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nopsis

一個知音與知己的故事。




  襲滅天來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然後把蒼的頭輕輕放在沙發上,屈起的腿拉直,讓蒼躺好。他進去房間,拿了個枕頭以及那條白底紫花的涼被回到客廳。薄被搭在蒼身上,枕頭先放在扶手邊,他剛把蒼的頭撐起來要在底下塞枕頭時,熟睡的琴師似乎有點醒,忽然發出聲音。

  「你要睡了嗎?」蒼低聲咕噥著問。

  「你睡你的,不用管我。」他說著,讓蒼的頭好好地枕在枕頭上。

  「……你曾說,你去過很多地方。」

  「嗯。」

  「你喜歡城市還是鄉下?或是沒有人煙的地方?」蒼以做夢般的聲音輕輕問。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我喜歡城市,雖然我偶爾需要去沒有人的地方待一會兒。」

  「總是你獨自一人?」

  「……只有我自己。」

  蒼安靜了片刻,又問:「你現在想到的是什麼樣的風景?」

  他凝視蒼閉著眼、安穩沉靜的面容,輕聲說:「……鋪著石塊的路面,跨過河流的橋,黃色的街燈,沒有人坐的成排木條長椅,滿地的落葉,乾冷的空氣,精緻小巧的櫥窗,吊在門前的花籃,遛狗的老人……還有很多很多。」

  「我現在閉著眼睛好像也能看到……」蒼微帶笑意說:「你曾經走過的風景。」

  他沒有開口,只是俯視著蒼。

  蒼又問:「你為何離開那些地方?」

  「……因為沒有讓我留下的理由。」

  蒼慢慢半睜開眼,望著他。然後,又輕輕閉上了眼。

  「那排長椅,如果挑一張坐下來,會看到什麼?」

  他沉默片刻,然後說:「望去,是寬闊的河流,還有對岸的一大片建築物……平房、樓房、教堂。」

  蒼安靜著,似乎又睡去。然而幾秒鐘之後,蒼閉著眼輕聲說:

  「我很想看看……那裡的黃昏,親眼看看你曾經走過的地方。」蒼說話的聲音愈來愈朦朧,幾乎像是在說夢話。

  他沒有開口,那樣的情景曾經對他來說絕不可能,因為不可能,所以根本不會去想。而現在,他也很想很想,有一天,跟蒼一起,重遊他曾經獨自走過的旅程。其實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不是那麼不可能。既然他們一起去過那些秘境,又為什麼不能一起去更遙遠的地方?

  他靜靜凝視蒼,蒼的呼吸聲慢慢變長,應是已重回夢鄉。

  寧靜的半夜,人形的狼人繞著長沙發慢慢踱了一圈,視線始終落在熟睡的琴師身上,然後他走進自己的房間,就這麼俯倒在床上,展開雙臂抱住那堆枕頭,閉上雙眼。


    ※


  隔天天氣很好,一早就晴空萬里,有微風有陽光,一個舒爽宜人的週末假日。襲滅天來想了想,還是決定去趟醫院。雖然不能算是薪水分內的事,但在九禍回來之前,似乎也很難就這麼把赦生丟在醫院不管。他本來的想法是他自己去醫院看一下赦生,蒼則留在這裡。如果醫院那邊沒什麼事他就回來,到時再看看蒼想去哪裡。他沒有意識到,自從認識琴師之後就不斷違反戒神老者耳提面命的狼人生存守則的他,又打算犯下一個大忌——把人類單獨留在自己的狼窩裡。不過,最後他並沒有機會觸犯這個忌諱,因為蒼說:

  「我也跟你去吧!」

  「你也要去醫院?」

  「我想去那個公園走走,好久沒去那裡了。」蒼這麼說。

  於是他們一起出門,開車到翳流醫院,把車子停好之後,蒼在速食店買了份早餐,說會在公園裡等他。

  「隨時電話聯絡。」蒼說,然後拎著裝了熱奶茶與三明治的紙袋安步當車過馬路往公園走去。

  他目送蒼的背影,有種無法形容的奇妙安穩充斥在心中。他曾經沒有機會體會的這一切,約定、牽繫、等候、被等候……雖然只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帶來沒有其他事物可以取代的溫暖。他轉身,往醫院的方向走去。

