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神原茜
【第二站】【参赛文】
【天神降临】【神原茜】
生死莲
天气预报说下午会下雨。
原本是没什么影响的，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可以毕生足不出户，一切活动都在建筑物内进行。不过宋小茹那天恰好要外出送朋友，一时找不到雨伞，不得不进资料库查了图纸出来现打印了一把。请假的时候同事还在笑：“啊，好古老的发明，没想到如今还有人在用。”
宋小茹朝他微笑一下算是回答。
她带着午餐上了自动车，比随身终端提示的行程早了两分钟，早到了五分钟。约定的地方离她工作的清凉雪大厦有点远，是靠近城市外围的一区，一个人工湖边一半带天棚的广场。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一些人，目的看来和她相同。宋小茹低头检查一下衣襟上别着的莲花胸针，走进人群。这不是她喜欢的社交方式，不过再戴上游戏专用的眼镜，感觉就好多了。
“小茹你来啦。”有人招呼她。那是个肤色黧黑的高挑美女，留着头毛茸茸的长辫子，身材玲珑火辣。跟一帮游戏玩家聚会的要义是千万不要摘下眼镜，否则你可能会认不出你最好的朋友。“时间刚刚好，还是你们科学家最准时。”
“啊哈，燕燕。”宋小茹跟她贴了贴脸颊，这是只有足够亲密和信任的好朋友之间才能完成的动作，因为肉眼所见的身高很可能与实际相差悬殊，需要双方都有良好的记忆力和超凡的默契。她们这次也顺利完成了，相视一笑。“咱们今天的主角呢？”
“奥菲利亚在那边。”燕燕指指人群密集的一边，“今天可得够她忙的。你带了什么来给她签名？”
宋小茹怔了怔。燕燕皱起眉头。
“你不会是忘了带吧？”
“呃，以前没遇到过这种事。”宋小茹说，“也对，应该留个纪念。那就……签这把伞上吧。”
她撑开伞。做伞面的时候顺手选了莲花图案，那是朋友们在游戏里组队时的常用Logo。燕燕退开一步，端详着这把伞，满意地点点头。“……对哦，奥的头像就是莲花。还是你想得周到。”
不，宋小茹心想，那是因为奥菲利亚是游戏里最厉害的大神，大家争着跟她组队，所以凡是有她在的公会，Logo都是莲花。
她拍拍燕燕的肩膀——这次失手了，伸手的高度不对，像个盲人那样试探着挥了一下才碰到——走向今天聚会的主角。那里放了张桌子，奥菲利亚坐在桌边，一边笑眯眯地跟人聊天，一边飞快地在众人递来的各种物品上签上自己的花体名字。没人排队，不过秩序井然。从眼镜的视野看出去，每个人头顶都漂浮着一个号码。宋小茹扶扶眼镜，给自己领了个号。不过奥菲利亚随即发现了她，招招手叫她过去。
“坐。”游戏大神拍拍身边一把空椅子。宋小茹依言坐下来，顺手替她接过一个男生递来的画册。那是本公会为这次送别定制的立体画册，记录了奥菲利亚多年来在各种不同游戏中使用的角色，这些角色无一例外在某个游戏中闻名遐迩，直到那个游戏对奥来说变得无趣。那需要花费很多很多的时间，不过反正这个社会的每一个人只要不想工作就不必工作，每天有的是时间，而且大家都活得很长。宋小茹本人在上一个游戏玩到索然无味时恰好遇到奥，就跟她一起换到这个游戏，那之后也没经过几年，眼见她等级飞速增长，把几乎所有人远远撇在身后，最终宣称不想玩儿了。
公会里很多人也是从上一个甚至上几个游戏里跟过来的，应该是基于奥的个人魅力，不过很少有人跟奥基于同样的理由。“画册做得不错，我也该买一本的。”
奥菲利亚朝她一笑，低头在画册上签名。签名是如今每一个人保证手写不会拼错的少数词汇之一，她画得很漂亮。“不用买，送你一本。”
“啊是吗？多谢。”宋小茹舒出一口气，“那这把伞我就可以留给你了。原本也是打算送你的。出去的话也许用得着。”
