,不杀人,或者说不能更有效地杀人,死在北疆草原上的便是漠北营的大好儿郎。”

“你既不悔,又何必要去看那面壁画?”

“我家祖训,代代须有儿郎从军。每一个从军的人也须记得:杀人安人,杀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如果心有动摇,便去西山净法寺,看看后殿墙壁上的地狱变。”

“你动摇了?为什么?”游潇忽然打断他,“你们不是刚刚又打了胜仗,圣上龙颜大悦,召你回京不但议婚还要封爵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阿游。”僧人温声制止住游潇,“不是每个人都一心想着青云直上,你让崔郎君说完。”又对崔漠解释道,“我曾也是千金寮的医官,阿游是我的学生,失了些礼数,你莫怪他。”

同样的问题崔漠被问过太多次,早已不以为意。他原本有套说辞,一派忽沐皇恩的惶惶然,任谁听了都要赞句谦逊。可今天他在兰若之中,君子不信神鬼,但要畏天命。他可以不回答,但不应该撒谎,如果在这里都要矫饰心迹,那世上何处还可求半点心安。

况且他忽然有了想说的愿望,不知是雨夜太寂寥,还是卢皎的眼睛实在太似无情无爱的神明。

“不是不满意,小医官。而是在某个刹那,我发现自己实在高兴得很。”

生灵涂炭算什么?白骨高塔算什么?他崔漠似乎马上会一飞冲天、光耀门楣。他的父亲、祖父甚至曾祖都能被那个放逐了他们的望族重新接纳,即使不能,他也能立起另一个煊赫家门,再开宗祠,先祖们的牌位不用只能供奉于一座愈发破落的寺庙中。不,哪怕仅仅因为一个机关师的骄傲。以专精获得赞赏,有什么不对?工信局百余人,谁比得过他?

“我太高兴,以至于忘了先君教诲。前些年,武威太守对北疆戎狄打压过重,引起西海郡叛乱,各部族陆陆续续自立为王,盘踞城池山林,与我朝相抗。漠北营虽骁勇,但那么广阔的一片北疆如处火宅,总有不能顾及周全的地方,行事手段便也越来越狠厉,得到的抵抗也就越来越顽强。无法以战止战的话,我在北疆所做的一切有何意义?不过杀人造业。先曾祖百年前火烧半座西京,尚用半世补偿,我背负的不比他少,却竟然在沾沾自喜,实在是……说不孝也使得。如此,又怎能连累一个好女子嫁我。”

“南阳郡主与你的婚事是圣意,你想抗旨不成?再者,不成婚,你又何来子嗣继承家门?”游潇问,崔漠莫名地听出一丝愤怒。

“不碍的,郡主也未必想嫁给一个长年在北疆的人。况且我崔家先祖父不是先曾祖的骨血,先君也不是先祖的亲子,收养一个孩子,应是不难。”

“你怎么知道……”

“好了。”卢皎截断了游潇的追问,“我明白了。那面壁画虽未完成,但既然崔郎君想看,就请随我去吧。”

后殿的壁画没有修补的地方受不得强光,卢皎平日里都是紧闭门窗,拉起帷幕,靠一盏小小的云母灯照明,不分昼夜地在几乎是黑暗的地方工作。僧人把琉璃灯留在厢房中,另取了支烛台走在前面引路,崔漠让卢皎先行,而游潇也固执地跟在了后面。四个人沉默地走过寺中的游廊,夜色如墨,雨势也依然不见小,空荡荡的寺庙里看不到其它光亮,天地仿佛已经缩成僧人手中烛火所能照亮的那小小一块。

须弥尚可纳入芥子,总有人却想将自己放逐出世界。

那面百年前绘成的壁画已经修复了一半,一只不敢靠得太近的烛火并不能让人看得真切。在朦胧光线下,阴森可怖的地狱众生似乎能立刻破壁而出。

游潇转开了眼睛,而崔漠显而易见地露出困惑的神情。

“卢先生,这……”

卢皎看着自己的工作,不见丝毫喜色,他的画技没有任何瑕疵,但总是缺少一点笔意。旁的人看不出,崔漠却看出来了。

“崔郎君,我并不满意我做的修补。”卢皎说,“而且我可能永远也无法画出你曾见过的那面壁画,那是幅杰作,但只有经历过地狱的人才能画得出。我也曾迟疑过要不要任由它消失,免得经我的手最终变成一副精美但面目全非的画。”

“您后来还是决定修补它。”

卢皎在黑暗中轻声笑了笑:“崔郎君想知道为什么?”

“是。”

“那崔郎君知道你我二人祖上的渊源吗?”

崔漠小小地吃了一惊:“先君是先祖父收养的孩子,所以很少跟我提及家族的事。”

“详情我亦是不知的,只知道当年先祖画这幅地狱变时,对崔家先祖满心怨怼,但数年后,已经原谅了他。既然已经原谅了,那又何必拘泥于一点不差地复刻那些怨怼呢。也许让画存在得更久一些,让这座寺庙延续得更久一些,会是件更好的事。”

“您如何知道已经原谅了呢?”

卢皎指指上方:“最开始菩萨本是没有面容的,后来才补上。只要看过便会明白。”

僧人依言将烛火举向高处,铅白颜色已褪成深灰,但原本的手笔还清晰可见,俊眼修眉的菩萨面容温柔慈悲,眼中含着对一切苦难的怜悯和宽宥。

崔漠这才发现,菩萨的容颜与卢皎有三分相似,但卢皎没有那么温柔的神色。卢皎的眼神跟他的眼眸一样是冷的,这份冷静足够洞穿世事,却无法支撑他描画出切实的苦难。崔漠想,自己其实也一样,他见过的真正的苦难,却从没有真正靠近过。

他们毕竟生于安乐,与苦难隔着或多或少的距离。

不真实的又何止这些,他们祖上百年前也许曾有一番深入骨髓的恩怨,到今天,两家的后代只是邂逅于此的陌路人。

“崔郎君,走吧。”僧人说,“不可困于过往,不论是画,还是做过的事。也切莫辜负将来,不论是前程,还是人。”

僧人点起卢皎放在那里的云母灯,对崔漠和卢皎施了一礼,便招呼游潇要送他回房。游潇迟疑了一霎,还是点点头,跟着去了。

被留下的两人在一片昏黄中无言以对,半晌,卢皎忽然开口说:“千金寮。”

“千金寮?”

“千金寮是圣武皇帝的贺兰皇后所创,为天下训练医官,不论男女、出身、年龄。贺兰皇后与圣武皇帝相识于微时,正是在北疆。”

崔漠不知他为何提起这话茬,只敷衍地应道:“贺兰皇后是奇女子。”

“与郎君议婚的南阳郡主,是贺兰皇后的次子嫡系一脉,郎君知道吗?”

“卢先生想说什么?”

“当今宗室多半奢靡无度,但南阳郡主与旁的宗室不同,一个金枝玉叶主动去了千金寮当学医官。她愿不愿意嫁给郎君,愿不愿意跟随郎君去北疆,你总要亲自问一问才好。”

崔漠微微睁大了眼睛。

“请问卢先生,郡主的闺名是?”

“萧陵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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