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nopsis

也许相思是有毒的,就像这把刀——‘一见相思人销魂’

  洪里正今天可算遭了一天的罪,战战兢兢下来,看也不敢看松千壑就飞快地跑到店门口。桃花正在那边弯身,翻看陈大发的眼皮,忽然噗嗤一笑,道:“陈掌柜这病啊,好治得很。”向江飞白道:“借你宝剑一用。”
  江飞白狐疑地解下长剑,桃花素手一抹,青锋出鞘,反身就朝地上的陈掌柜斩去。任谁也没想到她竟如此,洪里正骇得叫也叫不出来了,石浒大喝道:“桃花,不行!”
  就在桃花手中的剑即将斩落、眼看要血溅五步之际,陈掌柜忽然直挺挺地从地上跳起来,反手去拉桃花的手腕,口中叫道:“桃花小祖宗,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装昏了!”
  桃花退后半步,忽然嘻笑一声,拍手道:“看我是不是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陈大发扶着腰连连点头,哪里还敢反驳,江飞白拿回佩剑,陪着石浒搀住洪里正出去了。陈掌柜眼巴巴地站在门口望着桃花他们离开,松千壑沉声道:“掌柜的,你把门闭上就去睡吧,打破的地方,明日照价三倍赔你就是。”
  听见后头陈掌柜又响起一连串的谢,江飞白不禁宛尔,道:“桃花,你方才不该问我要剑,倒是该问我要一锭金元宝,保证陈掌柜醒的还要快。”石浒和洪里正都哈哈大笑起来,一起去看桃花,却见她正在敛眉沉思。
  石浒道:“桃花,你在想什么?”
  桃花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洪大叔,你家到了。”
  前面果然就是洪里正家,他今日连连遭劫,疲惫不堪,也不多说什么,道了声谢,只管回去倒头大睡了。三人站在屋外看他的灯灭了,石浒才安心地道:“咱们走吧。”却见桃花转了个身,诧道:“桃花,你走错了。”
  桃花道:“我没有走错。”
  江飞白灵光一闪,道:“你是要回客栈?”
  桃花点点头,道:“江大哥,你有没有觉得,方才你师叔和松前辈的态度很奇怪,好像是急着赶我们走似的。”
  石浒揉着脑袋道:“有吗?”
  桃花颔首道:“有。杀人王本来是松千壑恨之入骨,急欲杀之而后快的人,但是突然之间,他像是把要找这个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江飞白皱眉道:“我也觉得奇怪……”他嘴上那么说,想的却是:“松千壑也就罢了,他死了结义兄弟,行事失常也是有的,但为什么连师叔也忽然变得不那么心急了?”
  桃花又道:“方才金钱夫人说完最后一句话,我见玉虚道长跟松前辈都面色铁青,然后交换了个眼神。”
  江飞白打个寒战,道:“桃花,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师叔和松千壑打算跟金钱儿说什么,但是我们不方便在场?”
  桃花叹了口气,道:“也是,也不是。我心里头总觉得,打一开始,玉虚道长他们就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石浒皱眉道:“桃花,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或有不喜行事张扬,或有难言之隐,这都与咱们无干。他们若是只作过客,也就罢了;若是再要仗势欺人,咱们再管也不迟。但硬去追根究底揭人底细,非正人君子所为。”
  他人虽木讷些,大事上却向来能拿住主意。几句话说的桃花无言以对,樱唇微微张了下,似是要说什么,又忍住了,贝齿一咬,断然道:“石头哥,你说的有理,但我不能听你的。我要回去。”
  见她神态决绝,江飞白脑海中又浮起种种怪异感觉,不由模模糊糊地想:这件事真的和桃花无干吗?
  话是如此,不知为何,他深心处总有种“桃花绝对不会是坏人”的傻气念头。发现石浒虎目一聚,就要发作,赶紧开口道:“你们别争了,石兄弟,我也觉得这事不对劲,想赶紧回去看看。若桃花愿意,就同我一起回去好了。”
  石浒摇头道:“江大哥,桃花小孩子气,你怎么能随着她。”
  桃花却抿起红红的嘴唇,嫣然道:“你自己不插手人家的事儿,还打算替我作主么。哼,我就要跟江大哥一起去!只是啊,到时候就没有人送我回来了,天黑夜深的,我又一个人——”
  江飞白本想拍胸脯无论多晚都会送她安全回去,却见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朝自己眨巴了一下,只好改了口道:“这可不行,那谢瑶红还在周围伺伏,一个女孩子走夜路太危险了。”
  两人一唱一和弄得石浒全无办法,只好叹了口气,道:“我跟你去,可不要太晚,明日还要起早进山呢。”
  桃花轻笑一声,过去拉住石浒的手道:“石头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那搭在一起的两只手,总叫江飞白觉得刺眼得很,他咳嗽两声,道:“那我们就赶紧走吧,最好悄悄的,我师叔脾气不好,被他发现了可不得了。”
