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nopsis

一个没有前传和本传的后传。

过了崇庆坊不远,城中便即僻静下来。再行片刻,拐了几个弯,便到了丁崭要去的所在。他抬头打量一下挂着一盏小小灯笼的寻常门脸,心中警兆忽生。回头看去,项白城静静自巷子另一头踱出,淡淡道:“你果然也来了。”

丁崭笑道:“果然果然。方心原那边如何?”项白城微微摇头,道:“不是他。”也抬头看了看这宅子的黑漆大门。两人去寻方蒋二人时何等干脆利落,此时却都有些犹豫。还是丁崭先笑道:“不亲眼见到,总是不放心。”项白城微哂道:“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伸手轻叩门环,朗声道:“卫大先生可在家么?故人程白来访。”

丁崭大是意外,忍不住瞧了项白城一眼,道:“想不到你居然认识他。”这句话一出口便知自己蠢了,果然项白城淡淡道:“你想不到我认识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黑漆大门呀的一声洞开,青衣的家人含笑躬身道:“我家主人有请两位公子。”宅子里远远的有粗豪笑声传来,来得好快,须臾间便已到了近旁。一人自照壁后转出,大笑道:“今晚果然宜于下棋。程白程白,快来替我下一盘。”看见丁崭,眼中神色微微一动,却仍大笑着道:“又是一位身手好俊的小朋友……但小朋友,踏进这道门槛,便只能谈棋,不能谈剑,这一点老夫却要说在前头。”

项白城已解下长剑交给那家人,笑道:“这个我自然已经交代过的。”丁崭腰间是昔年白城公子赖以成名的爱剑“远别离”,却不敢轻易示人,皱眉笑道:“自然谨遵前辈吩咐。但晚辈这柄剑是师尊赐下,立过誓剑在人在绝不离身,还请前辈见谅。”项白城转身向他望来,似笑非笑的目中微露嘲弄之色,丁崭却笑得又诚实、又坦荡,仿佛别人倘若不相信他,自己便先该不好意思。那高大老者笑道:“小朋友既如此说,老夫也不能强人所难。程白你这朋友如何称呼?”项白城微笑道:“后进丁崭。这位便是号称‘君临天下’的卫君临卫大先生了。”卫君临一边大笑道:“程白你又来笑话我……”一边却目光炯炯瞧着丁崭,神色之间,略有审视之意。

丁崭于是含笑一揖,道:“后学丁崭,其实是臭棋篓子一名,先生多多指教。”

卫君临眼睛一亮,伸手虚扶,丁崭本是要来考较他的,微微用力,这一礼还是施了下去。卫君临大笑着退了一步,袖手道:“这位小朋友好生客气。”丁崭微笑道:“晚辈仰慕先生得紧,礼数是绝不可缺的,还望先生容忍晚辈方才放肆。”直起腰来。

方才卫君临一扶之间微露试探之意,却只是一发即收,丁崭随即发力相抗,也只是瞬息间事。双方各觉对方武功深不可测,卫君临瞧着丁崭,笑道:“有趣,有趣。”延两人进了屋子,自有家人关上大门,捧着项白城佩剑收到剑室。

这城南卫氏本也算是潭州武林世家,近百年来籍籍无名,直到这一代当家主出道,这才当真声名鹊起。卫君临此人成名极早,十四岁出道,十六岁便已名动江湖,二十之后以一柄玄铁重剑剑试天下,据说大小三十九战未尝一败。二十七岁那年往京城一游,再回潭州时便携了如今的夫人,金盆洗手宣称不问江湖中事。他剑法霸道,名字也霸道,只这“君临天下”四字便惹下了无穷麻烦,初成婚那几年每年上门搦战之人络绎不绝。但卫君临心志极坚,说是退出江湖,便终日闭门不出,任凭来人如何挑衅也绝不理睬。武林中后辈新秀层出不穷,渐渐也就不再有人惦记这位卫大先生。后来武林多事之秋,前代魔教教主墨九州彗星般崛起江湖,随后便是魔教中兴,四公子盛极一时。用人之际黑白两道都动过拉拢卫君临的心思,项白城便是那时化名与他相识。但此人既软硬不吃、手底又实在不弱,既然确定他不会被敌人笼络了去,各方势力也便各自袖手不去惹他。待到魔教沉寂、江湖平静之时,他隐居的日子过得更是清闲。到如今他已金盆洗手三十余年,也三十余年不曾有人见过他动手。潭州向来承平,各方势力纵横交错,却谁也不敢先惹了这一位卫大先生去。

