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坐在长椅上。

一条普通的长椅，木质和铁艺稍显简陋，还需要时间的打磨才能慢慢显露出风采。坐起来并不舒服，但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坐在这里。这是散步路线上固定的一站——散步路线本身并不固定，他喜欢漫长的散步，在这个小小的镇子里，心不在焉地穿行于热切讨论着什么的年轻人之间。不过从没撞到过谁，那些孩子们总是会暂时停下交谈，侧目望向他，但没有一个人会上来打扰。过去好几年，每天下午他不必呆在自己的办公室，早早就出来透气，一边踱步一边思考问题，并不担心有人会来找他。然后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间，坐在这里，等待朋友出现，再一起步行回家。

阳光很好。他有点犯困。人到了这个年纪总是会时不时的精力不济。长椅椅背上一块镌着捐赠者姓名的黑铁铭牌镶嵌得不太平整，向后靠的时候能感觉到。头顶的樱花开得正好，偶尔在皱巴巴的亚麻外套肩头落下粉白的细小花瓣。一个令人愉快的下午。他调整一下坐姿，呼吸变得更轻松了一点。一个运转良好的宇宙。一切按时序发生，虽然那可能只是假象。

他凝视着眼前的道路。在两座教学楼之间向前延伸，一直伸进远处的浓荫里。那也是假象。从孩童时他就知道，透视会欺骗人的眼睛。不过他从小美术课成绩就很糟糕，手工尤甚。小提琴倒是拉得不错，可见其实有着灵巧的手指，只不过不太关心那种最简单的几何。几何应该是更抽象，更深奥，更体现宇宙意志的学问。不，几何就是宇宙。人们谈论宇宙的时候总是必须先谈论它的几何，虽然莫衷一是，并且茫然不知如何验证自己的看法，却仍然兴高采烈、喋喋不休，像是站在轮盘赌桌前的赌客，哪怕并不知道怎么让轮盘停下来，筹码倒是押得毫不含糊。部分原因是因为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好谈的；部分原因是人们其实知道应该怎么去验证，只是做不到。不过魔盒是由他自己打开：用数学解里奇特的几何来描述宇宙，结果就是人们知道它可能是某个样子，但无法确切知道它是不是这个样子，当然更不可能知道它为何是这个样子。

但它明明有一个确定的样子。人类的任务是把这个确定的样子找出来。

老人摇了摇头。一部分他最好的同行并不这么想。那无所谓，但他最好的朋友也并不这么想，而且更彻底。世界是不确定的，如果这一点他勉强可以基于已有的验证来承认——虽然总疑心那只是理论的某个环节有缺陷，总有一天有谁能补上那失落的一环，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那么数学竟然也是不确定的，这就几乎令人绝望。你没有办法使用不确定的工具获得确定的结果，终究在这里那里的某一步不得不掷出手里的骰子。

不，那不可能。

一定也有什么问题。在某个他还没有能力推敲到的环节。某个罅隙，宇宙巧妙地从这里自如穿过，甩下对人类的嘲笑。他望着远处的浓荫，那里一阵骚动，好像刚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也许是有谁在做实验，这个校园里永远缺不了异想天开又毛手毛脚的年轻人。总体来说他喜欢这一点，年轻人需要异想天开，不过要是不那么毛手毛脚，那就更好了。刚才他原本似乎快要抓住某一缕一闪即逝的灵光，却又被那从天而降的东西转移了注意力。只是一刹那的事儿，那念头随即消失不见。白发蓬乱的老人并不懊恼，他太老了，这样的感觉已经经历了太多次。在他的一生中，一年总有好多次内心闪过即将发现什么的狂喜，但多数时候费尽心力跟上去，到头来也还是发现此路不通：即便是他，也不可能每一个灵感都昭示出智识暗夜中某个从未被照亮的角落。那样的经验稀少而遥远，但实在慰藉心灵，以致任何有过体验的人都会身不由己追逐下去，即便再不可能把那种灵光握在手中。

“时间是虚假的吗……”

有人从那条路上走来。那是朋友出现时会走的路，但来人走路时的姿态他断定并没有在这个校园里见过。那是一种充满矫饰的手舞足蹈的步伐，像是个拙劣的演员——不，任何演员都不至于如此拙劣，这个人像是从另一个年代穿越而来，举止跟这个人们的言行平均而言已经足够古怪的小镇格格不入。在已经热起来的初夏下午穿着格子薄呢的三件套西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这倒是跟朋友的习惯相仿，虽然朋友走路时绝不会这样挥舞手臂。老人盯着这个高个子青年，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一战前的欧洲才是这个青年置身其间而毫不违和的地方，到处冒着华丽的轻飘飘气泡，人们宣称宇宙的秘密已经绝大部分得到解释，“天空中只剩下两朵乌云”。两朵乌云都与他有关，而且在那之后，他好像很久没有见过谁会这么自顾自的兴高采烈了。

“您好。”声音出来他才注意到，青年的身边还有个女孩，高挑丰满，脸蛋红扑扑的，紧紧盯着他，好像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扑上来似的，“爱因斯坦博士，我能……能和您握握手吗？”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从长椅上站起来，理理衣襟，再点点头。女孩兴奋地伸出手来，和他一握。她的手柔软干燥，非常温暖，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掌有点湿冷。但是对方显然毫不在意，仍然殷勤又尊敬地望着他，好像完全是出于礼貌才恋恋不舍把手缩回去。旁边的青年扭过头，似乎觉得同伴的举动让他难为情。两种人在这个校园里都很常见。老人微笑着望着女孩。当一个全世界都知道的名人用这种微笑看着你，那就是在等待你自我介绍。

“谢谢您。我叫Amy。”女孩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轻微的口吃，“他，呃，他……”

“博士。”古怪的青年开口说话，同时微微一欠身，“请叫我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