  桃花连连点头,跟江飞白拖住不甘不愿的石浒,就往客如居的方向走回去。
  客如居离洪里正家本就不远,没几步就见到黑漆漆的街道上,唯有那儿透出些昏黄的灯火。江飞白灵机一动,淘气之心大起,停下脚步向两人低声道:“不如这样,我们轻轻的去到窗户底下,戳破了窗户纸偷偷的看,这样就不叫他们知道了。”
  这主意一说,桃花立刻拍手称好,石浒却摇头道:“这可不行。古语说的好,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们不可做这等凿壁听墙窥人隐私的事。”
  桃花悠然道:“那好罢,我们去做非礼的小人,你这位大君子就帮我们放哨。”说完抿嘴嫣然一笑,扯住江飞白的袖子就径直过去了,石浒根本阻之不及,只得皱眉站在一边。
  江飞白从小淘气,这等偷看偷听的事做了也不知有多少,熟门熟路地拉桃花来到一个灯影较暗又不被注意的角落,舔破了窗户纸,和桃花两人蹲在墙根,往里头望去。事已至此,石浒也不再多话,只得一脸无奈地站在墙柱旁给两人望风。
  两人挨得极近,胳膊碰着胳膊,肩膀擦着肩膀,江飞白只觉少女的身躯柔软已极,即便隔着衣物,也能察觉出衣料在肌肤上滑动的细腻感。他到底是名门子弟,言行素来谨慎,才这么想了想,脸上就不由得一红。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感觉一股软软的鼻息喷在耳边,原来是桃花侧过头小声道:“奇怪,金钱夫人不见了。”此刻两人真只有一线之隔,近到如此,更觉得少女肤光胜雪,丽色逼人。桃花吐气如兰,说完了又转过了头,倒叫江飞白的心少跳了好几拍。为怕尴尬,赶紧也伸头去看,他目力却比桃花好过许多,一看之下大惊——
  厅里昏暗暗亮着三盏油灯,竹劲风的尸身照样孤零零停在那里,松千壑却跟玉虚子调了个地方,前者站在了楼梯处,后者却站在元宝公子前头,手擎长剑,正一言不发地望着跌坐在地上的胖子。若说之前气氛是紧张,那此刻便是肃杀,江飞白习剑多年,觉察出师叔动了真火,又循剑锋望去,却见金钱儿捂着胸口,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喘粗气。玉虚道人长剑所指,正是她的心口。
  这时桃花也望见了地上的金钱儿,两人相顾骇然。桃花也管不得石浒反对了,连忙伸手去拉后者。石浒见两人都是脸色凝重,知道事情不对,就在桃花另一侧蹲了下来,望里头瞧。
  三人再看,场中形势又变了。金钱儿躺在地上,紧咬银牙,道:“玉虚子、松千壑,你们总算也是成名已久的人物,竟然联手偷袭,传出去也不怕天下人笑话!”
  江飞白又是一惊,他这位师叔最是讲究光明正大,和黑道人物联手偷袭一个女子,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玉虚默然,似乎也觉得有些挂不住脸,松千壑却冷笑道:“玉虚老道,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你还顾忌个什么?最多把在场的人都杀了,你青城派的赫赫声威还是照样毫发无伤。”
  玉虚摇头道:“我不是顾忌这个。只是今天就算我们能杀了金钱元宝两人,但他们的买家总会再找别的人过来。就算他不雇任何人,只要杀人王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江湖里又要掀起惊涛骇浪。”
  松千壑道:“你以为这件事还是秘密吗?谢瑶红能告诉我们,也能告诉别人。”他双眼眯起,阴狠之色尽显,道:“我看,雇他们来的,十有八九就是她!”
  玉虚子长叹一声,道:“谢瑶红不会这么做,从她的所作所为看,她要的只怕和我们一样。那样东西,人人都想据为己有,多一个人知道都是祸害。”
  江飞白越听越惊,玉虚子此行竟不是来找杀人王报仇,而是为了杀人王身上的某样东西,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跟自己提过?屋内一阵寂静,只有金钱儿微微的呻吟声,也亏是如此,又兼两人心神不宁,才掩饰住了三人的气息。
  松千壑呆了呆,道:“玉虚老道,咱们可说好了……”
  玉虚截住话头道:“这件事不急,等我们找到那东西,自然你的归你,我的归我,算个清楚。”说完,他向元宝道:“元宝公子,我听说你向来是个聪明人。现下的形势你也明白,这件事你们揽不了,若不想金钱夫人死在眼前,最好说出来你们的雇主是谁。否则……说不得老道今日只好开杀戒了。”
  元宝公子肥肉上的一双三角小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又望向金钱儿,忽然摇了摇头,道:“我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何必让你们称心如意呢?若我那雇主活着,说不定就有人能翻出这件事来,替我们夫妻俩报了今天的仇。”
  玉虚一滞,苦笑道:“你倒是个聪明人。”旁边的松千壑已经忍耐不住,喝道:“还废话什么!”
