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nopsis

一個知音與知己的故事。



       夜幕低垂,襲滅天來血液裡蟄伏的狼性開始高昂,倒不是血腥兇性大發,而是他突然對城市裡的人群感到不耐煩起來,想要跑到深山曠野,在月下吹風,緬懷那些不屬於他的過往塵煙。這不是自憐自艾,他只是想太多而已。

      不過從新聞中,他已經很清楚地知道,颱風剛剛肆虐過,通往山區的道路是怎樣的一個慘況,而且還拖著個蒼,他不打算給自己找麻煩。
    
      「我想回家。」襲滅天來一臉不高興地說。既然不能跑去荒野,那麼退而求其次,至少要回自己的窩。
    
       蒼看他一眼,完全沒有被他的臉色弄壞心情,神態仍是一派悠然地點頭表示同意,只說:「路上我買個外食吧!」
    
       回家的路上,蒼要他在一家麵店前停一下車,問明白他確定不想吃裡面賣的任何東西,然後下去買了一碗餛飩麵以及一道小菜,他從車窗望見蒼要的是一盤綠色的東西。後來蒼跟他說,那玩意兒叫做龍鬚菜,是蒼很喜歡的一種青菜。蒼還說,這種菜冷的比熱的好吃。他沒表示意見,應該說是沒意見可表示,這種綠色蔬菜他連碰都沒碰過,平常他只吃生菜一類的蔬菜。他知道蒼喜歡蔬菜類勝過肉食,恰恰與他相反。此外,跟一般人類一樣,蒼總要吃點主食類的東西,麵啊飯的,這是他最不感興趣的。不過他也有心理準備,蒼開動的時候八成會要他嚐嚐,預計大約會是一顆餛飩、一筷子龍鬚菜。想到這裡,他突然有些慶幸,至少蒼沒拉他去吃過麻辣火鍋、臭豆腐一類的東西,不然搞不好他會被逼得現出原形也未或可知。
    
      糟糕,他愈來愈會想些有的沒的了。他回過神來,發覺蒼在瞄他。
    
      「幹什麼?」他虛張聲勢地兇狠問道。
    
      「沒,看你表情隱隱變來變去的很有意思。」蒼安然自在地說。
    
      他瞪去一眼,一時找不到話回嘴。
    
      「晚上我們要做什麼?」蒼問。
    
      「你想做什麼?」他反問。
    
      「喝茶下棋。」蒼說。
    
      他沒說你腦子想到的也只有這些,因為他也不是花樣很多。他獨自過活時,所做的娛樂也就是那麼幾種,如果他是貪新鮮的狼人,也許早就捱不過漫長的數十年歲月。
    
      「先彈幾曲來聽聽再說。」這話自然而然溜出口時,襲滅天來忽然覺得自己跟蒼還真是半斤八兩。
    
    
       ☆
    
    
      回到襲滅天來的住處,各自洗了手之後,蒼就逕自把自個而的晚餐拿到餐桌上擺開,自然得就像當這是自己家一樣。一如襲滅天來預料,蒼開吃時先叫他嚐嚐。他一口吃掉蒼用湯匙遞過來的餛飩時,覺得自己簡直像小說裡的「試毒者」。蒼沒問他怎麼不吃晚餐,顯然認為他要是餓了自然會吃東西,不需要無謂多餘的關心。
    
      蒼慢吞吞地吃著餛飩麵配龍鬚菜,他則走來走去拿著科技產品自黏捲軸到處沾粘屋裡的微塵與毛髮。倒不是說他擔心蒼不小心發現偶爾掉在地上的灰色狼毛,他也不認為自己有潔癖,而是他偏執地討厭聚集起來看上去毛茸茸的居家灰塵,如果說是野外的風沙,他就不在意。喜歡與厭惡這兩種感覺,實在是沒什麼可說的。
    
      蒼還在慢吞吞吃麵,他把電視打開,新聞重點仍然在颱風過後的災情,主要是交通路網受損。他再次確定最好打消去他那複數個私房秘境其中之一的念頭,儘管從敞開的落地窗就可以望見升上夜空的美麗月亮催得他心底狼魂蠢動。他握著遙控器轉台,然後停在一個探討人類傳說中怪物的節目。
    
      節目正說到某個地方的水怪,現在還有人試圖用衛星照片證實它確實存在。然而證實了又怎麼樣呢?人類想做的,無非是把怪物抓起來百般折磨,美其名是做研究。就算對自己的族群沒有任何用處,也仍然會剝奪其他物種的自由甚至生命,然後還理智氣壯地宣稱這是為了知識。人類有知的權利,為此其他物種必須犧牲生活甚至生存的權利。

