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nopsis

每一项运动的背后,都隐藏着长串的故事。 运动员的脸上写着的是永不服输的精神,身上刻着的是积年的伤痕。如果没有“成为天下第一”的斗志,是无法成为运动员的。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经历过什么? 被追捧?被威胁? 他们仰望过繁星吗? 当肾上腺素令他们目中无人的时候,他们会认为自己是神吗? 当激情消退后,他们会躲进无人的角落默默舔舐伤口吗?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带着面具,唯有比赛拼到最关键的时刻,运动员的眼神无法说谎——他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他正用生命全力搏斗,所以,那一刻,也请不要打扰他们。

十二 暴风雨来临前

 

黄源退役了。

上个赛季结束后的34个月,国际滑联突然发布了新的规则详情,虽然早有传闻,但真的发布后还是引发了一场业内地震。几乎所有已确定节目的都要推倒重来,未确定节目的赶着到处请新的编舞。黄源这种擅长跳跃但表现力始终瓶颈的人才,过去靠着一个个高难度跳跃刷新过技术难度分,现在……28岁的他再难前进一步了。赶在休赛季低调宣布退役,在国内未引起点滴波澜。

 

作为女子运动员,小樱也已迈入“高龄”。21岁对于普通女孩子来说正是青春无敌可爱美少女的时期,但对冰场上每天摔摔打打的选手来说,伤病是一方面,面对更加青春无敌可爱美少女们的同场追逐,才是更可怕的现实。

但小樱依然在战斗。她依然是名人系的主力选手,尽管名人系一落千丈,后辈力量始终跟不上。她从典子那里提前得知了规则变动的方向,稳扎稳打的练习了3个月的w2周跳。又专门请了名人系的御用编舞新野来从头打造一个新节目。她的目标很简单:如果长谷川做不到维护名人系的传统地位,那么就由山下樱从头来做吧!

 

欣欣的节目一直是米什卡在编舞,上个赛季结束后,欣欣带回了令人震惊的消息。米什卡张大嘴巴好久都没合拢:“你怎么这么确定?”

“我问了,他说了。”欣欣耸肩。

“传说一直都有……”米什卡还在犹豫。

是确定消息。信我。”欣欣推着他,催他上冰。

“他怎么就那么清楚?不对,就算他清楚,这么重大的消息就告诉你了?”米什卡被她推着,还是觉得不对,回头和她确认:“他不会放假消息害你吧?你别当真了把自己坑在里头。”但他看见欣欣低着头拱着背推他,脸埋起来,却挡不住泛起的微微羞涩,就和当年的维卡一样。“你……真的确定吗?”

“嗯,”欣欣埋着头轻轻的点了两下,“特别确定。”

那么……“我们来改造一下你的两套节目吧!”滑冰场边常备纸巾,温差的关系,练冰上项目的很多都是老鼻炎。米什卡抽了张纸巾擤了鼻子,斗志满满的滑到了场地的中央。

 

6月,欣欣去了一趟俄罗斯,参加商演,顺便活动筋骨。埋头训练场是不行的,她必须不断的将自己置身于聚光灯下接受观众的考验。并从这考验中探看他们的反馈,总结自己的表演。商演的冰场不规范。很多还会离选手相当近,这非常考验选手与观众的互动能力,以及……落冰能力。为了那些疯狂的粉丝,和商业利益的最大化,很多商演是会不顾一切的将所谓“VIP席”直接设在冰面上,连挡板都没有。价格是常人难以企及的贵,视野当然是好到不能再好,但人体长时间烘烤着冰面,会令冰面软化,如同夏日炙烤下的柏油路,轻轻走过去也就罢了,以数倍于身体重量起跳旋转后压在窄窄的冰刀上还要稳稳的站好滑出……这确实有点勉为其难了。

表演中大家不断的摔跤,欣欣控制着自己,尽量不靠近观众席。但这样会严重缩短她起跳的滑行准备,她不得不在彩排中反复的练习,并和刘指导探讨快速起跳的办法。

 

褚清黎没来,他才是“完全不需要助滑,原地起跳”的高手。欣欣第一次感到了独自战斗的吃力。这次主办方邀请的是以欣欣为首领人物的新生代。本国未来之星阿列克斯、人气王阿廖沙,中国新冒头的两位双人滑选手路程程与胡涯,日本的藤井真子,还有北欧的几位刚升成年组的小朋友。规格算得很高了,尤其是在奥运前夕。乃至,吸引了许多欧美隐形富豪、政商名流前来观赏。欣欣心里明白,这又是谁在开什么盘口呢。回头得问问路德维希,这次商演而已,他们赌的什么?

