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站】【绕圈】

【放浪漫谈】【菠萝头】

永生花

1.

无尽海上起风了，强劲地擦过沿岸。初夏的内陆昼夜干热，尘雾弥漫。
每个人都在期待风的到来。
现在是尘雾最重的时候，学院钟楼的尖顶时隐时现。大钟每天敲响四次，每次三下。那提勒斯王都学院占地横向超过三个街区，钟声传到学院外，延迟了四分之一秒。
日出时分，第一次钟声敲响在清晨六点。
吉米走到学院门口，听见了三下钟声。
内陆的雾煞风景，日出之前，整个城市死气沉沉。吉米攥了一下箱提手，知道里面的东西安然无恙。
尔游荡之处，死神如影随形。
有个人几年前这样说。
“那么，这次也要借你金口啦。”
他看向雾气中的学院……
王都学院的两位护门人，向外推开铸铁的大门。滚轮摩擦地面，发出了低沉的轰轰声。





2.
学院大钟敲响三下，简出门了。
大门向外直走50步，右拐200步，到达挂着“玛格丽特”招牌的花店。这个时候，那个夫人总会用力推着卷帘门。
前年流行起来的门不好用。简上前帮了一把，咔得一声，花店顺利营业了。
“早上好，麦莉夫人！”简说。
“早，秘书小姐！”夫人在围裙上搓了搓手掌，钻进店里。
植物香味伴随湿气劈面而来，星期一早晨品种最全。
伦斯平原玫瑰以艳丽著称，安萨河的暗精雏菊有月光一样的金属色，新培育的龙栖山雪莲价格每天在涨。茉莉和栀子花则稀松平常。
简帮忙将花筒摆上架子。夫人将茉莉栀子提了出来，沥了水，用一张纸包起来。
“太阳还没出来，他们就送来了。水有点多，说是清晨的露水，不过我看是他们撒的。”
麦莉夫人麻利的将花一束，“但新鲜不假……这是初夏最后一批，老样子，下个月要开始订鸢尾花吗？”
“是的，夫人。”
简将一个银币放在柜台上，“剩下的抵在下周的花里。谢谢！”
夫人将钱丢进围裙口袋，硬币撞出脆响，她抖了两下口袋，犹豫了一下，“我说姑娘，你还真是傻得可以。”她说。
简上半身笼罩在植物的气味之中。“什么？”
“更早表明心意不是很好吗？”
简的耳朵热了一下，“您误会了。”
“每次的花，都按照他花园里当季的来，我还没眼花……”
“教授不喜欢出门，不过希望他在办公室里自在些。桌上和家里的摆设一样，能让人感觉放松，不是吗？”
麦莉夫人耸了耸肩，“那随你便吧，性格这东西学不来。你瞧我，都有五个孩子了。”
六个！
老板娘小腹微微隆起。“真心羡慕您，麦莉夫人。生意兴隆！”简笑了起来。
“回去吧，教授要回来了！”
夫人摆了摆手，钻回店里去了。
简换了一条路回学院，沿路面包铺子长棍出炉。花束抱在左手，右手夹着长棍。新出炉的面包松软滚烫，她夹不住了。
有个人站到了身后。
“我帮您一下吧。”声音陌生。
她转过身，一个穿着夏季薄风衣，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站在她的影子中。
这人高她半个头，十分清瘦，棕色前海，帘子似得盖着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像一只躲在阴影中的鹿。
见到简迟疑，对方从影子中走出。“我叫吉米，抱歉跟了你一路。我见到你从学校里跑出来，我要去学院报道。初来驾到，我找不到认识的人。”
简见他提了箱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花递给了他。
“到底是王都，连栀子都有那么大颗。”吉米将鼻子凑近了花束。
简听过艾斯卡罗特学院会来一个副教授，一个植物学家。
“我带您去学院吧。”她说。
“太感谢了。”
简和吉米并排走在石板路上。快走到学院，一辆马车从学院里出来。车夫抬了抬帽子。
“早上好！简小姐，庄园里的鸢尾开了，跟教授今天的领带一个色哦。”
“非常感谢，勒夫爷爷！”
简向车夫挥舞着长棍。


3.