她摘下眼镜，看着奥菲利亚。后者在真实视野里的形象和在游戏里相差不大。这也难怪，像她这样的大神，在游戏里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无数人关注，随便指点一下攻略和技巧就可以进入公共信息领域，每天进账大笔公共信息积分。那是这个社会的法定货币，她不管想对身体做多么完美的修饰都足够了。奥可爱地歪着头，像是认真思忖了一下。“用得上吗？”
“用得上的。”宋小茹说，“今天下午就有雨。”
奥菲利亚放下笔，伸手要过那把伞撑开。这个动作耽误了签名的速度，宋小茹察觉到几道隔着眼镜的白眼。“是莲花啊。”奥很高兴地说。她端详一下伞面和伞骨，似乎想要判断材质。宋小茹报上材料名。“降解速度很快，因为……我想你不会需要它很久的。”
“嗯。”奥菲利亚收好伞，也摘下眼镜，看着宋小茹的眼睛认真道了声谢。她本人的表情比游戏里角色露出的神情要显得天真一点，没有那么酷。宋小茹偷瞄一眼旁边画册的封面，确认了这一点。不过奥的实际年龄应该比她的容貌要成熟得多，宋小茹再偷瞄一眼旁边画册的厚度，又确认了这一点。这个时代的每一个游戏都是一个沉浸的世界，玩家穿梭其中，完成一道道世界线，每一道世界线都相当于古老故事里一个人的一生。大概不会有谁耐烦玩到寿终正寝，但每个人肯定都经历过无数次死于非命。至于AFK，那是永远挥别一个世界，按照宋小茹上一次的经验，揣想大概相当于一次自杀。
奥菲利亚已经AFK过几十款游戏，宋小茹没法想象那种经历会怎么改变一个人。
“真的要去么？其实很快又会有新游戏推出了，像你这样的大神，都不用花积分就会有版本送过来吧。”
奥菲利亚咧咧嘴，手上签名的速度没变，口气有些心不在焉。“已经送过来了。不过实在没什么意思——我不能说名字，不然太不厚道了。对你们来说应该也还挺好玩的，不过当一个人玩通过太多世界线，就很难再遇到什么新鲜事儿了。”
她把那只签好名字的角色玩偶递回去，做个鬼脸。“有时候真羡慕你们科学家，至少有机会处理一些自己没碰到过的问题——也许还能遇到一些从来没人碰到过的问题？‘我没时间玩游戏。’”她沉声模仿假想中的科学家说话，然后咯咯笑起来，“那真的还蛮酷的。”
“是啊。”宋小茹说，“所以如果你玩游戏厌倦了，不如试试转行？以你这种智商——”
“但在成为科学家之前，得花上几千个小时重复别人早已经解决过的问题，其中一些还是好几百年陈的。”奥菲利亚挥挥手，“不，那也挺没意思的。我这把年纪已经没什么耐心来干这个了。比起变成改装飙车狂或者连环杀人犯什么的，至少远足不会对别人有什么危害。”
她抬起头，有点诡秘地一笑：“我猜我们这一代人在出生前就被调节过道德阈值，是不是这样啊，科学家？”
宋小茹有那么几秒钟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嗯哼，没关系，我也就是随便一猜。”奥菲利亚说，“要是什么时候能开发出定向失忆的方法就好了，生活可以永远保持美好和新鲜。以前神话里的那些人就是这样的吧？”
“以前神话里的那些人是由一些年老后只能独自走到深山里等死的人编出来的。”宋小茹说，“平均寿命三十岁的时代，向往的生活可能跟我们不大一样。”
她忽然有点生气，拍拍奥菲利亚的肩膀，戴上眼镜站起身。身后传来奥的朗声大笑，随即就被潮水一般涌上来的粉丝们隔断了。人越来越多，今天的送行会可能没法在原定时间结束。另一侧的天棚正在升起，宋小茹看看天，一片湛蓝点缀着蓬松雪白的云朵。她再摘下眼镜一看，阴云密布，快下雨了。
有个人向她走来，听到声音宋小茹才发现那是燕燕。“怎么生气了？”
她赶紧又戴上眼镜。在游戏玩家的聚会上用肉眼看人是很失礼的行为。“想要劝她打消念头……”