 

欣欣这两年的战绩不算凶猛,四平八稳而已。如同人们一贯对她的评价:“平庸的完美”。那年的大河之舞,她为了不摔倒而放弃全部跳跃,引发了一场业内外的广泛讨论,乃至上升到了“花滑究竟是什么?”

 

对于她个人,赞美的人认为,在经历了如此突发的骚乱和袭击之后,居然还可以冷静的站上赛场,维持住自己“永不摔倒”的形象,这本身就值得讴歌。但相反的意见则指出,体育,特别是奥林匹克的精神,明确的指向了更高、更快、更强,欣欣的做法是懦夫的行为,不值得提倡鼓励,鉴于其当时很可能头部受伤,正确的做法应该是退赛,而不是强撑着打一场并不精彩的比赛。

“精彩?到底什么才是精彩?”体育节目里,主持人与嘉宾辩论的十分激烈。“花样滑冰,首先是‘滑冰’,其次是它的定冠词‘花样’,哪一个都不指代‘跳跃’。跳跃只是花滑中的一个小小的技术门类,甚至连跳跃也包含了许多种‘花样’。在花滑这项运动里,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运动员去深入挖掘,并且展示给大家看。记住,是把最好的那一面展示出来。这一样体现出奥林匹克精神:更高、更快、更强。最强大的滑冰者,我是说滑冰者,他们不应该拘泥于规则规定的那六种跳跃,在4分钟的时间里反反复复的使用。我们就以褚清黎为例,当年他在跳《战争与和平》的时候,那个4分半一个自由滑的时代,他放进去了3种不同的4周跳、一个43连跳、23A233连跳和5种三周跳,全程一共是26个跳跃,还是28个?啊,我知道你们都记得那一场,但他得到的仅仅是更多的技术分吗?不!有加拿大裁判打出了0分!0分!但他的P分是惊人的,因为整套节目毫无瑕疵,给出9.8P分都有损他节目的评价。在那样大的压力下,他完美的就像教科书——不,说教科书太侮辱人了。他的灵魂……”

主持人不得不把评论员的思路拉回来,他引导说:“但是古韵飞这次不同,她没有使用任何跳跃,在没有高难度跳跃做保证的基础上,她的表演是不是太流于表面化了呢?每个人,我是说在她这个级别的选手里,都会说‘这个表演我也能做。’对不对?花滑之所以规定了技术难度动作的分值,当然是希望大家可以有章可循,并且在这套章法里更上层楼,真正达到我们说的比如跳的更高,旋转的更快,技术上做的更强。是不是?但是古韵飞不仅没有做到这些,呃,甚至可以称之为她的责任,反而逃避了,只是随便跳一段踢踏舞,就这样也可以称之为花滑吗?”

嘉宾恼怒了,他拍着桌子回击:“你这样说,不仅仅是对花滑的侮辱,更是对踢踏舞的侮辱!在冰上不仅要完成,而且要看起来轻松的完成平时的动作,都是更困难的事情。我想这一点大家都有经验。像古韵飞这样注重表演的选手先不说,比如俄罗斯的阿列克斯,是一位滑行天才,难道他就不是一位真正的花滑选手了吗?你必须承认,阿列克斯的滑行是目前为止我们见过的最美好的滑行,他不但超越了像褚清黎这样各项比较均衡的选手,甚至也超过了当年以滑行著称的加拿大选手王子钰,你难道要说,因为他无法完美的跳出6种,好吧,我们平和一点,54周跳,就不配成为一名顶尖的花滑选手了吗?”

