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nopsis

一個知音與知己的故事。




    車子以穩定的速度奔馳在筆直的公路,把昨晚待過的那一點座標拋在後面,愈離愈遠。太陽漸漸大了起來,南部的初秋上午,仍然相當炎熱。蒼坐在旁邊,沒有睡覺,卻不停打呵欠。雖然是很含蓄很安靜的呵欠,但當然逃不過狼人的眼睛與耳朵。當蒼打呵欠的頻率從每幾分鐘一次提高到一分鐘內數次時,襲滅天來覺得,不找個地方讓蒼睡覺不行了。

    「前面有家汽車旅館。」他往前望去。

    蒼沒有反應,坐在旁邊默默打呵欠。

    「不管怎樣,先讓你睡一覺好了。」他說,心裡不免懷疑,就幾個小時沒按照平常作息睡覺,能讓蒼睏成這樣嗎?

    彷彿讀到他的疑問,蒼忽然開口說:「抱歉,這幾天都沒睡好。」蒼濃密的睫毛已經完全被呵欠的淚液沾濕,眼皮的微血管也變得很明顯。

    襲滅天來望了蒼一眼,把視線移回正前方。儘管非屬同種,但他並不是遲鈍到猜不出自己就是害蒼睡不好的罪魁禍首,但他仍然無法揣摩出,在蒼心裡,他到底是怎樣的存在。他知道蒼在意他,卻無法釐清蒼對他是怎樣的在意。他不具備實際的經驗讓他去判斷,就人類的情感來說,什麼樣的在意會讓一個好睡的人睡不著。

    車子在汽車旅館入口處停下,他打開車窗,負責看門的小姐好奇地看看他與蒼,然後報出兩個價錢,一個是從現在開始待過夜的價碼,另一個是休息三小時的價碼。

    「應該不需要過夜吧?何況現在才早上。」蒼淡淡說:「三小時夠了。」

    他掏出皮夾付錢,拿了附帶車庫遙控器的鑰匙,小姐說時間快到時會電話提醒。

    他把車子開到目標號碼的那棟小洋房,按下遙控器打開車庫,把車子開進去停好。通往屋子裡的門在車庫裡,爬上一段樓梯就到了。

    「我想洗個澡。」蒼把背包拿下車,又掩嘴打了個呵欠,站在車邊等他先上去開門。

    說到洗澡,他也帶了換洗衣物,可是他不太確定自己想不想在自家以外的地方沖洗身體。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把他的背包也拿下車。

    他上樓去拿鑰匙開門,裡面還算寬敞,比想像中的感覺乾淨。他瞄了一眼鋪著現代感印花床組的圓形大床,按捺住馬上想化狼跳上去打滾的衝動。蒼順手打開空調,把門關上,稍微環顧了一下房間,沒有說什麼。

    「你要不要先洗?」蒼問。

    「你快點洗洗睡覺,甭管我。」

    蒼點點頭,把背包放在梳妝台前的凳子上。到處翻了一下,在衣櫃的抽屜裡找到內容物包括紙拖鞋、牙刷等用品的盥洗包,然後回到梳妝台前,把背包拉鍊拉開,取出換洗衣物,進去浴室關上門。

    襲滅天來在室內晃,雖然空間不小而且還挑高,但仍然是陌生的密閉場所,不是能讓他感覺平靜舒適的環境。大圓床上方有垂掛式的紗簾,落下來的話能夠罩住整張床,床的正前方是電視櫃,擺了一台尺寸不算小的平面電視。靠窗角落有兩張扶手椅以及一張小茶几,另一邊是衣櫃。梳妝台靠近浴室的門。他低頭看看地上,鋪著厚毛地毯,他的狼人鼻子無可避免地嗅到一股不喜歡的氣味,南部氣候好,地毯的不良氣味不是很明顯,但仍然存在。他走到窗邊,把氣密式窗戶打開。這裡雖然已經接近城鎮,但屬於較為偏郊區的地方,望出去房舍不多。他看到遠處的鐵皮屋上,有風力發電的旋轉風輪。

    淋浴的水聲停了好幾分鐘之後,蒼還是沒出來。這傢伙,不會是在裡面睡著了吧?襲滅天來走過去,敲門。

    「你沒睡著吧?」

    門打開,頭髮濕濕、穿著簡單T恤與睡褲的蒼伴隨一團熱熱的水汽從裡面出來。也許是熱水澡讓蒼全身的血管擴張毛孔打開,他忽然覺得人類鮮活血肉的氣味強烈到幾乎能撩撥起狂性的地步。之前蒼也在他家裡洗過澡,但沒有在剛出浴室時離他這麼近。