    他進入翳流醫院,直接上去病房,剛好碰到主治大夫來巡房。醫生表示赦生的狀況穩定,如果繼續維持下去,明天就可以辦理出院回家休息。醫生離開後,赦生悶聲不吭直直望著他,他本來不想理會,最後終於妥協,開口說:

  「……我等下會去看看你的狗怎麼樣了。」

  赦生點點頭,吐出一口氣,從枕頭邊摸出手機遞給他。他看了赦生一眼,用赦生的手機撥打自己的電話之後切斷,好把赦生的手機號碼留在自己的手機裡。他把手機遞還赦生,轉身走出病房。

  離開翳流醫院之後,襲滅天來去獸醫院問雷夢娜的狀況,發覺負責治療雷夢娜的醫生態度有微妙的轉變,他不知道其中緣由。從昨天那種經過職業訓練粉飾的冷漠不耐,到現在似乎真正開始關心起那隻大狗。也許在短短的一個晚上,醫生受到了某種啟發、得到了某種感動也說不定,就像他,僅僅一夜,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不顧一切改變了既定的軌道。

  原本的他,是註定在一個地方停留數年,然後瀟灑離開,什麼都不帶走,什麼都不留下。現在他打破了本來的決定,也許總有一天他還是必須走,可是,不管怎樣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再也無法像過往那般灑脫,他再也沒辦法什麼都不帶走不留下。而且……連他自己都想像不到,到那一天會是怎樣的景況,他這個世上僅存的狼人,在這個城市會演出怎樣的終場。

  醫生告訴他,現在仍然持續以麻醉藥讓大狗睡覺,雷夢娜的生命跡象還算穩定,內出血的情況似乎有些改善,如果狀況不錯的話,也許之後就可以進行手術。雖然救活的機率不是很高,但如果狗主人同意,這總是一個機會。無論如何,這應該算是好消息。他離開獸醫院時,邊走路邊打了通電話給赦生。

  「喂?」赦生的聲音聽起來低沉粗啞而且緊張。

  「你的狗現在還算穩定,之後如果你同意,醫生認為可以嘗試開刀。……等你明天出院自己過來再說吧!」他淡淡轉述醫生的說法。

  「嗯。」

  「就這樣。」他說,打算結束通話了。

  「老大……」赦生生疏地低聲叫他,悶了一會兒之後說:「……謝了。」

  他淡淡嗯了一聲,切斷通訊。

  他正往公園的方向走去時,手機突然響了,是冷醉打來的。

  「老大,我們要去看小赦和雷夢娜,你要去嗎?」

  「我剛去過。幹嘛?」

  「是哦?原來不是上班老大也是第一名到的。小赦跟雷夢娜都還好吧?赦生他哥說今天下午就會到了,老闆的話則是晚上會到。」

  「要去快去,在這兒囉唆什麼?」

  「是是是。」冷醉說,隔著電話幾乎都能傳來吐舌頭的表情。

  他輕輕哼了一聲,收起手機,過馬路往公園入口走去。


  ※


  他走進公園時,與昨晚不同的,裡面顯得熱鬧許多,有推嬰兒推車的年輕媽媽、到處亂跑的幼童、參觀紀念碑的團體遊客、寫生的年輕人、曬太陽的老人家、帶狗散步的中年人、膩在一起說情話的情侶……。他大略環顧四周,沒見到蒼的身影,但他卻沒有立刻掏出手機打電話問蒼人在哪裡。

  他沿著公園裡的走道往深處走,他走得不快,兩個奔跑的小孩越過他往前面衝去。遠遠的樹下有老人手握前端開岔夾了花生的長細竹條,正在教幾個小孩怎麼餵松鼠。他漸漸走近,然後越過他們。他經過博物館前面的時候,有個老人在摺紙飛機,一個媽媽帶著孩子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幾個學生興高采烈聊著天從他面前走過,進了博物館。博物館上面掛著大幅的廣告,標明現在展出的是百年鐵道展。博物館正前方的公園主入口外有人在賣棉花糖。他越過博物館,公共廁所附近有間玻璃屋,裡面展示著數十年前的老火車頭,那樣的火車他也曾經搭乘過。