主持人试图插嘴,但被嘉宾拦住了,他继续发表他的意见:“再说回古韵飞,在女子运动员里,你还找不到像她这样有力量同时又兼具东方美感的运动员。我说的有力量,并不仅仅指的跳跃的高度和远度,而是从内心里爆发出来的情感宣泄。哪怕是她联合旋转中突然这样向天空举起的双手,都在强烈的表达着她节目的主题,力量感非常足。这一次的大河之舞,在你看来,没有任何跳跃,但在我看来,她的冷静之下,包含的是一颗澎湃的心。你可以从她的动作里感知到,在场上的每一秒,每、一、秒,她都处在疯狂的边缘,她在和自我意识战斗,我不知道这和她在场下受到的伤害有没有关系,但从场上的表现来看,她做到了她的责任,也即拿出她最好的实力去战斗,理智的战斗,看起来原始、野蛮但同样理智的那种。你想象一下,原始人类拿着木棍木叉去狩猎猛犸象的场景。我大概就是那种感觉。这绝不是她最好的一场表演,我们都承认,但这绝对是她最理智的一场战斗。而且配得上体育之名。”

在主持人开口之前,这位来自意大利的快嘴嘉宾又补上一句:“而且,非常花滑,是真正的花滑!”

 

但此刻这位被盛赞的花滑选手正在为如何更快速的起跳而焦头烂额。她的确不算技术流派,当然只是和小樱、雷娅比。现在的小孩子们,还没有谁能让她感受到威胁。这次商演,她不像阿列克斯,打算公布自己的新节目来练手,她有种更单纯的想法,再滑一次罗朱。

“是最后一次了吧?”米什卡私下问她。

她点头,并且决定公开这个想法,公演前她对采访说:“罗朱代表着我非常美好的一个时代,我希望将之完好的封印起来,成为观众和自己心底一份永久的珍藏。今后……应该是不会再滑这套节目了吧?”她大笑着打趣,“我总要有进步才行啊!马上又是奥运会了,要向着新的目标前进了!”

“你前年和去年连续两年都选用了大河之舞,今年是奥运年,有什么特别的选曲计划吗?可以透露一下吗?”

“可以透露我就不滑罗朱了。”她故意摆出一副委屈神伤的表情,又是撒娇似的看着记者:“这些事别问我好不好?不小心说多了我会被教练骂的。”

 

她的教练刘指导就站在更衣区门外,抱着手臂叼着牙签看着她接受采访,笑骂一句:“这丫头,又往我头上栽赃。”

这两年他的教练工作其实有不少是欣欣自己来整理的,比如选曲啊、编曲啊、节目构成啊,刘指导基本上只负责她冰面上的技术指导工作。艺术指导这边主要是米什卡负责,也经常会请傅老师甚至舞蹈团的团长出面,帮忙请一些国际知名的舞者帮助她梳理动作。但欣欣的审美总是和米什卡对不上,两个人为了选服装的事情没少吵架。大河之舞的服装前后定版了45套,都被两个人挑出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毛病给否决了。最终还是褚清黎牵线了一家意大利品牌,邀请古韵飞小姐一定要穿他们家的演出服去宣传他们的品牌。欣欣感恩不止,毕竟这是一家每年只发布几十件高级定制礼服的品牌。想穿他家衣服,通常排队也要排三年吧?

 

去年她终于穿上了这件战袍,重跳大河之舞。她说这是她的幸运衣,因为她靠着这一套大河之舞刷新了世界纪录。而上一次她改写记录,还是她的成人组第一个短节目《勇往直前》。时隔太久了,久到她自己都忘记了那种感觉。这几年因为跳跃技术的不断推进,女子组也逐渐稳定出了几个4周跳选手。她们单纯靠着一个接一个的跳跃叠加也足够不断刷新着过往的记录,反而是欣欣这样追求技术与艺术平衡的选手很难保持一骑绝尘的优势。因此这套大河之舞的胜利几乎是标志性的,那位曾经在节目上盛赞她的评论员,果然再次撰写了很长的评论文章,并在多个节目里,反复夸耀欣欣的节目,和自己的眼光。

“她时而透露出野兽求生般的挣扎呼吼,时而又展现出大地母亲般的浑厚温柔。这真的是一个18岁的女孩吗?她的跳跃无可挑剔,她的旋转无可替代,她的这套节目必将会在任何一个花滑学校里反复播放。而在那之前,我们在全世界的花滑学校里看到的都是褚清黎的《战争与和平》。”

尽管依然有声音指出,古韵飞只使用了1个四周跳,和132连跳,但在更多的评论文章里,溢美之词毫不吝惜的倒满网络。有辩驳表示:这套节目的难点在步伐而不是跳跃,也有人认为:实际上她在4分钟时间里在空中旋转了超过20次,这完全说明她是一个合格的跳跃高手,后半程连续的2周跳使得节目紧凑度更高,高潮迭起。所以,尽管雷娅稳健的站住了3个四周跳,但从整体上来看,和古韵飞的感染力还是没办法比的。

 

但是现在这个新纪录保持者,却感觉自己陷入了绝境。她无论如何不允许自己摔倒,已经到了强迫症的地步,但冰场的条件实在有限,如果难度降低太多,会被诟病商演不出全力是忽悠观众赚黑钱。如果摔倒……

不,她不能摔倒!