甚至今次城中年轻高手接连离奇横死,他也只当什么事也没有,照样闭他的门,谢他的客,下他的棋。

一个人能如此耐得住寂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按照易景隆的说法,“卫君临这人的武功,若非已经很可怕,就一定已经很可悲。”墨风烟的看法更直接一点,“那老头不是神仙,就是妖怪。”传说中卫君临天生神力,一柄重剑以拙胜巧已臻化境,自然令天下剑客心向往之。他金盆洗手那年丁崭尚未出生,如今亲眼见到,不免感觉怪异。跟着这高大可亲的老者穿过一进院子来到偏厅,灯下一名少年正垂首盯着棋盘。瞧见三人进来,粲然笑道:“先生居然请了人来助拳——”目光落到项白城脸上,这句话便戛然而止,怔了怔方推枰而起,笑道:“如此人物,今晚这盘棋我是用不着下了。先生请。”轻轻挥袖拂乱棋盘。

这少年生得极是单薄瘦弱,凌乱头发粗布衣衫,洗得发白的衣袖上醒目的缀着几个各色补丁。苍白清秀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甚是温暖灵活,转来转去的看着丁项二人,仿佛是天生的一双弯月眼,不笑时也带了三分笑意。他这身打扮本便已是好大一块金字招牌,兼之身边放着一根碧绿的竹杖,任谁都一眼便知这是丐帮那著名的少年帮主。丁崭先笑道:“想不到连环帮主也是此中高手,失敬失敬。”简连环瞧了瞧他,笑嘻嘻道:“不成,不成。”

卫君临笑骂道:“小猴子假谦虚什么。”将他硬生生按回椅子上去。卫大先生神力惊人,简连环又不敢运内力相抗,自然是乖乖坐了回去,吐吐舌头笑道:“卫大先生今晚输得发急。”项白城在他对面坐下,低头收拾棋子,淡淡道:“连环帮主为人淡泊跳脱,棋想必是好的。”简连环咦了一声,喜孜孜道:“你认识我。”项白城微觉奇怪,心想这少年何以总能如此兴高采烈,抬头微笑道:“连环帮主名气很大的。”简连环眼睛更加亮起来,拍手道:“不是这样。你叫什么名字?”

嗤的一声,却是丁崭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掉过头去。厅内另三人齐齐向他望去,丁崭闷笑片刻,摆手道:“对不住对不住,不用理我。”项白城冷冷看了他一眼,静静答:“在下程白,这位是敝友丁崭。”抓了一把棋子放在棋盘上,道:“猜中单双的便执黑先行。”

简连环笑道:“这可难倒我了,我赌运一向很差。”卫君临拉了椅子招呼丁崭坐下来观战,失笑道:“你赌运差?既然如此,前天赢我的那对玉马便还回来吧。”简连环朝他做了个鬼脸,道:“那么我猜双。”项白城缓缓收回盖在棋子上的手掌,棋盘上果然躺着四枚白子。他低头将棋子一一拈回罐中,含笑道:“如此便请先行。”

简连环目光炯炯盯着他手指,忽然道:“你是用剑的。”丁崭笑道:“我也是用剑的。听说卫大先生从前也是用剑的,这可真是巧。”项白城淡淡道:“此间不谈剑道。下完这一盘,另行觅地请教也无不可。”简连环上上下下又再打量他片刻,摇头道:“我不用剑。况且我也打不过你。”伸手拈了一子,随手放在棋盘上。

他外表疏懒洒脱,棋风也是任性之至,这样的人居然能做一帮之主带领丐帮中兴,真是人不可貌相。丁崭看过二人开局便讶异起来,深怪为何以简连环如此棋力,居然能令卫君临输了一晚上。他本人的棋艺得自前朝国手,那自然是不同凡响,少年时幽居青石谷,每天除了习武捣蛋之外便是读书下棋,棋力委实不弱。眼看几个定式交换下来项白城已大片疆土在握,心想这种棋倘若楚惟攸在此,只怕盲棋也赢了,甚觉无趣。此刻对弈的两人正在棋盘一角斗法,那是他幼时背得烂熟的死活题,眼见简连环下错了顺序,微微苦笑。却听项白城静静开口道:“连环帮主莫非身上有伤?若非精力不继心浮气躁,只怕也不至于误了算路吧。”

简连环果然掩住嘴打了个呵欠,笑道:“我说过我是不成的。”随手自填一眼,黑子一条大龙立时死得干干净净。坦率到如此,倒令人无法再行刺探。他伸手收拾棋子,指尖偶尔与项白城手指相触,便抬起手来定睛看了自己的指头片刻,道:“你果然应该执白子。”神气间却偏偏一片天真郑重,叫人哭笑不得。丁崭心想幸而与项白城同来的是自己,若是墨风烟在这里,想必连杀人的心都已有了。忍住笑咳嗽一声,道:“如此便由晚辈向先生请教一局如何?”