  话音刚落,松千壑已从楼梯上飞身扑出,他身形消瘦,但姿势轻盈美妙之极,有如一只黑色的大鸟。只是他的手就不那么美妙了,元宝公子本就在戒备,立刻变招迎敌,蹲了一个扎实的马步,双掌平平推出。江飞白忍不住皱眉,这招平平无奇,毫无内力,怎么抵挡松千壑雷霆万钧的一抓,难道这人看来肥胖无比,习的却是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
  事实证明所有人都小看了元宝公子和金钱夫人,就在松千壑掌风成爪,一招“松柏常青”抓向元宝气海的刹那,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金钱儿忽然一拧腰。玉虚立刻警觉,只见不知怎地,从金钱儿身上暴起无数道金线的光,嗖嗖破空,就朝着玉虚和松千壑的后背打来。
  玉虚临变着实沉稳,手腕一翻,丹田气涌,他身上青色的道袍忽然就在灯下铺天盖地膨胀起来,只听嗤嗤轻响,那不知是线还是针的金色物事全都一头扎了进去。玉虚鼓足真气,运气与周身,将道袍吹得飘飘荡荡,那暗器却似乎连绵不绝,还在不断飞来。他这里正应付不来,一边的松千壑也没能讨了好:即将抓上元宝胸口的刹那,却见元宝平平推出的掌心里多了样碧盈盈的东西。这东西迎风而长,有如舌信,快如闪电的就朝他心口袭来。松千壑正是用力到老的时候,身形在空中一坠,右脚点了下地,单足而立,整个身形在空中微微摇摆。这乃是松千壑从黄山老松中悟出的一门奇门绝学,唤做“松枝坠”,寻常的步伐身形功夫,都讲究腾挪闪避,唯有这门轻功,讲究的是下盘极稳,身子避招,手中对敌。正如山上的老松,无论狂风如何吹拂,亦可凭借刚韧相济的树干和盘根错节的树根屹立不倒,配合松千壑独步武林的擒拿功夫,可谓如虎添翼。
  元宝手里发出的碧绿东西仿佛有生命一般,速度极快,时短时长,只管奔袭松千壑的心口。松千壑见其颜色怪异,轻易不敢触碰,一时间手上千变万化,身形摇摇欲坠,每每险之又险的避开袭击,又同时出招去对付元宝。他想的也简单,这看来只怕是以机簧发动的暗器,只要使用的人倒下了,暗器自然也就解了。可惜元宝身形巨大,却其精似鬼,抱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主张,只管挥舞了那碧绿之物护住周身。连过十几招,松千壑有些不耐,却听身后玉虚子低低地喝了一声:“你要自寻死路,莫怪老道心狠!”
  嘭地一声,金戈相交的铮鸣从身后传来,剑风大作中,金钱儿惨叫一声。元宝手上忍不住一颤,松千壑是何等样人,十几招电光火石间,他已经摸清了那绿影的套路:虽然速度快绝,力道强横,却只可直线往复。对手这一松懈,他已将“松枝坠”用到了绝处,整个人如悬崖上斜斜的老松,沿着绿线回去的轨迹朝元宝倾斜了下去,铁爪鬼魅般狠狠钉在了元宝的胸口。元宝被他一触,伤处喷出血来,庞大的身子朝后倒去,手由掌变托,绿线同时飞出,直打松千壑心口。就在松千壑即将被打个正着之际,他枯树般的身子又猛地弹起来,绿线虽快,也只在他左胸上擦了擦。
  这几下交手看来变化多端,其实不过片刻功夫,江飞白手心已捏了把汗。松千壑方才没有瞧见,他们三人倒是都清清楚楚:玉虚子说完那句话之后,青衣猛地爆裂开来,拖着上面扎满的金针倒飞出去。就在同时,一个极快的影子伴着凛冽的剑光,已经迅疾无伦地斩下了金钱儿的一只手臂。
  一股血腥味霎时漫开来,窗外的三人互相看看,都是骇得脸色苍白,大气也不敢喘。
  痛得死去活来的金钱儿已经晕了过去,玉虚喘了口气,望向她的断手,却见原来那连绵不绝的金光,乃是一匹非金非石的怪布。金钱儿不知以何发动,布上的金线如春雨不绝,每叮上一下就断成一截。碎裂在地上的道袍破布上,就叮满了金色的小孔,个个都是对穿不说,周围还都泛起了黑点,显然淬有剧毒。这等狠毒暗器,若是打在身上,纵有十条命也全送了。
  玉虚点头道:“好个‘碧落金风雨’!不愧是奇门之中有数的绝世暗器,只凭这绝户的机关,就是天下少有的毒辣,松老大,你怎样?”
  松千壑应声咕咚地摔在地上,抬头苦笑道:“不太好。”
  玉虚扭头,见他面色泛灰,大惊道:“你中了‘碧落’之毒?!”
  松千壑抚胸道:“被擦了一下,我太轻敌,还好这毒不算太烈,我已封了几处要穴,一会儿运功避出来就好。”
  玉虚皱眉道:“恐怕不是这么好避的,不如一会儿再让飞白领路,去找找那位展姑娘。”
  松千壑哈哈一笑,道:“何必麻烦,大不了我把这块肉剜出来就是。”
  江飞白不由暗暗赞叹,心想此人身中剧毒,却神色如常,谈笑自若,确是一派宗师风范。眼光又望向元宝倒下的身躯,后者胸口处还在溢血,那肥胖的手心里一枚绿色的小印静静停着,灯下看来竟有几分可爱。
  “俗话说毒花最美,这世间最狠毒之物,倒常常是看起来最美丽可爱之物,正像谢瑶红……”他脑中才滑过这念头,就听玉虚子断喝道:“什么人?!”
