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nopsis

酒吧,适合约会、密谋和回忆

这算是第一次正式约会,杨聪说到做到,立刻把人拉出了门。地方是他挑的,十分就近,而且对白庶而言正式得有点过头。

那是酒店附属的老派酒吧,狭长高挑的房间,黑胡桃木制的大门和吧台厚重无比,寥寥几盏小吊灯各自投下只合照亮一只酒杯的光圈,黑胶唱机里流淌出爵士钢琴的旋律,只比安静响上那么一点,恰恰好能掩盖住二人间的低语不为第三人所知。

杨聪在房间里翻酒店介绍时白庶瞄了一眼。这家酒店其实有三个附属酒吧,另两个的装修氛围明显更轻松时尚,更面向年轻的顾客们,白庶根本没想到杨聪带他来的是这一个。而杨聪的解释很简单:这是周末我不跳舞。他的判断很对,周末的时候,人们大概都愿意去更时髦的地方消磨时光,这种老派酒吧里客人很少,调酒师也只有一个,他俩占据了吧台远离调酒师操作台的那头,几乎就自成一片天地了。

白庶的人生中来这种场合也不过第二次,而且很奇妙的,带他来的都是平时看上去不大像会出现于此的人。黑色缎面装订的大本酒单递到面前,他也只是摇摇头,顺手推给杨聪:你做主。

杨聪手指按在酒单上迟疑了几秒,没打开就推还给调酒师,随口点了款威士忌,想了想又说:一杯加冰,一杯highball

他俩明显不是希望与调酒师聊天的客人,调酒师收了酒单,不多会儿送来一高一矮两个杯子,说了声请慢用便走回另一边,给他们留出足够隐秘的空间。

酒吧空调温度略低,被椅子宽阔扶手隔开的刚好是能感觉到身边人体温但总得伸一伸手才能触碰的距离。

“我的坏习惯,你别告诉别人啊。”杨聪说,“每年决赛观赛前我都会跑去喝杯酒,沉痛哀悼一下我队又没走到最后。”

白庶看着眼前的杯子,忽然很怀念地说:上一次被带来这种地方,也是给我点的这个。

“我假设你是第一次来威士忌酒吧,原来不是啊。杨聪笑了笑,轻晃着手里的杯子,冰球和杯壁撞出清脆的声音,然后他举杯碰了碰白庶手边那杯,我也假设我俩的酒量都以一杯为限,喝完了回去睡觉,好吗?

白庶点点头。

被冰水稀释过的烈酒有苹果和蜂蜜的香气,柔顺地流过喉咙,余下一丝隐隐的甜。杨聪似乎在笑,指尖来回摩挲着杯沿,表情像是正沉醉于陈酒和陈酒般的氛围。但白庶已经开始能够准确分辨出他被笑容掩盖住的种种情绪,比如现在就是一种复杂的情绪,不可谓不愉快,也不是全然的愉快,足够放松,又没有完全放松。

人类喜欢酒精带来的微醺感,这让人飘飘然,酒精降低了前额皮层的抑制控制能力,抛弃了被规训的社交礼仪和理性,在良性和恶性两个维度上都可以讲出平时不能讲的话,做出不敢做的事。杨聪心想,大脑似乎太容易被化合物所控制,越了解它的运作规律,越会怀疑所见所言所感已经沦为伪装成真实的幻觉。可人类需要化合物,正如人类需要伪装和幻觉,也需要失掉伪装和幻觉时,为那份手足无措与不可挽回找个替罪羊。

想到此处杨聪忍不住又用力弯了下嘴角,最初有此一感时还在十六七岁青春期末端,那时经常和王杰希交换各自课外读物,偶尔交流心得。他决定把这种动辄批判人类软弱本性的傲慢行为归咎于受王杰希影响,而自己作为普通的软弱人类,则理应很干脆地投降于化合物。

“小白知道大哥今天上车的时候跟我说了什么吗?