刘指导强烈的感觉到她的焦虑,为了自家闺女,啥都能放下不是吗?所以他咬了咬牙表示:“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意见吧。这个事儿还是他比较擅长。”

欣欣摇头,继续在脑海里构建整个起跳的过程,眼睛望着冰场,从这一边开始,滑到这一边,不,太长了!但怎样更快?

这个孩子疯魔了。刘指导想。还有救吗?

他们就在场边说话,阿廖沙凑了过来,还是那副狗鼻子到处闻啊闻啊凑近乎的样子:“聊什么呢?晚上有空么?喝杯酒啊?”

 

欣欣烦死阿廖沙了,她真的很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网友会喜欢阿廖沙这种人呢?她明白世人愚蠢,但不懂为何如此愚蠢?靠着“花花公子”的人设,阿廖沙居然都能在各路商演里混得如鱼得水,收获全场最多的鲜花和尖叫。赛场上虽然只是1020名的垫场,但竟神奇的在开场就把场子热的暖烘烘的。每次有比赛都会受到滑联的热情邀请——有他在,票都好卖些。他上体育画报拍“人体摄影”,在网上大谈撩妹心得,无数的拥趸每天追着他哭喊“这才是本世纪最后的王子!那些假惺惺的道德模范都快点滚开吧!”

但欣欣就是讨厌阿廖沙的愚蠢,并不是智力上的蠢。褚清黎挑人的时候总还有个基本门槛在。但奇怪的是,他总是试图去“超额完成”褚清黎交给他的各种任务,并不以为过界。反而常常沾沾自喜的表示“哇!看我,是不是特别的善解人意走在前面?”整天在练习场上大叫大跳,扰人清静。

也许只是欣欣讨厌他扰了她的清静吧?很多更小一点的妹妹喜欢阿廖沙,她们愿意和这个大男孩一起大叫大跳,把这里变成幼儿园的游乐场。这种时候,欣欣便会想念汉娜。汉娜从不闹腾,比起欣欣和小樱来,汉娜简直安静的好像不存在。现在的欣欣,喜欢安静。

 

她躲开阿廖沙,自顾滑开。阿廖沙契而不舍跟上来,总想跟她说点什么。但是欣欣腰一拧,滑到阿列克斯身边说笑去了。

场边,一位裹着厚厚羽绒外套的青年人笑眯眯的瞧着他们,等欣欣滑过附近时便殷勤的递上纸巾。欣欣只看见一个西方面孔的青年在这里站着递东西,想着应该是俄罗斯的工作人员,没有特别的在意。对方递了两次之后,她先是诚恳的道了谢,跟着告诉对方:自己从来没有被人递东西服侍的习惯,希望他可以去照顾其他有需要的运动员或者看看场子里还有什么事可以做。甚至热情的指路说:你看钢琴那边刚调试完,会不会需要人帮忙打扫一下周围?

对方愣了一下,微笑着说好!乐颠颠跑去了。

 

小樱远远瞧见,冷笑一声,并未点破,反而一气连跳了几个3Lo,冰场上顿时一片掌声。欣欣也跟着努力鼓掌,就跳跃来说,小樱确实有一手,虽然尚不及雷娅强悍。

阿列克斯奇怪的问:“她干什么?”

欣欣耸肩,小樱这种性格,人来疯很正常。突然心血来潮状态又好,跳就跳了呗。反正像这种连跳,正式比赛是绝没可能跳出来的,一定是在最放松准备最充足的时候玩一下罢了。雷娅可以做4Lz3连跳,欣欣自己玩过3A绕场无限连。但真的放进比赛里,那是谁也不会这么干的。

阿列克斯怂恿欣欣:“你也去呀!”

欣欣怂恿回去:“你怎么不去呀?”

我跟你们女孩子抢什么风头?”