  这一下东窗事发,惊的江飞白差点跳起来,一只柔软的小手忽然拉住了他,侧头却见桃花坚定的摇了摇头。心头正在七上八下,里面已经传来陈掌柜的颤巍巍的声音:“道、道长……是我……”
  陈掌柜哆嗦着从后堂门走出来,矮小佝偻的身影被手中烛火一衬,愈发单薄。他见玉虚子和松千壑目光不善,再定睛一瞧自己店里不多会儿又添两具尸首,立刻扑通跪在地上磕起头来,哀声道:“两位大爷,我、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歇下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玉虚子被他一提,才想起江飞白始终未回,沉吟片刻,道:“掌柜的,你不要慌张,我们江湖人动武伤人,是家常便饭的事,和你无干。我师侄就要回来了,一会儿地上我们会收拾干净,自然不会把麻烦带给你。”
  陈掌柜赶紧磕了两个响头,颤声道:“谢谢大爷,谢谢大爷!”说完骨碌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拿着油灯就走,只是天色灰暗,他又紧张,才迈出去就被不知什么绊倒了,连人带灯一股脑滚在了元宝肥硕的尸身上。意识到自己在哪儿,他立刻又弹了起来,颤抖着双手道:“我摸了死、死人……都凉透了……”
  江飞白正在好笑,忽听桃花低低地咦了声,玉虚和松千壑同时一震。前者断喝一句:“让开”,后者却就着坐在地上的模样,从空中遥遥虚发一掌,隐有风雷之声。江飞白见势不妙,也不顾暴露,立刻拉上桃花纵身退后,才直起身形,那几扇窗户就随之崩裂。碎片纷飞中,三人只见玉虚剑光凛凛,刺向元宝“尸身”的心口。
  见是三人,松千壑喜大于怒,他身中之毒分外怪异,发出一掌之后,丹田气海中余力就少了一分。知道不是多话的时候,沉声道:“快进来!”
  话音才落,惊变突生,玉虚长剑刚刚入体,只觉一股柔绵无比的真力自剑尖传来,剑身再也动弹不得,这一式“华光万丈”竟被人以指破了。此刻,再驽钝的人也知道事有蹊跷,元宝的双手还在两侧,这双夹住剑尖的手又从何而来?玉虚气走手少阳三焦经,把炼气诀运到了十分,喝一声:“破!”
  桃花三人才从门里进来,见到的就是元宝全身的肥肉仿佛被吹涨起来,然后噗噗细响,又马上被无数只利剑戳了几十个窟窿似的破裂开。一个黑影纵身而出,体态窈窕,如狂风弱柳,在玉虚子全力施为下的太乙剑气的罡风中扶摇直上,不着一力地落在了二楼的通道口。
  江飞白等人见识浅薄,自然识不出,这是一门极精妙的身法,唤做“九宵重楼”。只有凭借在空中运气借敌力施己力的轻功,才能如此飘飘欲仙,洒然出尘。他们认不得,玉虚子和松千壑却是认得的,两人煞时脸色铁青,要多么难看就有多么难看。
  黑衣人娉婷而立,回头悠然一笑,道:“两位故人,好久不见。”
  一个人从一个大胖子身体里钻了出来,这本来是很可笑很狼狈的一件事,但眼前的这个女子,却好像无论出现在任何时间、任何境地、任何奇怪荒唐的所在,都不会动摇她风姿卓绝半分。第一眼看去,她好像才二十出头,再多看两眼,又觉得那双深邃的眼睛已经历了许多沧桑。接着看下去,你只会觉得,年龄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就连强大无比的时间,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也完完全全被惊心动魄的美征服了。
  只是这么一眼,一句话,江飞白就明白的她是谁了。天下间,除了“夏雪仙子”谢瑶红,不会再有第二个如这般美的惊世骇俗的女子。金钱儿的声音也算低哑诱人,但跟她一比,简直像是鸭子叫。他呆呆看了谢瑶红半天,忽觉不妥,赶忙望向身边的桃花。却听后者幽幽一叹,低声道:“世间竟有如此美人。”江飞白听的哭笑不得,石浒是最快清醒的,就他一个没有看谢瑶红,反而在不停打量散落地上的易容肌肤,好奇一个大活人是怎么塞进去的。
  她一现身之间,竟出现了诡异的寂静,玉虚子老脸微红,咳嗽两声。松千壑一震,初见她的狂喜尽去,厉声道:“真是你杀了我二弟?”
  这个“真”字耐人寻味,谢瑶红挽起落到鬓边的青丝,柔柔地道:“是又如何?”不等松千壑发作,又温言道:“十六年前别过,妾心甚念,见君安好,不甚欢喜。”
  她一举一动都完美至极点,这两句问候的话更是说的情致缠绵,纵是松千壑郎心如铁,也不禁露出丝迷茫之色来。却听桃花忽然惊叫道:“松前辈小心!”
  只是刹那间,就见一条碧线无声无息地破空而出,出洞的毒蛇一般咬上了松千壑的心口!
  这一下快如闪电,松千壑只觉身上一凉,所有力气像给掏空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双眼死死盯住谢瑶红,上下牙咯咯相碰,但就是发不出话来。一代黑道豪杰,武林名宿,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
  谈笑杀人的谢瑶红,却用和方才一样温柔的语气,转向桃花道:“小妹妹,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要动手的呢?”