简让吉米在大厅等了一会儿，将鲜花送去办公室，才将吉米带进校长办公室。
吉米将引荐信递给了秘书。秘书阅毕信件，将一把宿舍公寓钥匙交给了吉米。
简确认了他就是传闻中的人，28岁，看起来不过20岁。
“校长大约7点到，请稍等一下。”秘书说。
简将吉米带到一楼的休息区。在沙发上坐下，她撕了一半面包。“您吃早饭了吗？”
“太感谢了。艾斯卡罗特的第一班马车太早了。”
吉米接了过来。
“想不到您也是一位教授。”
“副教授，今年运气好才当上，在王都学院怕是连讲师都没资格。”吉米嚼着嘴里的长棍，说话有点费力。
“艾斯卡罗特的药学系也很出名。嗯，您应该听过我们的劳伦斯教授。”
“当然，他是这门学科的名人。他可是很早就开始用炼金术从植物中提炼药物的学者。”
“这我可不知道！”
简露出了小狗一样的表情，“反正他是学院第一个在三十岁前就当上教授的人。”
吉米没有做声，他边吃面包边看着简，眼睛略微眯起。
简站立了起来，“校长来了。”
吉米和着她望向休息室的一角。校长室的门开了又关了，进去两个人。
校长是一个戴着夹鼻眼镜的消瘦老人，坐在长桌后面，气质严肃但并不严厉。简和吉米敲门进入时，他表情松弛，似乎没有讨论什么严肃的话题。
一个穿着烟灰色西服的人背对门口，见到简和吉米走了进来，转过身，微微颔首。
校长站起身跟吉米握了握手，“介绍信我看了。艾斯卡罗特的校长跟我是老朋友。欢迎你，希望这半年的学员生活愉快。”
“感谢您，校长先生。”
吉米收回了手。
“这位是卡泽尔-劳伦兹教授，你们应该没见过，但你至少看过他的论文。”校长介绍道。
吉米伸出了手，“久闻大名。”
“我也是。久闻大名。”
劳伦斯轻轻握了握，“您的生命之树衰变年谱我一直在看，假以时日，定可以成为学院的教材。”
“过奖。有时我会写得过于武断，所以来贵院学习精灵语，希望可以读懂他们的文献。”
“您的严谨令人印象深刻。”
并未被二人的对话所吸引，简则死死盯着劳伦兹的领带。今天的教授也衣着讲究，烟灰色的棉亚麻质西服外套，灰色头发的束带和领带一个颜色，低饱和度的湛蓝，是花园第一朵鸢尾花的颜色。
“传闻您几次拒绝炼金协会的邀请。”
教授少有提及客套外的话，简竖起了耳朵。“您年少成名，着实可惜。”他灰蓝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妙的光芒。
“这纯属鄙人性格上的缺陷。”
“哪里，您必有志向所在。”
劳伦斯感受到了对方某种戒备，便结束了话题。“这半年您如果有什么之处……”
他望向了简。“简小姐，可以请您协助吗？”
简的答复十分迅速，“当然。”
“我的荣幸。”
吉米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轻轻地致谢。

简带吉米来到教室公寓，就离开了。
这是一套带有卧室和客厅的独立公寓。沙发和床单换了新的，整洁的白色，散发着有洗衣粉的味道。
“劳伦斯教授也住在这里？我想偶尔拜访一下。”
简离开前，吉米打听。
“教授周末回郊外的庄园。工作日在有课的时间会到办公室和课堂，平时住在2个街区外的柏木庄园酒店。”
有点棘手。
吉米想。
他将箱子放在客厅的桌上，打开，将内置杂物一一拿了出来。几个装着溶剂的球瓶包裹着缓冲物。他将它们拿在手中端详了一会儿，又轻轻放回桌上。
他在自己的手中闻到一种熟悉的味道，跟劳伦兹教授握手时粘上的——栀子和茉莉的香气。