    「嗯?」似乎察覺到他瞬間呼吸的異樣,蒼抬眼看他,發出疑問的聲音。

    「沒聲沒息的!我還以為你昏倒在裡面!」襲滅天來猛地轉身,大步走到窗前,面向窗外。

    蒼看了看襲滅天來的背影,走過去把背包拿開,坐下來,一面用毛巾擦頭髮一面用吹風機吹。吹風機的聲音隆隆作響,房間裡卻詭異地顯得安靜。

    幾分鐘之後,機器快速運轉的聲音停止,蒼把吹風機收回原處,說:「那我睡了。」

    襲滅天來聽到蒼拍枕頭、扯被單的聲音,蒼躺下去時,有種液態波動的聲音,這張大圓床不但形狀怪,還是張水床,狼人絕對不會想要嘗試當窩的一種,爪子隨便一勾床就毀了。不一會兒,房間裡整個安靜下來,剛才擾起了嗜血狼性也早已平息下去。他把窗戶關上,窗簾拉起。這裡的窗簾是兩層全遮光式,拉攏之後,陽光完全被遮住。蒼剛才把浴室的開關開著,讓裡頭的抽風機持續運作,與抽風機連動的燈也因此沒有關掉,是此時此刻唯一的光源。襲滅天來靜靜站了一會兒,然後在扶手椅上坐下。

    他望向床,蒼面向另一邊,微曲著身子側睡在床的半邊。因為床是圓的,蒼個子不矮,如果要仰睡,大概就得睡到稍微靠中間的地方才完全睡得下。他當然不會不明白蒼留半邊床是讓他睡的,可是他從來不曾以人的型態入眠。按照人類的觀點,他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沒有閤過眼,還開長途車,早就該累歪了。可是他的精神體力都還好,昨晚去找蒼之前,他特意吃下份量相當大的食物,轉化的能量,大概可以支持他三天三夜不吃不睡沒有問題。

    襲滅天來坐在那裡,望著入睡的琴師,回想從昨晚與蒼碰面之後到現在的一切,忽然又想到老者故事中的紅髮狼人與他的人類愛人。當紅髮狼人將少女擁在懷中,會不會經常生起想要吃掉對方的渴望?最後的結局,紅髮狼人確實這麼做了,紅髮狼人釋放自己的禁錮那瞬間是怎樣的心情,變成一個永遠的謎。是否有一天,他會體驗那樣的心情,解開這個謎?

    蒼的呼吸聲淹沒在浴室抽風機的聲音中,蒼的氣息融合在室內的空氣裡,構成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氛圍。他撥了撥長長的灰髮,頭髮裡有昨夜沾染的風砂,他也該去洗個澡才是。他拿了換洗衣物,走進對狼人而言,蒼的味道還清晰無比、熱氣餘留的潮濕空間。浴室很大,有個可以容下兩個大人的浴缸,還有隔開的沖澡間。蒼用過的浴室保持相當程度的整潔,那時在他家也是這樣。隨著脫掉身上衣物的動作,想化成狼形的衝動愈形強烈。陌生的環境、封閉的空間、熱氣的薰染、他所鍾愛琴師的氣味,揉和出一種讓他焦慮的無形壓力。他捨棄淋浴間,而站到浴缸裡,打開浴缸水龍頭,蓮蓬頭噴出水柱的同時,高大的灰髮男人化成灰色的大狼,彎著頸子淋水。狼是不這麼洗澡的,所以以狼的軀體從事著人類的舉動,這樣的他,只能說是矛盾。

    僅僅隔著一扇門,他的人類琴師,就側臥在門外的圓床上酣睡,是否就像那個午夜一樣,悄悄地以狼的鼻頭輕輕摩挲琴師的耳邊,最後一次……

    然而,就像每一個他所壓抑住的最深渴望,他還是化為披著濕淋淋灰髮的赤裸男人,關掉水,水沿著髮稍不斷淌下,好像他身體深處的某種東西也跟著一起融化流出一般。他穿上下身的褲子,用毛巾擰乾頭髮,然後披著仍然濕潤但不再滴水的長髮離開浴室。浴室的燈光照亮的蒼熟睡的臉,蒼維持著剛剛的姿勢,呼吸平穩悠長。

    襲滅天來在房間裡走動,受到家具配置的限制,他沒辦法繞圈,於是他移動的軌跡便是繞著大圓床,來回走著一個四分之三圓周的不完美弧形。他不喜歡紙拖鞋的質感,但也不想赤腳踏在地毯上。最後他停下來,爬上底下液體一壓就晃來晃去的圓床。人形的外表,卻以狼樣的肢體動作移動。他兩手撐在蒼側躺的身體前後,低下頭,鼻尖輕輕摩娑到蒼的髮梢,而他濕漉漉的頭髮越過肩頭垂落在蒼的身上,弄濕了蒼的衣服。

