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nopsis

这是一个告诉人们要慎重选择乙方的故事。

 

第二天,在满院子鸡鸣狗吠中醒来,床头积着一滩灿烂的阳光,皮格玛利翁忘了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刻——也不是完全忘了,只是把它当成了一场梦。在梦里,他看见了一张美丽而熟悉的女人的脸,还差点跳了井;在梦里,他爱上了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因为我们只有爱上什么人的时候才会荒唐到无端端地要去跳井;而在梦里,我们总是很容易地爱上什么人。但是谢天谢地,那只是做梦而已。

可是,当他懒洋洋地穿上衣服,趿上鞋,走到院子里,看见那口井的时候,他突然怔住了,一种恐惧般的情绪一把捏住了他,使他意识到那并不是一场梦。

确实曾有一张脸,在井水中向他微笑,确实曾有一个微笑,让他心神摇荡——即使只是隐约记得,仍然让他心跳不已,还嘴唇发干、手心冒冷汗,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但又比恐惧更强烈,几乎让人恍惚。皮格玛利翁还没有真正恋爱过,顶多只是一些朦胧短暂的迷恋,以及在外面世界里逢场作戏的玩乐,所以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真的爱恋,还是仅仅因为一种奇特现象的刺激。但他又非常熟悉这种感觉,每当他开始雕刻什么,或者快要雕成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袭来,有时强烈,有时模糊,但从不落空。

可没有哪一次它来的如此强烈,强烈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强烈得他只能暂时先把它放到一边,不去多想。他迷迷糊糊地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吃了早饭,面包不太新鲜,羊奶掺多了水,无花果熟得正好,甜美如蜜,但他吃到嘴里和面包羊奶也没什么区别。接着他到山上去找石头,什么也没找到,就那么一个劲儿地乱走。太阳开始热了,草里都是虫子,被脚步惊动,乱哄哄地绕着腿乱飞。一只蜥蜴窜过去,又是一只。突然之间,他心血来潮,拔腿往回跑,就像出了什么大事儿。他妈坐在村口和人聊天,看见吓了一跳,忙跟着跑回家,却见他站在井边,一边喘气儿,一边发呆。

井水宁静幽暗,大白天里也看不太清水面的倒影,但毫无疑问那是他的倒影,随后又映出他妈气冲冲的脸。他妈的怒气化作长篇大套的唠叨,延续到午饭,不过皮格马利翁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有那么一会儿,他忽然又冲动起来,要到井边去看看,心里存着也许还能再看到点什么的侥幸,但又立刻告诉自己,井里什么也没有,那只是一场梦。

之后的好几天,皮格玛利翁魂不守舍,时不时跑到井边看一眼,露出失望的表情,再掉头走开。他妈的唠叨变成了担忧,找块木板把井盖了起来,谁知他完全不受影响,时不时搬开木板往井里看一眼,看完还不忘把木板盖回去。后来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仍然控制不住要往井里看,怀着荒唐的期望,想要看见一张脸,或者一双含笑的眼睛,一抹弯弯的嘴唇,甚至一缕秀发,一瞬间的凝视与微笑……即使这傻小子再迟钝再没有经验,到这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爱上了那个女子,那井中惊鸿一瞥的美丽女子。

在更早的时候他就曾追求过她,用一个年轻人和天才雕刻者的骄傲和轻狂,结局却是失望。不仅是他自己的失望,还有一个年迈母亲的失望,同时也是一个冷酷王后的失望。这失望粉碎了他的骄傲,也粉碎了他的名声和前途。

或许真正让他不能释怀的是这种失望之感——她是第一件他竭尽全力却不能得到的事物。

而在这个世界上,皮格马利翁只知道一种“得到”的方法:用凿子和矬子、擦片和砂轮,甚至用手指,细细雕琢、反复摩挲,在石头上映刻下她的容颜,无论时光如何流逝,再也不会改变。

在之后的许多个梦里,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得到她,用他唯一知道的方法:一下一下地凿开多余的井水,仿佛凿开透明的冰块般的石头;无限耐心地细细琢磨,似乎怕惊动了什么……这活儿没完没了,每一次梦到时就开始一次,而每一次还没有完成时他就会惊醒过来。简直像传说中那个冒犯神明的国王,不停地把巨石推上山顶,每当快完成的时候,准会一个不小心让石头滚下山去;又像某个死心眼的寡妇,在被逼嫁人的时候,托词要先给死去的丈夫织一块裹尸布,白天织、晚上拆,织了一辈子也没能织完。

到后来,即使在梦中,皮格马利翁也知道这是一场梦了,所以每一次拿起锤子或凿子,他就会满心悲伤,因为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这件不可能的作品。

不知第几次从这样的梦里醒来,皮格玛利翁终于下了决心,他不再围着井水打转,而是去仔细打量收藏的几块石头。

其中一块洁白细腻,犹如牛奶或处女的肌肤,还有一块泛着隐隐的金色光泽,仿佛洒过金粉,似乎都是不错的选择。但当他在上面比划时,却又犹豫了,并不是对自己的灵感有了怀疑,也不是之前那失败之作残留的影响,只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并不在这两块石头里。

这感觉前所未有,又好像不陌生,但分析自己的情绪并不是皮格玛利翁擅长的,说到底他也就是个雕石头的。

所以他就直接动手雕刻起来,先是那块金色的石头,雕得很顺手,一下都没有犹豫,完全知道该去掉什么、留下什么。

很快,一个女人的样子显现出来,她的轮廓就像他想象的一样轻盈而充满活力,她的脸也像他想象的一样美丽动人,却并不是他在井中见过的那张脸。

不知怎么回事,她被雕成了另一种样子,随着她的脸越来越清晰,他也越来越明白她并不是她。尽管那张脸也带着笑意,但笑意里有种天真无邪的淫荡和残忍。

当皮格玛利翁雕琢出她丰满的双唇间那些细小尖利的牙齿时,他就知道她是谁了——忒提丝,海洋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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