他拿起笔，翻开笔记本，画了一个水晶球。
球中有一朵看不分明种类的花。
永生花
他写下几个字。


4．
简修剪栀子和茉莉的根部，又去除了枯叶。
花归位水色的玻璃瓶，被插得错落有致。植物新剪的创口散发清香，时间仿佛恒久停留在清晨。
“下周开始是鸢尾花了，用艺术学院赠送的那个瓷瓶怎么样？”
没听到劳伦兹的声音，简转过身去，发现教授合上书，正思考什么。
几秒后，劳伦兹才留意到秘书的眼光，他抬起视线。“非常好，谢谢你，简小姐。”
作为唯一允许进入教授办公室的职员，这种时刻让简心满意足。
初夏的下午，功能上具备了私人阅览室，办公和实验的私人办公室，宽敞亮堂，大小赶得上一个小型的练舞室。
“我种了一些铁线莲和银莲花，上个礼拜。”
这大约是劳伦兹刚思考的话题，他兴致略高，“种子是晨星女士从伊藜亘夕带来的，今天早上发芽了，秋季也许可以开花，运气好可以收获第一批精灵森林外的种子。”
晨星是教精灵语的纯血精灵，少有的长期居住王都的异族。
简想起她走路轻盈的样子。她已经100岁了，但对于精灵族来说她却还只是个年轻人，她像一株粉色的兰花般优雅美丽。
她总露出高人一等的模样，对教授却很亲切。
“这是用来观赏还是药用的呢？”简的眼神黯然了一下。
“精灵族用它们来贴敷伤口，人类是否适用需要测试。不过毋庸置疑，它们作为园艺十分理想。”
“不知道花店里买不买得到呢。”
“应该买不到，不过如果秋季开花，简小姐可以来我的苗圃摘上一些。”
简的心漏跳了一拍。
“只是我的建议，看简小姐的意愿。”发现简的脸色微变，教授补充了一句。
“我，我非常乐意。”
“那说定了。”
劳伦兹点了点头，从书桌前站了起来，“今天我去一次校长那里，就回去了。周末之前，我都会呆在酒店。”
“好的，有事我会去酒店找您。”
她注意到教授的领带有些松了。
“您的领带歪了……”
教授用手指左右拨了拨，又按了两下，没有镜子他有些无措。
简上前去帮他调整了一下。“好了。”
教授的脸短暂红了一下。
“谢谢你，简小姐。”他说。
教授轻轻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简着手整理书桌，纸币归位，插入便条的书进抽屉，其他按照字首放回书架。完事妥当，她又走到门口，将花和装饰物以进入角度调整了一下。
她满意的点点头，走出门去，用钥匙锁上了办公室的门。
在门的一侧，有个人靠在墙上。
她们离得那样近，几乎吓了简一跳，那人仿佛是个仿生动物，以隐藏的花纹贴在墙上，只等她一出来，立刻现形。
这是个红铜色头发的黑衣女人……
她有一种很暧昧的表情打量着简。
“你是劳伦兹教授的秘书？”
女人眼睛发着金琥珀色的光。简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她的长相有些过于特别，像一只花纹艳丽的黑色壁虎，美得让人不安。
“我是。”
简戒备了起来，“您是……？”
“我的名字不重要，我来这儿是告诉你……离他远点儿。”
红发女人的话略带威胁，但她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她是个不高明的演员。她的眼底在笑。
“再不说明您的身份，我也将不再和您有任何交谈，警卫会请您出去。”
“啧，厉害小妞儿。”
红发女人噗得一声打开手中折扇。她靠近了简，微微侧到了简的一侧。“那告诉你我的身份。我是教授的情人……我的名字是……”
简的脑袋嗡得一声……