    我真的……很喜歡……喜歡跟你在一起。

    他再湊近一些,鼻尖若即若離地摩擦著蒼溫潤光滑的臉。

    蒼微微動了一下,好像沒醒,又好像有些醒。然後,他確定蒼沒有醒,也許在夢裡,會夢到一頭大狼……或是大狗狗,在親暱地磨蹭自己。

    然後他側躺下去,聽到水床裡液體晃動的聲音,好像他與蒼在生命的長河上,漂流。他閉上眼睛,靜靜度過短暫的人造黑夜。

    
    ☆


    入住兩個半小時後,旅館管理人員打電話來提醒。

    「你要不要再睡三小時?」襲滅天來問好像不太想醒來的蒼。

    「不用,我再瞇一下就好。」蒼咕噥著說。

    於是襲滅天來換上一身乾淨的黑衣褲,把蒼的行李與他的行李先拿下去放到車子上,讓蒼繼續賴床。

    睡了將近三小時的蒼養回了些精神,他們離開之後,找了家放山雞料理的山產餐廳吃午餐。那家餐廳的雞都是自家養的放山雞,沒有一般飼料雞的騷味,肉質結實有彈性,蒼叫了一整隻白斬雞,自己卻只吃了一隻雞腿,然後整盤推給他。

    點菜的時候,老闆娘一直推薦湯品,蒼本來說不用,可他知道那是因為他不喜歡喝湯。

    「你就點一鍋,喝不完你打包回去就是。」

    後來蒼點了一鍋鳳梨苦瓜雞湯,就看湯品的名稱以及飄來的氣味,他敬謝不敏,一口也不肯喝,蒼也沒勉強他。在一塊兒混,蒼已經很能摸得到他姑且表露於外的食性。他應該再也不會遇到能夠這麼瞭解他的人,他不會再讓自己有發生這種事的機會。

    「等古琴協會那邊修好,你還會再去吧?既然你說沒這麼快走。」

    「嗯。」他拿著兩根難以馴服的筷子,在自己的小盤子裡對齊。蒼伸手過來,糾正他的拿筷方式。他想起小時候,戒神老者也曾糾正他拿湯匙的手勢,只是老者是直接拍打他的手,要他自己仔細觀察該怎麼拿。

    「我記得這一帶好像有條老街很出名。」蒼說。

    「那種地方不都人很多?」他話剛出口,忽然覺得能在一起的時間也不是太多了,這些芝麻小事他還龜毛什麼?他停了停,改口說:「隨便你,要去就去好了。」

    結帳的時候,蒼向老闆娘問了老街的位置跟走法,不是很遠,附近還有私人經營的停車場。

    老街前面是市場,有很多攤販,後面便是各式各樣開在兩排古色古香老房子的小店舖,其中又以吃吃喝喝的東西最多。說真的,要不是跟蒼一起,襲滅天來這輩子都不會接近這樣的地方。人潮眾多,他挨在蒼身邊跟著走,居然也沒覺得不耐煩。有時蒼會往後拉他一把,有時他會把手搭在前面蒼的肩上,穿梭在人群中。

    蒼缺席了這個週末的家庭日,便買了些地方特產的零嘴以及小玩意打算帶回去給弟弟妹妹們。經過一家手工毛筆店的時候,蒼拉他進去看看,他覺得吊在門口大枝巨型刷子般的毛筆,像是某種動物的尾巴。

    相較於外面人擠人,店裡客人算少的,蒼仔細看著玻璃櫥櫃裡的筆,似乎真有意思要買,於是店員介紹得很殷勤,什麼狼毫羊毫、適合什麼用途,都講得很仔細。

    「狼毫真的是狼毛做的?」他聽著,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店員小姐說最早確實有狼毛製成的筆,但很久以前,所謂的狼毫就已經不是真正的狼毛,而是黃鼠狼的毛。說黃鼠狼只有尾巴的毛適合製筆,但因為毛不長,所以也沒有很大枝的狼毫筆。他不由心想,如果用他的狼尾巴毛來做,肯定能做出一枝超大的毛筆。

    店員請蒼拿筆沾水在濕了有水印、乾了就可重複使用的練習帖上試寫,最後蒼買了一枝怪模怪樣的筆,筆毛一節一節黑棕相間,說是松鼠尾巴的毛做的,價錢適中。

    「給你弟弟妹妹買的?」走出店門時,襲滅天來隨口問。

    「不是,我自己要的。」蒼說:「我有時也練練毛筆字。」

    「剛剛店員不是說這筆比較適合畫畫?」

    蒼停了一下,淡淡說:「其實我只是想買點東西。」

    他似乎察覺了什麼難以說清楚的東西,但他還沒時間深思,蒼已經把他拉去下一家店。那家店裡賣很多手工藝品,大多是木頭雕製的小玩意兒。

    「我買雙筷子送你吧!」蒼拿起一付附帶木頭盒子的漂亮木筷說。

    「省了,我用不上。」他哼了一聲說。

    「有些東西不是因為用得上才想買的。」

    他不說話了,因為他並不是真的不懂蒼的意思。

    於是蒼買下那付筷子,排隊付錢的時候叫他到外面等。

    「老是讓你請,一點回禮不足掛齒,還請笑納。」蒼離開店舖,微笑著把裝了筷子的紙袋遞給他。

    他低頭看著印著幾首古詩詞作為裝飾的牛皮紙袋,默默接過來,然後輕輕敲了蒼的頭頂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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