“雷娅也没去。”

“多可惜,也就你们几个能跳了。”

 

“呵呵。”他们俩的背后突然传出一阵很轻很轻的冷笑。跟着一个淡金色的身影便倏的冲了出去。4T,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掌声和叫好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待她定住,回头,金灿灿的演出服和皮肤近乎融为一体,和场上运动装的别人有着天渊之别,阳光般的金发紧贴头皮束在头顶,眉眼似乎也瞧不清楚似的,最多判断是134岁的年纪。

好眼熟!但是……是哪里眼熟呢?欣欣不算脸盲症患者,眼前这个女孩并不是成人组里一起打闹玩耍过来的小伙伴们,却散发着某种她熟悉的光芒,令她不敢直视的光芒。

女孩在全场的欢呼与口哨声中滑向场边,滑向欣欣。越来越近了,那种感觉,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直到,女孩来到欣欣身边,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皮耶塔!”

欣欣心脏一痛,瞬间无法呼吸。

 

旁边的人在议论:“这是刚升组的?”“对啊!你不知道她啊?皮耶塔。在青年组就冒尖了。这次升组都看好她。”

刚刚升组的……欣欣站的太高了,眼睛一直盯着前面,她前面一直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山翻不过去,她很努力很努力的向前冲击,一次次的翻山越岭,却忘了,后面前赴后继的小朋友已经冲到眼前。她曾经毫不在意这些贫弱的幼崽,他们要么没有力量,弱柳扶风般一口气能吹倒三个,要么弹性十足一副战争时期大后方扛把子炼钢炼铁女罗汉的样子。

皮耶塔……她的模样已经变化了,和深刻在欣欣眼底的那个小女孩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但她的眼神里依旧流出了高高在上的神性和对众生的不屑,包括欣欣。她是宙斯的孩子吧?欣欣想,她怎么能跳的那么高,那么远,那么轻盈还那么有力?并且,早在孩童时代就看透了“人”的无聊和无谓,直取胜利不问其他。她高大健美阳光灿烂,如同太阳神一般站在那里就可以照耀四方,对,她是宙斯的孩子,一定是的。在她的面前,人类的向上挣扎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啊,无论欣欣或小樱还在翻越高山,她已经轻轻巧巧落在山顶俯视:“原来这就是人间?”

全场都在为她欢呼,不,是膜拜她,乃至可以献祭。

小樱滑到快要爆发恐慌症的欣欣面前:“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深吸口气,摆出“我没事”的脸。

小樱冷笑:“想想汉娜。”

 

4年前,她从汉娜和小樱的手里抢走了本不属于她的金牌。4年后,应该还待在青年组的皮耶塔突然升组……而她竟然还有很重要的技术问题没有解决。

她胸口承受不住一轮轮的重压,她开始喘气,剧烈的喘气,感觉身体里完全无法吸入氧气。

小樱对着场外大喊:“医生?有医生吗?有人好像出问题了!”

最先冲过来的是那位棕色头发淡色眼睛的高大工作人员,他其实就在不远处,刚刚也在为皮耶塔叫好,当他发现欣欣神情不对的时候便迅速抄起一只外卖纸袋冲了过来。“呼吸!呼吸!”他喊着,把纸袋套在欣欣的口鼻处。

欣欣大口呼吸了几次,感觉进入了一种混沌而又空灵的状态,心无杂念脑中无物,人轻飘飘的简直能飞——后来她明白了,这俗称“缺氧”。

 

她告诉所有人自己可能这几天饮食不惯,身体不舒服,需要回去休息一下。一面出门,一面听到身后小樱不算小声的咕哝:“想不到她也有节食减肥的一天呢。”

她顾不上理她,现在小樱已经不是她的障碍,皮耶塔才是。欣欣回了酒店,一头扑在床上睡了下去。睡梦中,皮耶塔手中玫瑰的包装纸依然闪着寒光。

 

她被Skype的铃声吵醒,竟然是典子。欣欣最近很不想面对典子,也想不出典子找自己能有什么事。她人还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一头乱发飞散在床单上,她差不多崩溃了,她不要打开视频画面去看一个神采奕奕的典子。但铃声一直响,一直响。她忍无可忍,抓起手机把心一横,打开后小心翼翼的问:“你好?”