卫君临带着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大笑道:“今天老夫已经连输十一盘,再也不能下了。”击掌数下,两名下人小心翼翼抬了一只极大的酒瓮进来。瓮身颇有土色,显见在地下埋藏已久。简连环一见这酒瓮眼睛便亮了,拊掌笑道:“先生终于舍得把这酒拿出来了。”项白城却苦笑摇头,他素来不习豪饮,显然颇为不愿。丁崭心中好奇,瞧着卫君临含笑不语。卫君临笑道:“这是老夫封剑退隐的那一年,在江南状元坊订的特酿,天下只此一坛。今日时机甚巧,既是有缘,便与各位分享。喝不光这坛酒,谁也不许离开。”

丁崭心中微觉不妥,正要措辞推托,简连环已大笑道:“就是如此。”上去一掌拍碎酒瓮泥封。三十年陈酿果然与别不同,那两名下人不过嗅了嗅酒香,脸竟似便已红了。卫君临过去摇了摇酒瓮,仿佛大为满意,指挥下人去酒窖搬了新酒来兑。项白城瞧他的样子已知今晚是走不掉了,苦笑道:“多年不见,你这酒鬼本色居然丝毫未改。”

卫君临得意洋洋笑道:“我平生喝过的酒,用来淹死三五个人只怕绰绰有余……你就算怕了也是没有用的,今天要是喝不倒你,我就封棋一个月,天天找你喝。”

 

 

厉昀与傅清欢本是旧识,两人都是少年成名风流无忌,一起喝酒赌钱这种事倒是做过不止一遭。他在问芳楼自然也是熟客,甫一进门便有女郎娇笑着迎上来,笑道:“厉公子可是有日子不见了。咱们这里好几个姑娘正念叨着不依呢。”瞧见一旁笑盈盈的墨风烟,眼睛一亮,道:“好俊秀的公子爷。是厉公子的朋友么?这可把厉公子你比下去啦。”笑嘻嘻的上来挽住墨风烟手臂。厉昀吓了一跳,深恐墨风烟不快,却听他道:“我是他远房表弟。”

那女郎抿嘴道:“原来是一家人。公子今夜可是来找咱们霏霏的么?多日不曾来,那丫头可是已经快要恨上你啦。”墨风烟挑起眉毛看看厉昀,似笑非笑。厉昀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就去给霏霏赔罪去。蘅丽姊,话说小傅这家伙在哪里?听说此人这两天在这里大赌,居然没有叫我,我要找他算算账。”

那蘅丽姊掩口笑道:“原来厉公子是为此而来,我家妹妹又要伤心了。”指了指后面园子,道:“清欢公子在青青那里听琵琶。霏霏惦记着你,这两天都关在房间里生闷气。”眼波流转,又瞄了一眼墨风烟。墨风烟瞧着厉昀微笑道:“岂能辜负美人恩,表兄快去安抚霏霏姑娘才是……”他一入此地便似变了个人似的,风趣随和,言笑无忌,此时这一笑不但蘅丽,连厉昀都不由看得呆了。还是青楼姐儿应对便给,微微一怔便笑道:“好知情识趣的公子,为何我家霏霏偏看中了个薄情郎呢?”厉昀苦笑道:“蘅丽姊不要骂我啦,赶明儿我摆十桌酒来赔罪。不过青青的琵琶自然也不能错过,请蘅丽姊帮个忙,让霏霏一起也过来如何?”手中一小锭金子悄悄塞进蘅丽掌心。

那霏霏其实此时另有客人,蘅丽本是顺口挤兑厉昀,料定他一向没什么长性,来问芳楼从未两次找过同一个姑娘。谁知今夜墨风烟在侧,厉昀生怕他说出一两句好听的来,居然真的放低身段赔罪。她呆了呆,笑道:“这个忙我自然是要帮的。那丫头我刚才去看过了,脸黄黄的无心梳洗打扮,要她能出来见人可得大半个时辰。这也不必着急,为了见公子她必然手脚麻利着呢,半个时辰只怕也够了……”风尘中打滚十来年的女郎,心中越是发虚,笑容便越是灿烂。但不知为何被墨风烟在一旁淡淡注视,却越来越笑不出来,最后只能赔笑道:“这位公子……”

