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nopsis

大型陆生长毛动物都是有攻击性的

06

年轻人站在门口,头发是湿的,发梢还滴着水,比平日里服帖得多,一把全往脑后抹着,露出漂亮英挺的额头,显得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些。

“队长。”

“干嘛呢这是?头发也不擦干。”杨聪一把把人拖进卫生间,指了指澡凳,“坐好。”

白庶乖乖坐上去,凳子太矮,腿伸也不是缩也不是,有点憋屈。

“队长我有个想法……”

“等会儿再说。”杨聪扔了张毛巾在他头上吸掉不停往下滴的水,又麻利地扯出电吹风来,“你当这是几月?外面几度?暖气都还没敢停呢,湿着头发到处乱跑感冒了怎么办?几岁了啊?”

电吹风的声音呜呜响起来,开着强档,把杨聪的碎碎念都盖住了。白庶闭上眼,感受着插进头发里那只手,手指有力又灵巧,一抓一放间在头皮上蜻蜓点水一样拂过去,过了一会又把风温调低,小心翼翼地梳顺那些容易打结的卷,这等待遇简直舒服得让人快睡着了。虽说,白庶不无忧郁地想,队长可能只是把他当作一只不会乱甩水珠的金毛,所以才这么乐在其中。

吹好了头发,杨聪向外指了指,白庶又乖乖等到外间去。战队宿舍是每人一间十多平米的单间,只有一把椅子,白庶扫了眼椅子和打开一角被子的床,到底没坐,只慢慢踱到屋角一个小书柜前蹲下看里面放着的书脊上的名字。

杨聪收拾完东西出来看到白庶偌大一团蹲在房间角落,刚吹好的头发蓬松松的,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便叫他起来,把唯一一把椅子让过去,自己坐到床上,盘起两条腿。

“坐下说,什么事?”

“队长我有个想法。”白庶慢吞吞地说,“队长你用一击必杀后,我挡住其他攻击,这时治疗跟上,你或许就不用下场。我们下次试试好不好?”

杨聪皱起眉。

白庶一直低着头看着地板,杨聪观察了一会儿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想法挺天马行空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但是不是太天真了?一击必杀是个换命招式是个共识,荣耀十年玩刺客的人这么多,既没见谁用上一击必杀后对手还活着,更没见谁用上后自己还活着。

他不说话,白庶也不说话,一时安静至极。

“胡闹。”杨聪终于先开了口,声音不见得严厉,但是很严肃,“那都是最后的大招了,肯定用在一个很险的时刻,对方主将不会无故落单,你要做的是趁那一瞬间空挡打乱对方有效组织,而不是在那个空挡打乱自己的步调分神救我。”

“我做得到。”

“那也不行。”杨聪截口道:“风险太大。”

“可是……”

“白庶,你在这支队里不是一个策应,而是另一个指挥!”杨聪说,口气严厉了些,“指挥是什么?既要爱惜部属,也要知道什么是可以舍弃的。”

白庶猛地抬头,他的眼珠本来就比常人黑些,这么直勾勾地看过来,又带着层湿润的光,即显得柔软脆弱,又格外有压迫感。

“队长你,才不是可以随便舍弃的人!”

说完站起来就走,关门的声音还有点大。

杨聪都要震惊了,这么中二的话都说出来了,这孩子是在跟我撒娇不成?不对啊,虽然他是个联盟新人但又不是真正的新人,职业赛里都混四年了,跟轮回的小江,百花的于峰,还有许斌是同个年纪啊。前两位且不论,想来是没有的,许斌从入队开始,什么时候撒过娇?!

震惊之余杨聪掏出手机去戳王杰希,本想求教如何“管教队里中二的小孩”,那边问何事后他又犹豫了,一来微草队里估计没人敢跟王杰希中二,二来这不是“中二的小孩”而是“中二的副队”,他还不想被当一整年的笑柄呢。于是搪塞了几句鬼都不信的闲话,也不管王杰希会怎么想,赶紧跟他byebye了事。

这时门又被敲响了。

开门后,门外站着他那中二的副队,顶着头蓬松卷毛,眼睛又黑又亮地直直看过来,一副寸步不让视死如归的神情,手里抱着一只枕头。

 

07

有这么一个不算严谨但还公认的常识:体型较大的陆生长毛动物,通常拥有水准以上的攻击能力,部分甚至非常凶狠好斗。但其中总有一些看上去无害且萌,以至于让人选择性忽略了它们的能力与本性。

要是再固执一些……

杨聪一边额角开始猛跳,他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叹口气道:“……这又是怎么了?”