她听不见对方的话了。
“这层楼是教职员才能进的地方，现在请您去会客区，会有人去通报教授的。”
她努力保持着镇定。

简在二楼会议室的窗口向外张望。
劳伦兹教授和红发女人一起上了黑色马车。柏木庄园酒店往返学院的短途马车。车门上有酒店的标志，扇形的金树叶。
简看到红发女人上马车时，教授牵了她的手。
绅士的礼仪。
简告诉自己。
她目送着黑色的马车向校外的方向而去。
“简小姐。”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叫了两遍。
吉米站在身后不远，“看到您真是太好了。我要去这里，我迷路了，能否可以带我去那间教室呢？地址是……”
“当然可以。”
简的余光留在马车离开的方向，“您是上课吗？”
“我帮女学生们开了兴趣课，永生花的制作法。”吉米也走到了窗边。
简接过了吉米递来的地址。
“刚和教授在一起的女士是谁？真是个大美人。”吉米望向马车的方向。
“不认识。”
简说。“从没见过。”


5．
简踢了一下地上的石子，看着它没入远处的黑暗。
天上的云被风驱赶得一干二净，星点密布，月色皎洁。
她喜欢在晚上的学院广场上散步，来这里超过2年，心情好或不好都喜欢出上一些汗。
宿舍楼二楼有人向她挥手。
新来的教授。
他从窗口消失了，接着从宿舍楼的出口走出来。
“看见你真好。”
他说，“愿意陪我在学院里转转吗？”
“想去哪儿？”
“你带路，我不熟。”
吉米向四周观望了一下，“这儿可比当年在这里念书时大了好几倍。”
“您曾在这里念书？”
“没毕业，转学了。”
“那去湿地公园吧，我最喜欢那儿。”一想到那片水地，简的心情好了很多。
二人向着学院西边而行。
湿地公园是几年前被学院圈入的，通过休整，依赖步伐压平的地面铺上了一些鹅卵石。小径从广场衍生而出，通往那片带有野趣的水域。两边种上了一些樟木，只要一些微风，夏夜的气味就好闻极了。
“王都日照丰富，樟木的叶子很大。”
吉米停在了一棵樟木边，手指摸着树皮，“人工养护得很好，标准的后天美丽。”
“我一直以为是野生的呢。”
简走到樟木旁，看着吉米摩挲树皮的手，骨节分明。“对不起，我没读过那么多植物学的书。”
“是因为学科太乏味的关系吧。我以后写书，得想象简小姐作为我的读者，这样就能写得更有趣味性一些。”
简被逗笑了。两个人继续沿着小径向前。
尽头是一片湿地，有夏虫和蛙鸣，星光下能看到水面上有粉色和白色的光点，是野生的睡莲和不知名的植物，反射着月和星的光。
“我小时候来过这儿，梦里经常出现这个画面。这个星空，那些睡莲。”
吉米望着湿地的远处。
“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转学吗？”他轻轻地说。
简望着他消瘦的侧脸。“我好奇，但我不觉得自己可以问。”
“没关系……”
吉米的声音像湿地的流水平缓，“听过王都十年前大火的新闻吗？”
简点了点头。是的，这新闻无人不知，那时候自己还在女校，听说燃烧了一个街区，死了很多人。
“嗯，是从我家开始，波及了邻居和周围的商店。”吉米说。
“我很遗憾。”
“那个位置现在是一个酒店，我昨天去了最早起火的地方，我的房间……我好像还能看见我父亲对我挥舞拳头。”
简留意到吉米嘴角的一丝转瞬即逝的笑。
这丝笑容让他整个人仿佛坠入阴影，他眼角的皱纹变得明显，显出狰狞。他身上的无害气质一扫而空。
“您很伤心吧。”