墨风烟微笑道:“我知道你们家后台是谁。你倒也不必知道我是谁,只要明白我从来不卖他的账就够了。”蘅丽微微动容,旋又笑道:“公子真会开玩笑,我们这种人家,哪里会有什么后台。”墨风烟含笑不答,指尖轻叩手边的紫檀花案,仿佛甚是写意。深青色衣袖映衬下他手指如同白色花瓣般秀美剔透,蘅丽情不自禁的多看了一眼,却蓦然发现这看去不似真人的美少年衣袖边以同色丝线绣了一圈暗花,看去竟似是一枝蜿蜒繁复的桃花。心中大震,终于想起一人,颤声道:“你,你……”

墨风烟抬手轻轻挑起她下巴,微笑道:“什么霏霏青青,我都没有兴趣。蘅丽姊你倒是不错,来陪我吧。霏霏姑娘么……交给我那表兄就行了。”揽着她腰悠然行去。蘅丽心中震荡未消,道:“但霏霏那里,只恐厉公子会生气。”忍不住回头看去。墨风烟淡淡道:“只怕不是生气这么简单吧?似断若续,即实即虚,崆峒派武功跟在本教身后邯郸学步了这么些年,还是全无创意。杜轻寒这小子也没有什么创意,嗯,连杀气都收束不住,看来是想打架。抢姑娘恐怕是输,打架大概也是输,他还要不要做人了?不嫌丢人的。”

他这番话声音不大不小,恰好送到楼下厉昀和楼上杜轻寒耳中。厉昀其实正呆在当地望着他背影,骇异于堂堂魔教教主对女人的品味。听到这么一句简直哭笑不得,同时心中警兆忽生,抬头望去,眼前剑芒大盛,竟然真的是杜轻寒拔剑抢攻。这一剑先发制人,居高临下,一眼望来气势惊人,拔剑还击时,墨风烟这长篇大论品评的最后一句,才闲闲钻进耳朵。

“嗯,懂得出手偷袭,倒还算是不拘泥破规矩的可造之材。可惜偷袭了也还是输,那就只好算你倒霉,从今以后,不要出来混。”

他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但杜轻寒这一剑挟愤攻来,委实不可小觑。厉昀武功方当大进,自然也存了试剑的心思,出剑全力迎上。两方都是风姿潇洒的少年高手,猝然间动起手来,这风流热闹的厅堂里惊慌的人不多,喝彩看热闹的倒是不少。厉昀想及不久之前对沈若水那一场决斗,也是为了博霏霏一笑,也是此地观者如堵,心中大觉酸楚,出手之时法度便不够谨严,但随手挥洒,姿态却更是潇洒如意。墨风烟看得微微皱眉,但对厉昀武功心中有数,倒也放心。围观众人却看得更是兴高采烈,不但鼓起掌来,更有人当场开出盘口要赌胜负。墨风烟本来打算离开,听到这赌局却停了下来。怀中的蘅丽仰着脸柔声道:“公子为何突然要找他?问芳楼存身不易,但请公子手下留情。”

墨风烟微笑道:“留情不留情要看我高兴。听说青青姑娘一向喜欢看热闹,怎么这次没过来?”蘅丽实在摸不透他心思,叹口气道:“上次厉公子与若水公子决斗后不久,若水公子便即身殁。青青难过之余,决定为若水公子吃斋祈福一年,这一年都不会凑类似热闹了。”注目那边战团,皱眉道:“想不到这次又是厉公子……”

墨风烟心想厉昀这小子带衰得也太厉害了点,杜轻寒今日败想来是一定败的,败了之后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万一惹到自己,那只怕也就打发了。不过冷眼看了几招杜轻寒的剑法,倒是笃定了此人不是昨夜的凶手,要找的另有其人。低头咬着蘅丽的耳朵笑道:“放心,不会为难你。这边想来不会打太久,去替我安排房间席面,我要聚一帮人喝酒赌钱……昨晚赢了一大笔银子的轩辕在哪里?务必给我请了来为妙。”

然后他放开蘅丽,闲闲举步走向那正大呼小叫做庄开赌的少年,微笑道:“我赌崆峒的小鬼输,一万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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