白庶不说话,只是定定把他看着,眼里写着请求,一只脚却卡在门边,在粗鲁无礼与乖巧听话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走廊上声控灯悄无声息地灭掉,两个人在一明一暗中默默对峙了半分钟。

战队宿舍区各个房间隔音隔光都做得到位,其他人不打开门,便透不出一丝光一线声音。整个世界像忽然安静下来了,背后一片黑暗,眼前只留下了这扇门,门里是有光的。白庶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越跳越快,即使算是近在咫尺,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队长脸上的表情也是模糊的。他吃不准杨聪纠紧了的眉头代表的是什么情绪,疑惑吗?无奈吗?还是厌烦呢?他们毕竟相识不久,便是察言观色细致也欠缺分析的基础。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退缩,说句抱歉转身就走,到明天也许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可又咬紧了牙忍住了。

杨聪倒是能把年轻人的神情看个一清二楚,连同那稍纵即逝的动摇。困扰是有的,却还不至于讨厌,更多一点的,除了对这份固执的无可奈何,就只有疑问了。

——这么固执,到底是为什么?

最终杨聪还是让白庶进了门,要是被人发现正副队长深夜在房门口大眼瞪小眼,明天怕不知要传出什么谣言。不过白庶那过于明显只差捏拳喊“ohyeah”的满足表情让杨聪不由苦笑,心说自己还是太心软,开了这么个首例以后怕是再也没法硬着心肠把人赶走了。

他寻思着还是要适当表达一下被骚扰的不耐烦,免得这小子日后真的得寸进尺,就瞟了一眼白庶抱着的枕头,一言不发地坐到床上,把枕头拍拍松立起来当靠垫,又扯紧被子,让自己舒舒服服靠在床头,才开口说道:“我这儿可没有地方给你睡,也没有一晚上时间听你说。五分钟,你说,我不下论断。”

白庶却局促起来,本该打好的腹稿显得太冠冕堂皇了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说这战术出人意料,能保存场上以多对少的优势,能让技能效益最大化,能掌握更多主动权,能避免指挥权交接时必然出现的些许破绽,这些都是理由,但似乎都不是最本心,或者他最想对队长表达的那一个。

他不说话,于是又变成一场沉默的对峙。

杨聪默数了一分钟,看到还没开头,只得说,“要是没想好,就明天……”

“我想保护你。”

“哈?”

“我想保护你。”白庶又说了一遍。

额角那一抽一抽的跳动好像更厉害了些,杨聪觉得自己简直要被气笑了。

 

08

“你认真的?”杨聪问。

白庶点点头。

杨聪指了指门。

“队长……”

“回去吧。你这个理由,我不接受。”

白庶站在原地没有动,手指把枕头掐得死死的,过了几秒,他干脆坐下来。

“电话。”还没等杨聪对此举开口,他抢先说,“午休时队长接到的电话……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偷听的,但是我刚好在那个转角,就……听到了。”

杨聪愣了一霎才反应过来他那句话说的是什么,而后涌上的,是七分难过三分愤怒,还有一丝没有由头的恐慌,混在一起堵得心口一痛,用力抿了抿嘴唇才强自笑道:“那件事啊,跟你无关,跟战队也无关。听到了就听到了吧,不要放在心上啊。”

他自以为情绪的波动掩盖得很好,但在白庶眼里,忽然间煞白起来的脸是骗不了人的。

“……早两年还吵得凶些。我们这行当,圈内人看重,旁人就未必了,家里长辈么……”杨聪苦笑了下,“唉,也算是容忍我到这个年岁了。偶尔听听他们发牢骚,当是尽孝了。”

“所以你答应考虑退役的事,还有……还有……相……相……”

“就说跟你和战队无关,叫你不要放在心上嘛。至于退役,我这个年龄考虑退役很正常,战队也有这个思想准备了,但是你放心,没那么快,至少也得等……”

“别说了!”白庶猛地站起来,手里的枕头扔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得继续抱在手里,极其烦躁地在房间里走了个来回。

杨聪有点吃惊地看着年轻人忽然发作,看似很生气,但那副模样未免又太可爱了,一惊一失笑间都快忘了自己刚刚还颇为黯然神伤来着。

“你这是在气什么?”