“会，但死亡不是坏事，植物根据外界变化来进化，人类也应如此。有进化余地者才有资格生存，从这一点上来说，人类寿命只有精灵族的几分之几，反而是无比优越的天性。难道不是吗？”
“我不知道。”
简答不上来。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好奇。她想吉米应该不在意自己的回答，她也弄不清楚吉米是否因为过度悲伤。
“人类在死亡中收获颇丰，从这个意义而言，我们应该热爱死亡，就像热爱出生。”吉米说。
“不不，作为女人，我们只热爱爱情。”
简觉得烦躁。
吉米发出了笑声，他漆黑的眼睛看向简。“爱情和死亡，简小姐如何看待它们的关系？”
“我都是从爱情小说上看来的。为了爱而死啦，或者爱情战胜了死亡啊。”
吉米没有作声，他蹲在湿地的边缘，拔了一束水草。在星光的照应下，隐约可以看见湿地中有一只青蛙从水中跃过。他在认真想简的答案。
“我认为爱情是一种有趣的催化剂。”
他说，“对结果不产生影响，死亡是终极结局，但爱情确实让过程变得有趣多了。”
简沉默了。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
是不是所有当上教授的人都会热爱这种话题。
她想知道。
至少，劳伦兹教授不会谈阴暗的永恒。他总是谈着不远的未来。这个季节会开什么花，花的用途，哪些对人类有益，哪些有害。
“我今天上的课叫‘永生花’……倒是跟爱情有关。”吉米提起了今天的课。
“这是什么？”
“用炼金溶液制作和保存花的形态，使得它们一直保鲜下去。这是爱情的花，送给心上人的花。”
简的脑中闪过教授打领带的模样。她放松了一些。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她问。
“从精灵族的婚礼上传来的，象征永恒的爱情。当然，他们用的是真正的魔法，而我们用炼金溶液。炼金是人类的魔法，可以被保存的元素魔法。”
简流露小小的兴奋。“教授是炼金协会的成员，平时你们会谈论这些吗？”
“不，小姐，炼金学者并不讨论爱情。”
吉米干笑了两声，压低声音，“我们会谈论更可怕的东西，战争，暗杀，阴谋，冷兵器，被用作武器的炼金溶液……”
看到简的脸色变化，吉米自觉收敛了。“不过高危炼金溶液被皇家管制，流通在市场上的，也就是做永生花这种程度吧。”
简不再作声。
似乎累了，吉米也再没有说别的。
两个人沉默着望向远处。水面上偶尔飞过一两只水鸟，空气中有翅膀扇动的声音。湿地中，粉色和白色的睡莲微微浮动，星光之下，宛如梦境。
简想象教授四季盛开鲜花的花园，她也想到了红发女人。
她忧郁了起来。
吉米说得这些，是否也是劳伦兹教授一直在迷惑的问题？
战争，暗杀和阴谋。
劳伦兹教授跟自己交谈花草、茶叶和瓷器的时候，内心是否根本觉得无趣？
她想到了教授牵着那个女人的手。她浑身无力。
粉色和白色睡莲中间，几朵星光下奕奕发紫的花。少见的颜色吸引着简的视线。她脱了靴子，走入了湿地中，水刚好没过膝盖。
这是一种五角形的花，简曾经见过一次。
“湿地桔梗。”
吉米凑近了看，“据说生命之树最为健康的时候，它曾开遍水路，现在少见多了。可能未来就会看不见了。”
简小心翼翼地摘下了一朵花。
“湿地桔梗。”
吉米念了一遍，又用精灵语说了一串音节，“我在书上看到的，精灵语的意思是——不自信的爱。”
简怔怔看着那朵花。
“想不想为你的教授，做一束永生花呢？”吉米轻轻地问。


6.