白庶握着杯子的手猛地轻抖了一下,碎冰喀啦啦作响,他赶紧稳了稳心神回答:“……大哥在说他的搭档吧……”

“喔,是在说到Joan之前。他对我说等我回来时,重新跟我介绍一下小白'杨聪说,你看,他戳人戳得又准又狠,居然还能委婉得体成这样,是不是很厉害啊?

“队长,我……”白庶斟酌了一下措辞,我不介意的。

“他哪里是在意你啊……啊,我不是说他讨厌你,正相反,我大哥可能挺喜欢你的,但你跟他毕竟只是一面之缘。他在意的只是我。杨聪轻轻叹口气,他怕我和你在一起会承受太多压力,不管是社会还是家里的,怕影响我也怕影响你的前途,还怕我为了你的前途放弃和你在一起。

“队长不会。白庶截口说。

“小白相信我呀,真好。我家那个大哥从不干涉我的生活,也会支持我的选择,比如我不去读大学要来打电竞什么的,但他还是对我保护过度。一方面,他觉得强迫我屈从社会规则结婚生子是伤害我且不道德的,要我因为无法改变的事情去面对别人的指责和排挤也是他不可接受的。另一方面,如果我总是孤身一人,或者因为上述两项而放弃恋爱,他又会觉得我不能跟人建立亲密关系是一种情感缺失。因为他是个过着标准圆满人生又确实幸福的人,所以既不期望我以一己之力对抗系统性成见,又一厢情愿地希望我能得到普通的幸福,你说,他是不是比我还贪心?

白庶看了他一眼,他家队长正用手腕支着下巴,眼睛盯着另只手的指尖轮流敲击台面,不断发出嗒嗒嗒嗒的四拍子声音。

“大哥的担忧也没错。杨聪的声音慢慢沉了下去,我是冒着跟家里闹翻的风险都要当电竞选手的人,小白你则是个前途无量的选手,我们都是不可能牺牲掉事业的,连外行如我大哥都了解这一点。所以他给我一年半载时间,要我想想清楚,该拿你怎么办。而电竞在很多人眼中是个边缘职业,不,正因为我们从事的是这种受众年龄段偏小的边缘职业,从联盟到战队都非常自律和注意形象,以免一着不慎落人口实,变成主流之外的毒瘤。知道吗?电竞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选手之间不准恋爱,选手和粉丝间不鼓励恋爱。所以如果小白因为和我的关系受到不好的影响,我会非常自责。

“我不怕。

“我知道。我也知道凭小白的能力无论如何都能在联盟找到立足地。但是一个选手的压力只应该来自比赛和对手,而不能被其它事情无谓地消耗。

“可是队长也会为这些无谓的事情耗神。

“我是你的队长,杨聪停下敲台子,抬手揉了揉那头卷毛,理应多操点心。

白庶任由他揉脑袋,在杨聪收手回去的瞬间飞快地抓住他,一把按在扶手上,手指插进指缝中紧紧握住,一字一句开口问道:如果真的严重到会影响到我的前途,队长会和我分手吗?

“我决不会影响你的前途。杨聪用另一只手闲闲地晃着杯子,这是我作为你的队长的判断和决定,不管你是不是在和我恋爱。至于分手……啊,轻点……”

白庶的心早就提到半空中,从杨聪答出第一个字他就开始后悔,下意识地用了力气试图止住颤抖。刚做下一个满怀信任的论断,就要亲自挑战它吗?他自问着。换做是自己难道会放弃荣耀吗?难道会让对方放弃吗?答案不言而喻。为什么非要问呢?一旦说出口,那点期待不过是眼前高杯中的气泡,短短几秒就会升上水面,然后破裂得无声无息。

于是他放松了力道,但没有放开,虚虚搭在那里,手心又湿又凉。他知道杨聪不会说谎,至少不会在这个问题上为了安慰他而说谎。谎言没有意义,而不论杨聪的答案是否合他心愿,他都必然会接受。