“你!”白庶对他吼,省起这是在宿舍又略略压了点音量,“你就想着要退役了?因为反正要退了所以在场上也无所谓了?以前你把自己当成队长,现在呢?你还把自己当成队长吗?Coward!”

“这话是怎么说的?喂!英文我还是听得懂一点的!小白你这个……”年轻人几句话间已经挣红了的眼睛看着他,杨聪忽然又心软了,“……好了好了,一时半会儿的,我也不会退役不是?要退也得等你好好适应联盟,能当好三零一的队长,还要给风景杀找到合适的接班人,到那会儿,我再……”

这句话他没能说完,因为白庶以一副勃然大怒的架势一把把枕头往床上一砸,一步跨到床边伸手扯住他的睡衣领子,攥得死紧,手指用力过度,抖得厉害。杨聪被迫仰起脸,近在迟尺的年轻面孔被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扭曲着,眼睛里的孤注一掷甚至透出点茫然无望来。成为队友以来的这两个月,杨聪眼里的白庶是阳光自信的,和这个队伍、这座城市融合得毫无阻碍,他从没想过这孩子固执纠结的一面有这么深,也没想明白究竟是什么触发了他身上固执纠结的东西。

怎么回事?我不就是否定了他一个战术提议吗?

白庶慢慢开口,连声音都是轻微颤抖着的,一字一句,生怕有什么没说出来似的。

“我喜欢队长。”

唔。

“想和队长一起赢,一起在留在场上,一起赢。”

唔。

“所以,你不能随便就想着退役,也不能随便想着退场。”

唔。唔?

阴影在眼前降下,落在嘴唇上的是另一对嘴唇的温度,既不十分柔软,更不温柔,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粗暴的。衣领被扯得更紧,杨聪呼吸不畅,整个人昏沉沉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但是如同噬咬般的唇齿纠缠带来的疼痛像迷雾中炸开的一点烟花,借着那点疼痛,他抬手用力把人推开了。白庶被推得退了一步,左腿胫骨撞到椅子硬处,脸色苍白,不知是疼的还是其他,眼睛仍旧直直地看过来,没有抱歉也没有告饶,像要听审判一样面无表情。

杨聪用手背擦了下嘴唇,一抹红痕留下来,他闭了闭眼,把那句梗在喉咙里的脏话咽下肚,顺手把床上的那个不属于自己的枕头丢了过去。

“回你自己的房间。明天训练不准迟到。”杨聪冷冰冰地说。

枕头砸中年轻人的脸又落到地上,白庶弯腰捡起枕头,一言不发转身拖着左腿一瘸一拐往门口走,扭开了门把手,才轻声说,

“我喜欢队长。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保护你。”

杨聪盯着他的背影,非常想把人揪回来狠狠揍一顿,最终只是把脸埋进手掌里,很重很重地叹了口气。 

 

09

白庶刚上高中时,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的代课老师,独立考古学者,也就二十六七的年纪,正在撰写论文以及攒钱准备再次前往圣尤斯特歇斯岛,有着被加勒比海风吹成深橄榄色的皮肤和被阳光感染得极其明媚的笑容,在莱普顿这个中部小镇子上显得非常特别。

学校是有悠久历史的名校,校舍中多的是古老高大的石造建筑,有着圆形石垛、拱形回廊与三角山墙,厚重的青苔爬满墙角。天气好的时候,栗子树抖擞着在地上投下一个个圆圆的光斑,红色斜坡屋顶会在蓝天下闪闪发光。

他的老师喜欢在这样的天气带学生们到户外,一边进行英吉利最传统的锻炼方式——散步,一边教授他的西班牙文课。如果有人能把一段熙德之歌或者维加的剧作背诵得好,老师就允许他们问一个关于自己的问题作为奖励。他身上没有年长教授们那种被年岁和校风洗礼得过于严肃的气质,鲜活得动人,又只有一年的任教期,和学生之间信任建立得快但缘分只有那么多,不会有太深刻的交集。正因如此,有的时候格外坦诚些。

老师出身颇好,但宁可来当代课老师领一份不丰厚的薪水,省吃俭用地攒钱也要去那个遥远又艰苦的地方。

轮到白庶时,他问,为什么你一定要再去那个地方?