简做梦了，湿地开满紫色桔梗，犹如紫色汪洋。
夜空之下，劳伦兹教授站在沿岸，眺望一望无际的桔梗之海。简叫他的名字，他没有回头。忽然湖面燃起大火，直冲天际，月亮和星辰跟着一起燃烧起来。
教授走向了火焰之中，消失不见了。
简惊醒过来。
窗外的日光照入室内，窗台上的桔梗全然盛开，花色映得瓶子一片紫色。昨夜，吉米和她一起下湿地摘了好几朵。
休息了一晚上，她依然感觉疲倦。
她从湿地回到宿舍，有件事让她琢磨了很久。
她穿上裙子和靴子，梳理了一下头发，决定先去学院里的分院走一趟，再去街上吃个午餐。
当她踏入吉米借用的公共炼金实验室时，已是下午时间。
她踏入实验室的时候，吉米正依靠在一张办公桌上对着窗外发呆。比起工作日的正式，他今天穿了一件干净的亚麻色衬衣。阳光照在他深棕色的头发上时，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背影消瘦的学生。他又是那个看起像鹿一样具备柔软无害气质的副教授了。
他身后有一个手提箱和几个溶液瓶，瓶里装着一些透明的液体。
“下午好！简小姐。用过餐了吗？”
“吃得很饱，满满都是力气！”
“昨天看你的样子我很担心……”吉米十分体贴。这个与昨夜说着奇怪话的人，无法想象是同一个。
“可以开始了吗？”
“让我看看你带来了什么。”吉米说。
简从手提袋里拿出了吸饱水的桔梗，一些纸质材料和纸笔。
“我以为你去买了玫瑰花呢。”吉米嗅了嗅那些桔梗，皱了皱眉头。
“我对教授不是那么回事。”
“哦，那天在窗边看到你望着教授的样子，看来是我误会了。”
简沉默了。
她看了一眼紫色的桔梗，又落在了旁边的材料上。“我想短暂辞职一年，在学院念一年书。学院可以为进修的雇员保留职位。”
吉米不解，他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要发问。
“我们开始吧，边说边做。”简说。
他们二人分工起来。简按照指示，修剪了桔梗大部分的枝叶，丢弃了一些不健康的花，留下样貌没有残缺的花形，杆子部分长短适中。
吉米拿出身边一瓶水样溶液，装入瓶子内，又将这些花泡入内。
不一时，花的水分流逝入了溶液之内，溶液变多，花体干涸。吉米将它们捞出来，铺在了窗台上。
“晒干，再替换溶剂进去。”吉米说。
几朵花只留下了残骸，仿佛几具少女的枯骸。它们静静地躺在窗台上，生命全然流逝。
“它们还活着吗？”
“只是中间步骤。炼金术是人类的魔法，交给我吧。”吉米说。
残骸在窗台上干燥之后，吉米拿出了另一瓶溶剂，将它们泡入了其中。在花体进入溶剂时候，花的颜色微微恢复，花体逐渐饱胀。
“替换为稳定的炼金溶剂支撑花体……我们需要一点时间。”
吉米转过身来，看着简。“乘着这点时间，可以说说你的打算了吗？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溶剂内的花逐步恢复饱满，仿佛因为某种特殊的炼金反应，花的颜色逐渐变为了一种更为梦幻的紫。
简想到了她的梦境，紫色的桔梗之海。
“我第一次见到教授，是在我读女校的最后一年，那时，他收到邀请来女校做了一次人类史的课程。那时候，我的世界就变得很不一样了。”简说。
“有什么不一样？”
“女校教速记、针织、烘培和育儿……却很少教这种人类史。”
简看着溶剂内的花，它们已经很接近原来的模样，她加快了语速，“见到了教授的我，好像无法接受自己庸庸碌碌的人生了。”