对方果然该死的神采奕奕!典子穿着改良简约版的和服梳着精致的盘发,看起来是在一处会场的准备现场。她看到欣欣,大方温暖的回应着:“呀,欣欣!你那边很晚了吧?”声音透过屏幕,几乎环抱了她脆弱冰冷的身体。要不是知道典子内心的冰冷,此刻的欣欣大概要钻进屏幕去拥抱她,在她的怀中颤抖着倾诉自己的恐惧。“刘指导打电话给清桑,说你技术上有什么问题吗?”

褚清黎一直有两个手机,一个号码大家联系他,过去永远是助理接,这两年逐渐的典子接的多起来,另一个号码他总是去到哪里就在当地随买随扔,有需要的时候用来联系别人。看起来,这次刘指导打过去的电话又被典子接到了。

“嗯,有很大的问题……”她犹豫着,典子对花滑的技术不怎么懂,她也没必要说很多,但不说清楚似乎也不是很能交代。“大约就是关于起跳的部分。”她简化了一下。

“哦,那让清桑帮你看看吧。我们本来在忙一个招待会,清桑先走没问题的。”

“对不起打扰了……”

“客气什么?”典子轻轻笑起来,声音还是那样清脆可人。“清桑呢?我跟他说句话。”

“啊?”欣欣愣住了。

“怎么还没到吗?”

欣欣还没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和你忙招待会吗?你让他接个电话就好了。我问问他意见就很感谢了。”

“嘁!”典子的嘴角好像是挤出了一个不屑的声音,但她控制住了,说:“刘指导昨天下午就打电话过来了,清桑听说你有技术问题好像很难办,当时就决定飞过去的。我估摸着他应该到你了呢。”

日本昨天的下午也就是莫斯科的当天上午或者中午,他们刚刚下冰的时候?她噌的从床上坐起来,还没醒。她需要冷静一下,眼睛聚了下焦,已经半夜一点了,所以……典子那边应该是……早上?勉强回回神,她想先了解清楚:“刘指导和我一直有个问题没解决,但是他……什么时候打电话的?具体什么情况?”

典子的背后有人叫她,大概是要她看现场。所以她只简短的说了句:“哦,那等他到了你告诉我一声就好,顺便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毕竟明年就婚礼了,有的忙呢。”跟着就切断了连接。

屏幕黑下去的那一刻,欣欣一闪念,忽然清醒了。

 

褚清黎飞过来?他……亲身飞过来指导她?“怎么还没到吗?”典子是确定知道他的航班号的吧?所以……他应该马上就到了是不是?

她从床上跳起来,哗啦把化妆包里的零零碎碎一股脑倒在桌子上。作为一个未满19岁的青春少女,她一直没把化妆当成生活中的必要选项。但是出节目的时候必须浓妆,从小化到大她手法倒是很纯熟的。三两下脸上的疲倦绝望都幻化成了容光焕发。

她对着镜子看自己,看了几分钟,泪水汩汩。冲进洗手间洗掉全部颜色,她疲倦,她绝望,她现在就是这样。她将汗水沾湿的乱发抚到脑后,才发现之前自己的练习服都没换就躺倒了。汗湿的练习服粘在身上,黏糊糊的,顾不得了,她不想错过一分一秒。

 

随手套上运动外套,她冲下楼,庆幸夜半的电梯无需等待。酒店门前,门童奇怪的看着这个裹在运动服外套里的少女,脸熟,十分脸熟,半夜时分无人往来,偷偷拍照传上推特问下好友们。欣欣没注意到他,她的眼神热切的注视着远方。现在她不知道褚清黎走到哪里了,飞机是不是延误了,机场行李是不是好取,他会不会已经办了入住进去了……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可以打电话确认,但是对方并没有打电话给她的意思,她为什么要打电话过去呢?哦,她真是个别扭的女孩!

午夜的风打在脸上,还是冷的。但她就站着,望着远方不知道什么地方,定定的看。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前。门童跑上去拉开车门,褚清黎瞪大眼睛瞧着欣欣,一时竟忘了下车。

司机与门童合力将后备箱里简单的行李箱拿出来,褚清黎这才下车问:大半夜的,你一直站在门口吗?