  见识过她翻脸无情的手段,江飞白立刻明白此姝心志之坚定冷酷,乃是自己生平仅见。他马上挡在了桃花身前,却见石浒也是同样,此刻强敌在前,两人心意相同,纵死亦要护的桃花周全。
  桃花面不改色,脸上甚至还带着丝笑意,道:“要每天装成一个大胖子,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谢瑶红赞同地道:“的确不是。还好,这是个人缘不好的胖子,就算他常常躲在马车里不出来,也没有人会过问。”
  桃花又道:“要不惊动任何人的杀死竹前辈,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谢瑶红简直是心有戚戚焉了,叹道:“简直不容易到了极点,比骗一个多疑的人更难的,只怕就是骗一个多疑的老人了。”
  桃花点头道:“老人不但会比常人更多疑几分,也比常人更爱惜性命,不会轻易涉险。”
  谢瑶红娇笑道:“你年纪轻轻,却很懂得人心。”
  桃花仰头,淡淡地道:“一个人做了这么多困难的事,每一件都有一个目的,每一件都有一个结果,又怎么会在强敌环伺占尽上风的时候,无缘无故的开口叙旧?”
  谢瑶红目中宝光流转,明艳不可方物,道:“天下庸碌者多不胜数,没想到来到这里,倒遇上一个知己,我心里实在喜欢得紧。唉,只可惜你太聪明了些。”
  桃花轻轻地摇首道:“你出手狠辣无情,分明根本不把杀人当回事,怎么会因为我愚笨与否而留我一命呢?”
  谢瑶红轻笑着拍手,不像是动辄杀人的高手,倒像是娇憨可爱的小女孩,赞道:“连这个你也知道了!”见石浒和江飞白如临大敌的模样,她一笑道:“不用紧张,我许多年没遇见说话如此有趣的小姑娘,还想跟她多说两句。”
  被她妩媚的眼波一扫,江飞白只觉自己心里所想的每一件事,都已被这女子早早洞悉殆尽。他从刚刚起就一直想伺机动手,先下手为强。但谢瑶红所站的位置居高临下,环顾四方,手中扣住的“碧落金风雨”更是奇诡莫测,他想了好几个办法,都觉得毫无胜算。又在暗暗奇怪,谢瑶红口气如此之大,直把众人视为无物,为什么师叔却一句话也没说。
  目光忍不住望向玉虚子的背影,后者从谢瑶红现身起就始终一动不动,只管直挺挺地站着。江飞白一惊,失声道:“师叔!”
  玉虚闻声身体晃了晃,手中宝剑呛啷落地,江飞白一把抢过去,扶住他倒下的身躯,这才发现玉虚子的脸上黑气隐隐,显然是中了毒。他心神大乱,突然从旁伸出一只小手,搭上了玉虚的脉搏。
  还没诊完脉,桃花的神色已经十分凝重,出手在玉虚子几处大穴上插了几根金针。谢瑶红咯咯笑道:“桃花姑娘,我知道你师从‘九转神针’,但这毒我却劝你不要乱动。老道士同时身中‘碧落’和‘金风雨’,神仙也难救,若是硬要逞能,小心砸了你爹神医的牌子。”
  石浒脸有怒色,正要开口,桃花赶忙起身拦住他,沉声道:“谢夫人,我用一个消息,换在场之人的性命,你可愿意?”
  谢瑶红饶有兴味地道:“哦?说来听听?”
  桃花静静地道:“我告诉你杀人王是谁。”
  一语石破天惊,别说江飞白和石浒,连谢瑶红脸色也变了。从方才现身起,她就始终举止自若。杀松千壑,毒玉虚子,高高在上地将众人的性命玩弄于鼓掌之间,便真似天上仙子一般。但唯有此刻,她露出了凡人的表情,双眼微张,呼吸也重重一顿。
  谢瑶红忽而一笑,那急迫的神情就像从未露出来过,摇头叹息道:“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桃花也是一笑,却笑得坦荡,笑得爽朗,笑得分外明净,道:“我是不蠢,所以你一定会做这桩生意。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你这么聪明,又这么美,也很有权势,为什么非要易容改扮,不惜杀人也要利用玉虚道长和松前辈兄弟查探杀人王下落?后来听到道长他们说话,我才知道,重要的从来都不是杀人王活着还是死了,重要的是他身上有一样你们都想要的东西,而你,不止要这样东西,更要它不能落在任何人手里。所以道长和松前辈可以合作,但你一旦出手,就要所有当事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一个被追杀重伤,不得不隐姓埋名几十年的杀手之王,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令人觊觎,财宝武学都太过无稽,想来想去,大约只有一样——就是曾经所有买凶人的名字。”
  这猜测顺理成章之极,想到玉虚师叔所言师祖被刺之事,江飞白便知桃花所想无差,再一想到她说谢瑶红比任何人都想要这件东西,心中忽然升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可怕猜测……
  谢瑶红脸色不变,眼底却起了一层薄霜,淡淡地道:“每次我看到一个聪明人很罗嗦,就很替她可惜,一个罗嗦的人,容易短命的。”
  就算迟钝如石浒,也知道这女人真正起了杀心,赶紧拉了拉桃花,谁知少女夷然不惧,叹道,“……你原本可以不承认的。我知道,这话一说,你现在只怕非杀我不可,也绝不放过在场任何一个人啦。石头哥,江大哥,是我连累你们了,我从晓事起就心心念念此事,追索八年,眼看真相就在眼前,实在不能装聋作哑。”
  她语气温柔凄凉,江飞白听了一阵难过,摇头道:“我师叔还在生死不知,今日难以置身事外的是我才对,不过,你和杀人王……”
  “杀人王与我,有杀母之仇。当日我娘怀胎八月,杀人王为了逼迫我爹给他医治,就以我们母子的性命要挟。我爹被逼无法,带着我娘一起绝迹江湖,谁知我娘性情柔弱,又兼体虚,被惊吓之后早产,还没捱到桃花镇就去了,爹爹破开娘的肚腹,我才得以保住小命。我的生日,就是亡母的忌日。”寥寥几句交代完,桃花也不嗟叹,道:“我爹爹是个至信之人,答应了杀人王医治,就不会反悔。是以就算这十五年来,有无数的机会将之置于死地,他却从未毁约。”
  谢瑶红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道:“‘九转神针’慕容琏不止医术冠绝江湖,人品亦是超凡脱俗,正因此,才会被那人盯上,他也果然不负其名。”意味深长的顿了下,她叹道:“可惜得很,在这世上,有原则的好人,总是斗不过卑鄙无耻的坏人。”
  石浒怒极,双拳握的咯咯作响,桃花温暖的小手覆在他手上,对谢瑶红道:“我知道你不是在说反话。因为,我也是这样想的。” 她静静地微笑,道:“所以自从知道了这件往事,我就一直想要把那个人找出来。爹爹立下了誓言,我可没有。”
  谢瑶红道:“你找他出来,是想杀了他替你娘报仇?”