“我见识过你工作的出色。”吉米说。
“直到昨天白天我还那么想，但晚上跟你聊了以后，我才发现自己还是很差劲。”
“如果我让你误解了，我很抱歉。”
“不，您说得很有道理。我想更接近他，但我知道的太少了。我很惭愧。”
她拿起桌上的材料，“分院有一个一年的护理学，我想去学习一年，教授平时最在意的就是新药剂的作用和效用，护理学是我可以做到的，并且可以帮到他的唯一内容。”
“可是，一年内会发生很多事。”
吉米露出了费解的模样，“如果在意一个人，不是应该牢牢抓住才对嘛？”
“我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大约只有留一件纪念品在他办公室，告诉他我会回来吧。”
溶液中的花，恢复到了被摘下的样子。它们因为吸饱了溶液变大一圈，已经跟梦中的颜色一模一样了。
吉米用镊子将它们从溶剂中捞出来，放在窗台上。
“就这样？”
“还没有。”
吉米拿出了一个圆形的瓶子。
他将吸收了溶剂的鲜花放入圆瓶底部，倒入了一些纯净水。紫色的桔梗没有浮上水面，大约因为吸饱了溶剂，它们直接以慵懒的姿势斜躺在了瓶底。
简想伸手去摸瓶子，却被吉米阻止了。
“还差最后一样。”
吉米低低地说。
他从手提箱中翻出了两支溶剂。它是用绒布包好的。吉米用了炼金实验室的燃具，将这两只有色溶剂倒在了一支加热玻璃管中。
这似乎是一场不容有失的工艺，吉米的表情阴沉。
“没听您评价过劳伦兹教授。您觉得他怎样？”简想要破解一下冷下来的气氛。
“近乎完美，没有进化的余地。”
吉米说。最后几个字简几乎听不清。“太可惜了。”
“您说什么？”
吉米没有再做声，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试管变化。两支试剂合在一起后，它变得像是一支纯净水那样透明。
吉米将它交给了简。“加到水中。”他说。
简试图打开试管的盖子。
“不是现在。”
吉米的手指按在了盖子上，“将花放在你想要放的地方，再加入这个，静置半天以上，不要动。”
“所以，这是什么？”简看着手中的瓶子。
“保鲜剂或者稳定剂。叫什么都行。这是最后工序。”
看起来跟纯净水无异的炼金溶剂，像是油一样醇厚。简盯着试管内的溶剂，
稳定剂。
她默念这几个字。


诺大的办公室中，空气中有茉莉和栀子花的气味。
简将写好的告别信放在教授办公桌上。白色的字条，压着水晶球般的永生花。
她打开了油状的溶剂，看着溶剂滑向试管口。这是一剂带有魔法的液体。
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犹豫。虽然还可以到以学生身份来这里，但这个动作仍好像预示着某种告别。她害怕起来。
教授会因为一朵野花记住我吗？
我难道不应该像是麦莉夫人和吉米说的那样，牢牢抓住他吗？
简的心颤抖着。
可一无所长的我，除了卑微地为他献上一束花，我还能做什么呢？
她深呼吸了一口，尽数将溶剂倾倒在水中。
水中没有出现任何反应，就像是没有进入过任何东西一样。
“永生花，可以保持多久？”简问吉米。
“无限接近永生。”
不，只要一年。
简看着桔梗的紫投射在整个瓶子中。
阳光从窗口射了进来，水晶球似的瓶子折射着微光，以斜着的姿势躺在瓶中的花像透明棺椁中长眠不醒的美人。时间静止了。
“再见，劳伦兹教授。只要一年。”
她关上了门。


7.