“失败了？”
宋小茹无言地点点头。燕燕嘻嘻一笑。
“别担心啦，奥上一个……啊不对，上上上一个玩到精通的游戏，就是自然保护区求生。他们决定组队之后，已经在对应城外这个保护区的副本里练习很久了。六个最少跟她一个水平的游戏大神，应该可以多坚持几天吧。”
广场里的人来来去去，像她们这样停留在一处的人不多。多数人刚刚从另一个会场过来，或者正急匆匆赶往另一个会场。六个和奥菲利亚一样，因为在虚拟世界中的过于顺遂而厌倦，想要试试真实自然的家伙。这种组队需要向市政提交申请，准入门槛是留足细胞样本，提交至少二十个游戏的最顶级账号，外加巨额的公共信息积分。宋小茹记不清本城上一队出城的家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那一次的家伙们跟她不熟，虽然有几百个飞行电子眼在全程全角度直播，但宋小茹一分钟都没有关心过。她掏出随身的信息终端，搜索了一下。两年前，七个人，最强的一个人坚持了49小时32分钟。有人贴了全息录像，宋小茹犹豫一下，没点开看。
“奥菲利亚看过这个吗？”
“这个？”燕燕凑过来看了一眼，“当然。遇到大型猫科动物时的错误处理方式。别担心，奥他们按照教程训练了很久呢。”
“没人告诉他们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根本不要遇到？”
“嘻嘻。”燕燕说，“那多没意思。”
宋小茹没有抬头看她，继续翻动当初的帖子。后续人们讨论得最多的是直播过程中产生的巨量信息积分应该怎么办，按照现行法律，遗嘱只能处理实物，个人账户信息积分的余额在去世时全部清零，所以这部分积分必须在生前花掉才不会浪费。但抛弃城市生活的队伍在出城时需要交回信息终端，从那时候起就无法消费了。大家讨论出来的对策是在离开之前预订商品，收件人是朋友，在设定的时间扣款。宋小茹把讨论串往下拉，看到一个熟悉的id，回复了一个茅塞顿开的笑脸表情。
那是奥菲利亚常用的小号。
雨点打在天棚上。宋小茹把终端塞回衣兜，重新挤回人群。恰好有一道人流正在向外离开，混乱中有人打掉了她的眼镜。她听到有人道歉，但放眼望去全都是一副副表情兴奋扭曲的肥胖面孔，分不清谁是谁，只能朝道歉声传来的方向胡乱一瞪眼。好像有谁用力猛推了她一把，挺疼的，大概刚才瞪错了人。怀里传来叮叮咚咚的提示音和震动，宋小茹没顾上搭理，奋力挤回到奥菲利亚刚才坐着的桌边。送别会的主角已经起身，正要在安保的簇拥下离去，扭头看到她的狼狈模样，倒笑了。
“哎呀，早知道再给你加副眼镜。”
“……别去！留下来活着不好吗？”
“嘻嘻。”奥菲利亚冲她呲呲牙，“那多没意思。”
天棚被雨水打得哗啦啦响。宋小茹站在那里目送奥菲利亚走到天棚出口。奥站在那里，抬头看了看天，然后撑开宋小茹给她的那把伞。白色的莲花在黑色的伞面上伸展开来，莲纹弯曲缠绕，一朵开一朵谢。奥菲利亚走进雨里，天棚随即从透明转变为视频画面，六个人在雨中从不同的方向会合，登上等待在那里的自动车。
车子关上门开走。宋小茹听到怀里的信息终端又叮咚响了一声。法律规定像她这样有工作的公民在非睡眠时间必须及时阅读留言。她又拖了一会儿，才不情愿地叹了口气，伸手掏出终端。
留言有好几条，来自同一个商城，从预览看起来都差不多，最新的一条是这样的：
“亲爱的宋小茹小姐，为您预定的游戏专用眼镜商品订单已经提交，公共信息积分332450，将于以下时间扣除——”
宋小茹抬头盯着天棚上那辆还在行驶的自动车。屏幕上显示着倒计时。如果行程计算准确的话，那将会是车辆抵达自然保护区后的49小时33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