  那時他還很小,跟著戒神老者搭乘這種形態的火車越過漫長的邊境,前往陌生的國度。他還記得年幼的他巴在火車窗戶望出去的感覺,景物飛馳著,遠離他曾經熟悉的一切。後來他獨自搭過各種不同的火車,穿越一個又一個鄉村與城市。漂泊是他的宿命,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想要抗拒。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想永遠停留在一個地方,直到生命的盡頭。

  也許是厭了,也許是倦了,而他更能確定的,是因為眷戀。

  沿著蜿蜒的路徑繼續走,前面是一座小小的拱橋,跨越分成兩邊的池塘。他來到橋頭,看見了蒼。在左側池塘邊的一張長椅上,蒼一個人靜靜坐在那裡,好像是望著池塘裡的荷花,又像在出神。

  他走過去,一直到他已經很靠近時蒼才發覺,蒼確實在出神,不知道想些什麼。

  蒼沒有開口,他也沒有,只是在蒼旁邊坐了下來。他與他,一同坐在公園池塘邊的長椅上,望著水面上飛舞的蜻蜓。他們就這麼安安靜靜並肩坐著,沒有交談。

  許久之後,蒼忽然輕輕開口說:「我聽到了。」

  他瞥向蒼,而蒼默默一笑。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我沒告訴你的秘密,很可能會影響你的人生。」

  「不要緊。」

  「這話也未免回得太快。」

  蒼望著池塘淡淡說:「因為我已經思考過很多遍了。」

  他心底一動,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能說什麼。

  蒼看向他,低聲說:「可以抱你一下嗎?因為……」

  「因為什麼?」

  蒼舉起雙手坦率而自然地抱住他,他聽到蒼含著笑意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說:

  「因為我很高興,沒辦法用言語表達。」

  他再也無法說出什麼,只能抬起手來,緊緊抱住他的琴師。能不能就這樣緊緊擁住自己喜愛珍惜的一切?永遠留住不失去?

  公園裡所有的聲音都交織成一片背景,在他的聽覺系統外圍環繞,鳥叫、蟲鳴、笑聲、叫聲、談話聲、奔跑聲、噴泉聲、遠遠的車聲……他聽到蒼的心跳,心底有個念頭,想把這個心跳聲與自己的脈搏融合在一起,再也無法分離。只有佔據為自己的一部分,才能永不失落。

  貼近他的血肉氣息鮮美如斯,讓空氣裡混雜在一起的其他氣味都顯得渺茫,那些花香、青草味、樹木的氣味、池塘的氣味、來來往往人的氣味……蒼的耳殼半露在髮絲間,就在他鼻端,若即若離,皮膚下微紅的血管網絡在他低垂的視界中一清二楚,溫熱血液的香味從毛細孔散發出來,混亂的迷眩在他心底翻騰,他幾乎想要就這麼舔咬下去。

  遠處孩童的尖聲叫笑打破了他的迷亂,他放開蒼。蒼的笑容跟之前沒有什麼不同,應該沒有發覺他的異樣。或者應該說,即使發覺他有什麼不一樣也想像不到他的感覺。不管怎樣,一種無影無形的瘋狂已經在他的靈魂裡悄悄生了根,就算毀滅仍然是可能的結局,他也執意要走到最後。

  蒼的眼神透出微微的疑問,只是疑問,並非疑慮。蒼相信他,他卻無法像蒼那樣相信自己。

  他輕輕搖頭,不經意地用手指輕輕撫過蒼的眉,他的視線則描畫過蒼整張臉的每個細節。

  你是我的琴師,是我的。

  不管你跟我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都不想回頭了……

  他看到蒼紫灰色的眼裡漫起迷茫的薄霧,然而蒼卻什麼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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