      接著節目談到美人魚,講到很多傳說,以及可能就是所謂美人魚的動物。大概也只剩下紀錄,那些曾經存在的物種已經從這世界上消失了,屍身沈澱在海底,也許千百年後成為那個世代人類的能源。

      然後,節目中講到狼人。他不自覺地轉頭瞥向蒼,見蒼恰好抬眼對上他的視線。也許是心理作用,他彷彿覺得一直在專心吃麵的蒼首度把注意力分給了電視。
    
      跟他以前看過的一樣,節目介紹的人類傳說中,狼人總是在月圓之夜無法控制地露出原形,並不是優雅順暢地化成狼形,而是萬般痛苦地變成比狼醜上百倍的猙獰猛獸,失去理性,只想殺人吃人,或是用類似傳染病的方式把人類變成自己的同類。他在嘴裡哼了一聲,在許多方面,狼其實比人類更有自制力,這樣的編造,不曉得到底是辱沒了哪一個物種?
    
      「你很嗤之以鼻?」背後傳來蒼的聲音,襲滅天來回過頭去。蒼隨意地用免洗湯匙在紙碗裡輕輕攪動,說:
    
      「比起狼人,我個人比較喜歡類似聊齋裡狐精那樣的故事。」蒼之前就提起過這本古老的故事書,看來是真的對裡面的妖怪頗有好感。
    
      「白蛇傳也不錯。」蒼繼續淡淡說:「其實是類似的。」
    
      襲滅天來注視了蒼半晌,開口說:「如果讓你遇上呢?」他這麼問出口的時候,心情意外地非常平靜。
    
      「如果能夠和平共處的話,也沒什麼好不樂意的。」蒼慢條斯理而靈巧地把麵條捲放在湯匙上,然後送進嘴裡。
    
      「是這樣嗎?」他挑起了一邊眉,語調帶著些微挑釁意味的懷疑。
    
      蒼不動如山,眼也不抬地說:「那你呢?」
    
      他閉著嘴沒吭聲,身為如果對號入座應該是擔任妖怪角色的那方,哪還有什麼樂不樂意的?這會兒蒼抬眼看他了,他分不清蒼眼裡是不是出現了什麼特別的表情,電視持續發出聲音,這會兒介紹已經離開狼人,進入吸血鬼的主題。

      蒼是不是察覺了什麼?他想起早上蒼問他有沒有養狗的那句話,突然很想啐舌頭。
    
      「說起來,你連人都不大想認識了。」蒼說。
    
      他沒有反駁,蒼說得沒錯,一直以來他都避免跟任何人有任何程度的深交,他會跟蒼建立起交情,並不是因為當初他打算要,就是自然而然演變到這個地步,已經來不及回頭、甚至想停下都難的地步。
    
      吃完晚餐的蒼輕鬆緩慢地收拾桌上的東西,把紙碗的剩湯拿到開放式廚房的水槽倒掉,稍沖一下,裝青菜的小餐盒也比照處理,免洗筷與湯匙則丟在垃圾桶。
    
      「這要丟哪裡?紙製餐具可以回收。」
    
      襲滅天來悶了一會兒,說:「你先丟在那個塑膠袋裡。」
    
      蒼把沖過的紙製餐具瀝乾,放入之前把晚餐提回來的那個塑膠袋,說:「你是不是從來沒有買過這類外食?」
    
      「沒買過。」
    
      「唔,先放著,我明天走時一起帶走好了。」蒼說著,把塑膠袋打了個結,靠著流理台放在地上,神態仍然一派輕鬆自在。蒼離開開放式廚房,漫步經過他來到落地窗前,望向月亮。
    
      「今天月色很美。」

      「蒼。」

      「嗯?」

      「難道你沒有疑問要問我嗎?」

      蒼看了他一會兒,說:「你都已經決定不說了,我又何必問呢?」

      「就算是這樣,可是你裝作一副沒事的樣子,我看了就不爽!」

      「莫非你是希望我表現得很想知道,甚至苦苦追問,然後你死都不說,這樣你會覺得很過癮?」

       襲滅天來瞪眼,心裡卻不得不想,也許自己真有這意思也說不定。蒼看了看他,然後淡淡說:

      「別耍彆扭,咱們到陽台吹吹風。」

      蒼拉了他到陽台,趴在陽台邊吹風,晚風雖然稱不上涼,但仍然帶來清爽的感受。

      「坦白說,有一度我幾乎以為……」彼此沉默了很久之後,蒼忽然開口。

      「以為什麼?」

      「以為你看上我了。」

       襲滅天來略感訝異地望向蒼微略帶笑的安靜側臉,然後仔細想想他們之間的種種,站在蒼以為他們同是人類的立場,會這麼懷疑好像也很自然。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但造成你困擾不是我本意。」