  桃花宛尔一笑,道:“谢夫人,我是个大夫,只会救人,不会杀人。我不想要杀人王的命,只想跟他要一样东西。”
  谢瑶红奇道:“什么东西?”
  桃花正色道:“真相。”
  谢瑶红第二次呆住了,桃花眼中没有半点戏谑,还是抬头盯着她,不闪不避,仿佛自己方才说的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一句话。望着在灯火下仰起的雪白小脸上的盈盈浅笑,江飞白忽然觉得这个纤纤弱质的少女比任何人都更加强韧。
  桃花瞟了一眼周围,又道:“谢夫人,杀人王只是个杀手,就算他杀人如麻,但惊动二十八位有头有脸的江湖人一起围杀他一个,这排场是不是太大了?你们都想要的那买凶名单,才是他被追杀的真正原因。但这就又有一样我不理解的事了,一个有信誉的杀手定然不似我这样罗嗦,买凶人也肯定都伪装过自己的身份,这样东西又是怎样被人知道,又被人泄露出去的?”
  谢瑶红笑不出来了,她轻轻蹙眉的样子简直叫人揪心,道:“你的确是太聪明了点,可惜,可惜。”
  她第二次说这话,江飞白立时警觉,放下玉虚子,呛啷一声,长剑已然出鞘。可惜他的轻功虽不算弱,却已经迟了,第二个“惜”字还没落地,谢瑶红就已出招!她没有再动用暗器,反而如方才松千壑一般飞身扑下,只是谢瑶红风姿若仙,衣袂飘飘,姿态优美已极。
  谢瑶红的动作并不算太快,在空中咯咯一笑,一把金色的毫光朝三人劈头盖脸地撒下来。
  江飞白推开桃花两人,定心凝神,抱圆守一,舞起剑花,将身前护的滴水不漏,喝道:“退!”堪堪抵挡住金风雨无孔不入的攻势,他这才明白玉虚方才为何甘愿耗费内力以气御敌,这些似针的金芒看来细如发丝,其力道却异常刚猛,片刻已叫人疲累不堪。正在想脱身之法,忽地一声身后袭来热风阵阵,把金芒吹的偏了偏,顿觉压力一轻,只听石浒道:“你退下!” 
  大讶之下也不多话,江飞白剑尖一点,借力飞退,站到了石浒旁边。只见后者身形挺立,手中慢慢打出推手,掌风烈烈,将金芒拦在身外,发出丁零当啷的乱响。
  谢瑶红手中针尽,又已落在地上,却也不忙,从容转换身形,手中忽然剑光出鞘。那光迅疾如电,多彩如虹,在昏暗的室内激起一道绚丽的光华,却突然拐了个弯,直直刺向了陈掌柜!
  刀光!
  血一样红的刀光忽然在黑暗处亮起,如花绽放,如梦凄凉,如相思般缠绵悱恻。光耀夺目的彩虹,一遇到这缠绵悱恻之极的刀光,就化为了点点残片,然后破碎开来。
  江飞白只觉心动神摇,天地间只剩下如斯凄艳的一刀,斩开光华,尽销人魂。
  先是光,然后才听到了刀剑相加的一声清吟,其下则是迸开的鲜血。
  刀光的残像在眼中逝去,景物又再清晰,身边的石浒和桃花都是一脸惊艳。
  一见相思人销魂。从前死在这刀下的人,只怕就如他们一般,在目眩神移里觉察不到冰冷的刀锋带来的死亡吧。
  刀剑尽处,是气喘吁吁的谢瑶红,右臂渗血,伤口极大。她持剑护身,一双美目狠狠瞅着对面,道:“你下了毒?!”