欣欣内心深处开始涌起一股兴奋,很向上的兴奋。她扑进他怀里,试图踮起脚,与他平视。那不难,褚清黎也没有很高嘛。

你不冷吗?他问。

他眼中的她,脸色煞白,嘴唇淡到没有血色,一头黏腻的长发随意挂在风里胡乱抓舞着。她的身体在颤抖,莫斯科夏日的夜晚,也还是冷的,就这样站在风里,真的可以吗?

“先生,您的行李要拿进去吗?”门童不得不打断他们。

1207号房。”欣欣还在极度的兴奋状态。

褚清黎拦下门童,顺手塞了小费给他:“不用了,放回去。”

出租车司机刚要上车,他举给他看冰场的地址:“去这里。稍等一下。”

看着莫名的欣欣,他也兴奋了起来:“快回去拿冰鞋呀,没收到短信吗?”

 

站在冰场上,欣欣感觉特别踏实,是那种脚踏实地的踏实。她,和他,两个人,只有他们两个人。深夜的冰场,每一声滑行都被放大,细碎的冰屑打到身上,明明沁凉入骨,一瞬之后竟是温暖的。

起跳助滑的技术其实更多的是一种习惯,一种对自身信念的坚持还是依赖。至于落冰,那考验的是技术,更是骗术。“有很多人仰仗浮腿搭冰来解决落冰不稳的问题,”褚清黎漂亮的转出一个2T,手平平的伸出去,好像一只竹蜻蜓。落冰时脚故意点了几下冰,强调这个动作,“只要你骗术足够高,这种动作观众多半是可以容忍的。反正裁判也不抓,至少目前我们还没拿下这部分。”

欣欣点头:“名人系一直是这么做的。”

“不止名人系。”他又随便跳了个3A,学了俄罗斯米娃的经典手上动作,“很多人都这么做。在规则的允许范围内,任何所谓偷懒耍滑行为都是适应生存的必须。如果能力不及又想生存下去怎么办?适应,改变自己,从细微处完善,欺骗法则,最终得以生存下来。”活动手脚,拧拧脖子,跳个3A

“可是,如果环境改变了呢?”欣欣露出狡黠的笑,一起活动身体,跳个3T

“啊!就算是庞大的恐龙,也会因为环境改变而大量灭绝啊!只有那些适应当时环境的弱小动物生存下来了呢。”

“是啊……有时候,弱小也是一种力量啊……”抖一抖身体,跳出4T

“双臂再收紧一点。”他其实根本没看,靠听就够了。

如果因为无法适应新环境而快速灭绝一批强大的拦路虎,是这个项目进化的必然之路,那褚清黎是甘愿做那颗砸向地球的陨石的。至于燃烧后还能剩下什么,也许他自己也顾不得了。

时间在分秒流淌,冰面上的划痕在增加。

“差不多了。”他点头。

一时半刻是练不出来的,她也知道。商演,降一点难度吧。

“还有什么问题吗?”这堂训练课快要结束了。

她有好多好多的问题啊。

隔着半个冰场,她一步一步,走向他。

“黄源退役了。”

他点头:“他不再适应环境了。”

她也点头,他就是那头巨兽。现在,她要不要做下一颗陨石?

“皮耶塔升组了。”

他点头:“她年纪到了。青年组也没人挡得住她。”

很好,他竟多解释了一句。

“曾经很多评论都质疑过,”她持续的向前踏步,“花滑是不是少年成人化的倾向太明显了呢?”她看见一个明媚的笑绽放在他的脸上,“曾经的花滑比赛是没有年龄限制的,曾经有过10几岁就拿过6届世锦赛冠军的女孩。这样的奇迹不会再有,不是因为我们的身体退化了,而是我们对‘人’本身越发尊重,对艺术的认知也更清醒,我们希望这个项目向着更美好的方向进化,对吗?”他点头,等着她说出结论,“那么,我们真的愿意看到134岁的女孩子去表达那么多深刻的主题吗?她们真的可以理解吗?或者,一个15岁的少年在奥运会的赛场上扭动着身体跳暧昧的性感舞蹈,这样真的不算文明的倒退吗?”她走到褚清黎的面前,抬起下巴,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可是那毕竟是奥运会啊!全世界瞩目的奥运会,怎么能全是迪士尼掌控下的世界呢?”

所以呢?”他佯作不解。

奥运会的参赛年龄下限,也到了该提高的时候了吧?”她吻上他的唇,柔软湿润,比自己干裂苍白的嘴唇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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