“再见，劳伦兹教授。永别了。”
吉米坐在公寓中，手中的咖啡中飘着白色的物质，是天花板上掉落的墙灰。他拍了拍前海，抬头看着天花板。吊灯摇动的幅度正在逐步变小。
星期一的清晨，学院的实验楼中发生了剧烈的爆炸，震动了周围的建筑。
从公寓的窗户看出去，许多人从广场上穿越，带着惊呼和尖叫，涌向那个办公楼的位置。
他吹了一口口哨。
“连着四声爆炸，办公室还放着别的易燃溶剂吗？运气真不好。”
他开始慢悠悠地穿外套，拿上帽子，走下楼去。他走出公寓时，叫住了一个跑过去的学生。“对不起，请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实验室大楼爆炸了！”那个学生惊慌失措。
“有人受伤吗？”
“是劳伦兹教授！我看到了医学院的马车！该死！”学生慌张地跑开了。
吉米走过广场。诺大的灰色建筑已向一侧倾斜。他压低了帽子，向着学院外的方向走去。
按照约定，那个人会在那里等自己。
铸铁的大门走入一列穿制服的宪兵。王都的爆炸案，不会由普通警察来处理。
他走出了校门，一只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他转过身，一个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军官站在那里。被晒为古铜色的面孔，那对绿色的猎豹似眼睛，比几年前看见时，这个军官似乎挂了重彩。
深深的疤痕划过了他眉尾，刺入了他的鬓角。
尔游荡之处，死神如影随形。
这句话的出处，是这个军官。
“又来王都了？真是有你出现的地方，没有一处是太平的。”那个人说。
“真高兴见到您，罗伊……少校。恭喜您高升了！”吉米看着他的肩章，露出了无害感的笑容。
叫罗伊的军官松开了他的手。
“不要惹麻烦。”他威胁了一句，便随着他的部下走入了学院。
学院对面，一辆黑色的马车正在等候。
吉米走过去，马车的门打开了。他踏上了阶梯，钻了进去。里面有个人有些不耐烦。
那人戴着黑色的金边面具，身上有浓郁的熏香，精致的下巴给人反复无常感。
“告诉你个好消息。”
那个人说，“你失手了。”
吉米没有做声，他透着马车的窗户看向那个军官的方向，“至少已经丧失意识了，不然为什么那条猎犬没有直接逮捕我？”
“很遗憾，意识清醒，只是面部的皮肉和眼睛的损伤……”
吉米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自己做实验出了事故。”
“什么？”
吉米怔住了，他脑海中过了教授和简对话的模样，教授看简的眼神，忽然恍然大悟的哈哈大笑。
马车向前行走，面具人说道，“拜你所赐，主人很不高兴，我只能请下一个人来接着处理。”
吉米并不示弱，“不是我的问题。那个炼金炸弹，被人移动才会爆炸。我的量可以炸掉小半幢大楼，尸体都会找不到。那个劳伦兹是个怪物，这不是我能解决的对手。”
面具人不再搭理他。马车行驶到一个拐角后停下。
“到这里吧，你走路回去，我有别的事情要谈。小心宪兵的势力，王都之内，皇宫之外。你已经吃过一次苦头。”面具人的语气严厉。
“知道了。”
吉米从马车上离开。
拐角处已有个人等待。吉米认识他，王都医学院的院长，像是巨型肉丸子一样的秃顶老头，红光满面。十年前，他替自己伪造过精神疾病的证明。
秃顶老头钻进了马车，像一直豚鼠般灵活。
马车缓缓启动，在石板路上走开了。
吉米在大街上四处游荡。忽然间，他觉得四下熟悉，他看到了“玛格丽特”的花店招牌。
架子上摆着流行的永生花。他走过去观察，才发现不过是模拟了形状的流水作品，刚完成干燥和充盈这一步。
“欢迎光临！”
麦莉夫人从店里钻出来。“永生花，新品优惠！亘古不变的爱。不来一支吗？”
吉米凝视着那些花朵，“永生花？为什么叫永生花呢？”
“至死不渝的爱！”麦莉夫人揉了揉肚子。
“只有精灵那样的存在才接近永生，对于人类，永生只是死亡的意思吧？”
麦莉夫人愣了一愣，随后破口大骂，“哪儿来的阴森小子，没教养！快滚！”
她一把拿下架子上的永生花，钻进了店里。吉米在门口不住道歉。
不远处的拐角，简看着吉米。
天上的云走得很快，黑压压地一片在天上流动。无尽海上的飓风要到了，已近雷雨交加的季节。
学院的钟声缓缓而来，刚好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