  她的对面站着的,自然是陈掌柜。只是江飞白再也认不出这个陈掌柜来,佝偻的身子站直了,卑下的神情消失了,就连皱纹叠起的面孔也有股说不出的从容。他站在那里,手中提着一柄血红的刀,还是瘦小的身形,却有种深若庭渊的气势。
  陈掌柜道:“师妹,师父当年就说过,善泳者溺。即便是一家小客栈里的酒水,你也该小心才是。”
  谢瑶红哼了一声,道:“我是真的没有看出来,当年的七尺男儿,纵横江湖的杀人王,竟然成了一个爱财如命的小店掌柜。”
  陈掌柜点头,微微一笑道:“我却是第一眼就把你认出来啦。咱们师门的易容术实在不错,你更是像从前一般地喜欢这借刀杀人之计。”
  谢瑶红道:“你自然不是真正的陈掌柜。”
  陈掌柜道:“真正的陈大发,十六年前已做了鬼,不过我现在的模样,只怕连他的亲娘老子也辨不出真假。”
  谢瑶红长叹道:“把自己变成这副鬼模样,你倒真舍得。”
  陈掌柜,或者说杀人王悠悠地道:“既然我的武功永远也不能恢复,只是七年中每年打折自己的腿骨一次,就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江飞白听得头皮发麻,这两人竟是同门师兄妹!他也是现在才知道,以谢瑶红的精明,为何完全没有怀疑陈掌柜,只因要改变一个人的外貌容易,要改变一个人的身形却是难上加难,杀人王为了瞒天过海,竟不惜自残。
  谢瑶红的手臂鲜血流个不停,虽然点了几处要穴,却只是治标不治本。相思刀之邪就在刀锋,伤处如被铁梳犁遍,血液一个时辰内流溢不止,若是擅动,只会死的更快。她目光一闪,对桃花笑道:“我可得谢谢你,若不是你那一眼,我就要跟师兄擦肩而过了。”
  好个毒妇!江飞白大骂这条祸水东引的毒计,拦在了桃花前头,只见杀人王果然一愣,转过了头来。
  桃花却不惊慌,道:“不敢当。如果不是你决意要杀我们,我本来也不想行此借刀杀人之实的。”
  杀人王望着她的眼神却很平静,仿佛还是那个卑微的陈掌柜,“从你虚砍我那一刀开始,我就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了,但那时你为何不说?”
  桃花摇头,道:“我不想你死。你死了,就没有人告诉我真相了。”
  石浒疑道:“真相?”
  桃花肯定道:“真相!”
  杀人王喃喃自语道:“真相?真相?真相?!”忽然之间,仰头哈哈狂笑起来,在春夜摇摇欲坠的灯光里,这笑声却如夜枭嘶喊,有无穷无尽的怨愤、怒火、恨意、还有委屈。笑了半晌,杀人王又蓦然收住,两行眼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流出来,道:“真相……没想到,过去了十六年,竟然有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对我这罪大恶极的人说真相这两个字……”
  江飞白和石浒都惊了,在他们眼里,眼前的这人是杀人狂魔,是罪魁祸首,是惊世高手,却不该是这样一个凄凉无助的老人。
  桃花也有些动容,柔声道:“纵使是罪大恶极的人,也有权要求公道。”
  杀人王匪夷所思地瞅着她,道:“你跟我说公道?”
  桃花颔首道:“真相,就是你的公道。”
  杀人王盯了她的眼睛好久,才呵呵笑起来,道:“不错,不错。桃花,你就跟你爹一样,是天生的好人。唉,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找个人说说真话,但是……”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手中红艳艳的魔刀,摇头,“一个杀手是永远也不会有朋友的。杀手有了朋友,等待他的就是死亡,从走上这条路的那天我就明白了这件事。”
  缓缓抬头,杀人王的目光和谢瑶红交汇,道:“师妹,我做杀手那些年忍受的寂寞,要人命的寂寞,你自然是不知道的。”
  即便心冷如谢瑶红,也被他瞧得不自在起来,只得扭头道:“过去这么久了,说这些干嘛。”
  杀人王摇头道:“你做了王妃,日子过得自然是比我快活百倍千倍,自然不想提从前。不过师妹,你永远也莫要忘记了,从那天开始,我所过的每一天刀口舐血的日子,都是为了你!”他语气一变,厉声道:“我为了你去做杀手,为了你成名江湖,为了你铲除异己,为了你收集武林名门那些见不得人的买凶人,为了你杀了你弟弟,为了你以身作饵,诱杀崆峒、南宫、神剑山庄九大高手。我以为你真的会放弃身份地位跟我隐遁江湖……直到天堑顶上那一战,我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如今,你自然也不是想来找我叙旧,只是想来找回当年我宁可跳崖也不肯给你的这柄相思刀,找回刀上记载的那些丑事辛秘,然后把我这世间唯一的知情人杀之后快,我说的可对?”
  杀人王仰头长笑,喊道:“这就是真相!我被一个美若天仙心如蛇蝎的女人毁了一辈子,最后人不人鬼不鬼,只敢顶着别人的脸过日子,早已经连自己什么样什么名字都忘记了,只记得我叫杀人王,杀人无数的杀人王!”
  两个少年一脸厌弃,桃花却面带恻然,忽然听谢瑶红幽幽长叹一声,道:“我记得。”
  “我记得,你是萧漠雨,是我的师兄,比我大四岁。我小的时候,你带我去摘李子;后来,你教我练剑;我长大了,你说要娶我。你很高,不喜欢笑,因为你一笑起来右边嘴角就有个酒窝,你说那样太女气。”
  她语声柔漫已极,又道:“师兄,我都记得,你说过的话,为我做过的事,还有那天……那天的一切,我都历历在目,一样也没有忘记。”
  讲到后来,谢瑶红已语带哽咽,泪珠一颗颗从眼眶里落下,轻摇玉颜,道:“但是迟了,都迟了,你老了,我也老了,过去的事说对不起也晚了。我知道你还活着,想来见你,又怕见你,我怕你责问我,我怕知道你恨我,想到那样,我就觉得不如先一剑杀了你……师兄,我的苦你知道吗?你以为我是心甘情愿嫁入王府,但我过得是什么提心吊胆的日子你知道吗?!”