“分手可能是最简单的策略,或者功利一点,直到你我退役,彻底离开这个圈子前保持分手状态。杨聪顿了顿,又摇摇头。

“但是,我舍不得。

白庶的眼睛瞬间亮起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隔着一个趋近最大临界值的亲密距离,杨聪正半侧向他倾身向前,一只手肘撑在吧台上,微抬起头,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阴影,细细眯了眼,像在仔细欣赏手中被玻璃和冰块折射得流光溢彩的琥珀色液体,脑后削薄发梢顺延出的颈背线条笔直挺拔,在暗褐背景映衬下形成一副优美的剪影。

队长真好看啊。白庶心想。杨聪瞥了他一眼,笑道:是吗?可能因为小白高兴,这会儿瞳孔稍微放大了吧。白庶才发觉自己把心里话说出口,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又不愿收回那句话,鸵鸟一样捂住脸扭到另一边。指尖下皮肤滚烫,像是身体里所有热度都涌到表层,酒精确实给了这种状况一个最好的借口。杨聪轻轻抽出手,又反手覆上去,一式一样地紧紧扣住,慢悠悠继续说:

“说到底,我也非常贪心。我太喜欢小白了,无法装出不喜欢的样子。

白庶把脸更深地埋进手心,气息在脸颊和手掌之间狭小的空间来回撞击,听上去急促又沉重——这大概也是酒精带来的结果。

“别担心,我会去跟老板谈谈。虽然没有大肆宣扬的必要,但总要为最坏的情况做点打算。即使是我们这种小战队也有各种利益牵扯,早有预案比措手不及要好,幸好我队公关部门非常靠谱。他语气中有丝刻意而为的轻松感,听得白庶默默拧起眉来,遇到这种无法用个人能力解决的事情,就要把战队变成自己的同谋。

“……队长。

“嗯?

“我跟队长一起去。同谋的话,我才是最大的同谋。

杨聪沉默不语。白庶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不安地把头转回来,却见杨聪歪着头半趴在吧台上,前臂撑着半边脸颊,从下往上看着自己,姿态和眼神简直天真无邪,看得白庶都快不自在了,说出的话却是:如果现在不是在公共场合,我就亲你了。

“队长!

“我不是说了别担心吗?杨聪说,小白当然是最大的同谋,将来万一东窗事发,我俩有的是需要串供的时候。不过现在就放过老板吧,做个预案而已,不要给他太大压力。队长和副队手拉手齐齐站在面前出柜的话,我怕他突发心脏病。”

白庶对他的玩笑话一点都不捧场,但也没再坚持。两人默默对视了几秒,最后是杨聪先挪开视线,半真半假抱怨了句:“不好玩。”

“我相信队长。”白庶说,“队长也要相信我。”

“我一直都……”

“我没那么脆。”

被截住话的杨聪愣了愣,觉得白庶的语气过于平板,简直不像平常那个情绪丰富的他,便不确定地问:“小白?”

白庶摇摇头,没有回应他家队长的疑惑,又问道:“队长,大哥说他的搭档叫Joan,但那不是位女士对吧?”

“不是。”这话题转得异常生硬,但杨聪还是回答道,“Joan,啊,其实是John,是位男士,我哥的同学。他俩从念书开始就是竞争对手,大概除了女朋友外什么都争过,互相拆过无数次台,开过无数次嘲讽,当年谁想得到他们最终会变成搭档呢。说来好玩,Joan这个名字反而还不是我哥的手笔,是其他的朋友取的。与Joan相对应,我哥也有一个女生的名字,你要不要猜一下?”

Bette.

“……哎?猜对了。”

“不是猜的,我知道。叫他们JoanBette是因为朋友们嘲笑他俩成天争斗就像两个好莱坞女演员,但他们觉得贴切就愉快地一直用着。大哥要去的那个岛,是圣尤斯特歇斯岛,位于加勒比海。18世纪时,那是大西洋的贸易中心,而现在飓风肆虐,迟早会摧毁一切,他们要去从飓风中抢出人类一部分记忆。Joan的腿是在飓风中抢救器材受的伤,当地医疗条件受限,伤口感染只能截肢,于是他回国后继承了家里的产业,并且……结了婚。”白庶越说越快,忽然一把捂住脸,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笑得浑身都在细细颤抖。

“世界真小,原来Bette就是大哥。”

“原来,那真的是老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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