      「我知道。」蒼說:「你只是與人相處的方式跟一般人不同而已。」

      其實不是與「人」相處,只是與「你」相處而已。襲滅天來心想,但嘴上沒有說什麼。

      「之前我一個弟弟給我看了一段網路影片,內容是關於一頭野放的獅子跟他以前的兩位主人重逢的場面。你看過嗎?」

      「你說那個,看過,電視新聞也有報導。」襲滅天來腦海裡浮現體型雄偉的大獅子像大狗狗一樣熱情地巴著相形之下顯得瘦弱的人類又親又摟的畫面。

      「大多動物應該都是這樣,喜歡就很直接地表現在肢體語言上,沒有像人類考慮這麼多、這麼複雜的。我後來想通了,你其實也是這樣的。既然你維持簡單,我也不要去想太多。」

      有種什麼在襲滅天來心底融開了,其實想太多的不只是蒼,他也一直在為他們之間的關係感到困惑與迷茫。蒼說得沒錯,對於這世上大多物種來說,喜歡就是喜歡,哪來那麼多顧慮疑慮考慮。

      「那麼,你喜歡我?」蒼隱隱笑問:「沒別的涵義,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注視了蒼許久,終於點點頭,嗯了一聲表示承認。腦子裡獅子與人相親相愛的畫面久久不褪,只是主角逐漸代換成一頭跟那隻獅子差不多巨大的灰狼與樣貌顯然好看得多的琴師。

      很想揮開這想像的同時,又覺得這麼想有何不對?他本來就想、很想,用狼爪子巴住他的琴師,用狼腦袋亂蹭琴師膚質極好的臉,就算是過過癮也好。

      蒼凝視他的臉,大概又在試圖解讀他的內心OS。

      好吧!就看你能猜到幾分。他想著,毫不迴避對視蒼。
    
      蒼望了他一會兒,微微低下頭,心裡似已經有了答案。

      「怎樣?你覺得我在想什麼?」

      「唔。」

      「怎樣?」

      蒼繼續想了一會兒,然後很乾脆地說:「那麼,如果你想抱一下,我不反對。」

      該死的,還真被猜到了。他瞪了蒼一會兒,然後張開雙臂,帶著猛獸本能的溫柔,輕輕熊抱住他的琴師。他感覺到蒼的身體微微震動,在無聲發笑。

      「夠了你,有什麼好笑的?」他略略咬牙,把手臂稍稍收緊了一點。本狼人抱抱自己的寵物有啥大不了的?哼。

      「……沒。」蒼抬起手臂回抱他,帶著隱約笑意輕聲說。

      對於一切的答案,蒼猜到幾分?以正常邏輯來說如此匪夷所思的真相,可以從點點滴滴堆砌出來嗎?抑或,只是一種直覺,就是覺得他帶有幾分「人類以外的動物」的性情?他不知道蒼的想法,只能猜測。而,就算猜到個五成八成又怎樣?下意識地,他的手臂又圈得更緊了。

      該怎麼形容這種感受?一種輕盈的沈澱,親和的暖意,呼吸、脈搏、血液的流動、體溫的散發,活生生的血肉,帶著善意、熟悉感、與深刻卻不黏膩的情感,帶著軟化一切的魔力。是的,他是喜歡,沒有別的,就是喜歡而已,就是喜歡這個圈在手臂裡的生物。

      蒼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乖。」

      「去你的。」他低聲回道,忍住了想用鼻尖去磨蹭的衝動。
    
    
      ☆
    
    
      那天夜裡,彈過幾首情境悠淡或愉悅的琴曲、泡了幾巡茶、跟他下了幾盤棋、陪他度過除了愉快沒別的形容詞適合的晚上的琴師,跟前一天一樣,在他的沙發上安穩無比地入睡,不到午夜就已經睡得很沉。

      凌晨三點,坐在房間電腦前的襲滅天來瞪了螢幕半天都沒看進去什麼,被過多茶水浸泡的的神經似乎稍微有些亢奮,他離開房間,在燈光全暗的客廳裡繞著最大的非圓形圈子踱步,一圈,一圈,讓自己的神經系統慢慢安定下來。

      無感於他一再繞圈,蒼依然沉沉睡著,就像是他家客廳裡會呼吸的擺設。然後,他停下來,靜靜望著沙發上的人影,這一次,他沒有過去,沒有靠近,沒有觸碰,沒有化狼,儘管他知道,過了今夜,也許再也不會有同樣的場景。

      清清楚楚地明白,此時此刻的自己,偏向人類的心思遠比骨子裡的狼魂更加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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