圣尤斯特歇斯岛?因为有趣啊。老师笑眯眯地说,几百年前那里可是大西洋的中心喔,就像伦敦一样。岛上曾有个自由港口,在18世纪中叶,它是个富庶到举世瞩目的地方,多个种族在那里商业往来。虽然当时保持着奴隶制,但主导交易的双方并不在乎血统人种,白人、黑人、犹太人、克尼奥尔人,或许还有你祖先。后来它萧条了,沉沦了,变成加勒比海上一座不为人知的小岛。老师的工作就是去还原它当时那些细节,它也许会告诉我们世界是如何从当年变成现在的样子的。这件工作可能是有意义的,可能未必,世人对此的评价比不上我和同事们的热爱。

还有啊,加勒比海飓风肆虐,那座岛有朝一日终会消失在海面之下,我们在跟上帝抢时间,要留下足够多的东西,免得百年后它成为另一个大西洋洲,至于值不值得,留待将来吧。

老师说起那座岛时眼睛是闪亮的,少年时的白庶看着手里的诗歌集子,默默想,诗里写的那些光辉灿烂的意象,比如霞光初现的天空,比如镶着金边的海洋,大概就是老师眼睛的样子。

他喜欢老师,因为笑容,因为那份可以感染旁人的热爱。

也因为注定短暂的相遇和始终无法辨清的感情。

后来他见到杨聪时,如天空如海洋的形容又在一瞬间浮上心头,明明是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性情,但同样有份可以感染旁人的热爱,有温暖平和的笑容,有飞快建起的信任。

他想,这大概。

是一见钟情。

 

10

那天晚上不大不小地闹了这么一场,竟也没惊动到旁人。睡是没睡好的,第二天早上在走廊上打个照面,看到彼此眼睛都有点肿。杨聪不知道自己是有意为之还是习惯使然,总之先笑了笑,白庶仿佛愣了一下,垂下眼睛,再抬起来时也笑了笑。

一来一往间似乎达成了默契的协约,昨日种种如朝云散,谁也不再提,就当从未发生过。

其他人也陆续出来,个个精神抖擞,笑嘻嘻喊队长副队早上好。看到杨聪唇上那道结痂的伤口,有人随口问了句,杨聪说是天气太干,自己不小心咬啊咬啊就撕扯到了。这事太常见,没人多心,也就揭过了。

接下来的训练和作战会议都非常顺利。白庶并没再提他的新战术想法,一心一意依着讨论过的模式与队友磨合,偶尔单独找杨聪,也只是针对队伍中每个人的特征习惯、长处短板,商议些改进措施训练微调什么的。态度端谨,与荣耀无关的话几乎一句不多说。杨聪不是没觉出俩人间那点刻意保持出的距离,也不是没觉出白庶躲躲闪闪的注视。但常规赛如火如荼,战队暂列第九,正是憋着一口气往季后赛冲的时刻,他不想在此节分心。

再者嘛,鸵鸟心态,杨聪某天在食堂盯着电视自嘲地想——当时正在放国家地理纪录片——战队和比赛就是那片沙,他自己可不正心满意足地把头往里面埋么?

但这样未必也不好,横竖白庶在正经事上没显出一点偏颇,稳得惊人,让杨聪欣慰得很。年轻时谁没半点错乱绮丽心思,放着冷着,自己想通了也就好了。

第二十四轮,三零一主场对皇风。

这场赢得不算难,甚至没用上什么狠招。结束后两队在出口碰到一起,杨聪跟田森有点私交,队员们就很乖觉地先上了大巴,让落后一步的队长们自己去说话。

两个队长也没说几句话,和和气气地握手告别。杨聪上得车来,留给他的位置正是白庶身边那个,第一排,靠窗。他没说什么,坐定,吩咐开车。

回宿舍一路上杨聪都没说话,只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养神。队员们笑闹了一小会儿,看到白庶探出头来指指邻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也体贴地安静了。

白庶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队长。

几天来他一直这么看他,不谈公事时,生怕目光交接似地小心翼翼。这事做得可谓完美,杨聪似乎并没注意到,或者说故意忽略了。后一种认知让白庶觉得又沮丧又有点意外的心安。他拿来说服自己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跟杨聪一式一样,战队、比赛、名次,不能打垮自己,不能拖累队长和队友。情愫这东西种在心底不是能简单靠距离和冷淡就可连根拔起的,白庶明白,但大概就是那点心安,让人得以不浮不燥地保持常态,甚至强迫自己克制时也不觉得辛苦。

一个骑士,一个MT,拉得稳仇恨,做得了攻防,当然懂得什么叫全攻全守、掩护牵制、来日方长。

车窗把路灯的光切成一段段放进来,明明暗暗间,白庶竟在杨聪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一丝怅然的表情来。

他心里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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