  谢瑶红痛哭失声,仿似有无穷无尽的委屈,她纵使在哭到力尽时,也是那么美丽而楚楚动人,泪水无声滑过雪白无暇的脸,谢瑶红凄然道:“师兄,都过去了。现在我也要死啦,你过来抱抱我,好不好?”
  随着她的讲述,萧漠雨脸上的愤恨慢慢不见了,带之以惆怅、思恋、甜蜜,他茫然地望着谢瑶红,道:“你没有忘记?”
  谢瑶红含泪摇摇头,萧漠雨又道:“瑶红,你还在念着我、记着我、想着我,在你心中最喜欢的人还是我,你是不想骗我,不想杀我的,对不对?”
  见谢瑶红颔首,像是遇见了天大的喜事般,萧漠雨整个人突然变得神采奕奕。当啷一声,相思刀掉落在地上,他却瞧也不瞧一眼,只是整整自己的衣服,一脸肃穆的慢慢伸手去握谢瑶红的手。
  谢瑶红泪光盈盈地凝视着他,也丢下了飞虹剑,小手回握过去。江飞白忽觉不对,正要开口,却觉得袖子被扯了扯。他扭头,看见桃花泛起淡淡悲哀的双眸,对着自己摇了摇头。
  那边两人相距只一步,谢瑶红忽然手心一翻,碧落脱手,直冲冲钉在了萧漠雨胸口。萧漠雨身子一震,却露出丝如梦似幻的笑容,仿佛没感觉到心口的剧痛,一把将谢瑶红抱在了怀里。谢瑶红大惊,想要移动,却觉后心一凉,自己被抱的死紧,再不能动摇半分,只能任那冰凉的匕首刺入身体。
  她举世无双的美丽容颜笼上了惊恐,喉咙里却发不声来,萧漠雨爱怜地摸摸她的脸颊,道:“师妹,我替你杀了那么多人,为你害了一生相思,从来没有要你回报过任何事,如今我和你……就算两清啦。”说完,也不待谢瑶红回答,他就闭上了眼,用尽了残力将刃尖刺的更深,微笑道:“从今以后,碧落黄泉,千万莫要再见了……最后能抱一抱你,我心里…真是欢喜……”
  
  三个年轻人呆呆站着,谁也没有动,没有出声,直到看着两人保持那相依相偎的模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打破沉默的人是江飞白,他道:“你早就知道萧漠雨不信她。”
  桃花点头,道:“如果是当年他也许会信,但是现在,他是个在怀疑里过了十六年的人。”
  哲人说时间能够改变一切,他没有说错。
  平时总呆头呆脑的石浒,忽然道:“萧漠雨既然从头到尾就不相信谢瑶红,为什么还要问呢?”
  回答的人是江飞白:“也许因为他想要相信。”
  三个人又都沉默了下去,桃花走了过去,拾起那把为之死了无数人的邪刀,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她一看就扭过头,递给了江飞白。
  江飞白没有接,扭过头望向一边:从破裂的窗纸里,传来几丝光亮,原来是东方渐晓,天欲放白。蒙蒙的天光像是一面再清楚不过的镜子,照得一地惊魂不定无法藏身。他的目光又落在昏迷的玉虚子身上,终于伸手接过刀,问道:“这条桃花溪,通往什么地方?”
  石浒还没有明白,桃花已经笑了,这笑容在她苍白疲惫的脸上,竟是前所未有的明媚:“桃花溪要流几十里才是一条大河,不过在溪水上游,有一座桃花潭。”
  江飞白望着她充满支持的笑脸,只觉这一刻再无所畏惧,“不知这里的桃花潭,相比太白送别之地深浅如何?”
  桃花眨眨眼,“‘桃花潭水深千尺’,此地的桃花潭固然没有千尺,八百尺也该是有的。”
  石浒这才反应过来,又是赞佩,又有些担忧,道:“江兄弟,若是你师叔醒了……”
  桃花嘘了一声打断他,笑嘻嘻地道:“所以我们就该趁着道长还没醒,让江大哥赶紧把坏事做了。”
  石浒想分辨这不但不是坏事,还是一等一功德的好事,又想到不是罗嗦的时候,桃花冲他一笑,弯腰拾起飞虹剑递给江飞白。江飞白是何等样人,立刻明了她的心思,接过长剑和血刀扯了“金元宝”的外袍将它们一并包了,又向两人点点头,将门推开一条缝隙,闪身出去了。
  走到门外,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尸身横陈的屋内,桃花脸色苍白地靠在石浒身边,青梅竹马的少年男女静静相对,就好像江飞白第一眼在树下瞧见他们的模样。
  见此情景江飞白心中一痛,好像有一样曾渴慕而不可及的东西已在梦中渐行渐远,只有手心坚硬的刀剑,在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的。想到他曾握着多少豪杰侠客为之出生入死的邪刀,江飞白想道:“也许相思是有毒的,就像这把刀——‘一见相思人销魂’。终于,想得到它的人,都为它死去了。”
  
  【相思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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