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nopsis

一個知音與知己的故事。


 

        穿過天然隧道般的山洞,眼前豁然開朗,潺潺的流水聲很清晰,再往前走一點,走出稀疏的樹林,就看到月光溫柔輕敷的溪谷,巨大的岩石像是沉默的巨人佇立在溪流中。

        「我去拿琴桌。」襲滅天來說著就要轉身,蒼一把拉住了他。

        「別拿了。」

        「為什麼?你害怕一個人留在這裡?」

        「你要這麼說也無所謂。」蒼指指溪流中的巨石說:「爬到那塊大石坐在上面彈琴一定很愜意。」

        「那茶呢?你不泡了?」

        「你有帶瓦斯罐嗎?路上也沒見去買說。」

        「……沒。」

        「所以這是天意。」蒼悠然說。

         「天意個頭!」襲滅天來瞪眼,說:「不泡也好,上次喝了你的茶,害我一晚上沒睡。」

        蒼笑出聲音:「那你更該常常喝茶,習慣了就不會了。」

        「哼,你就不能稍微表示一點歉疚之意嗎?」

        蒼愈笑:「如果我承認說我覺得欺負你很有趣呢?」

        襲滅天來哼了一聲,忍不住也想笑,他也覺得蒼根本是喜歡欺負他的,帶著點特殊的溫柔與親暱。他曾看書上說,合得來的人之間的關係,基本上就是願打願挨,到今天他才真正體會這句話的含意。

        於是他們爬到溪流中央的平坦巨石上,悠閒曬月亮。蒼把古琴放在膝上,隨興彈奏出「流水」。琴音與溪流合鳴,似在對話,又似共吟。襲滅天來凝視著月光下蒼低垂眼睫彈琴的神態,覺得心很靜很靜。他想起幼時看過的風景,草原、冰川、森林、山谷,想起久遠以前在遠離城市的地方感受過的四季流轉,他不曾忘懷的一切。而他最終選擇停留在繁華的人類都市,也許熱鬧卻冷漠的都市才最適合孤獨。他不曾想過,有一天,他會遇到此時此刻與他相伴的琴師。

        「以前你都是一個人來這裡嗎?」蒼抱著琴淡淡問他。

        「嗯。」襲滅天來淡淡應道。戒神老者死後,他就是這麼一個人走過來的。除了上班,他總是獨自過自己的生活,獨自進食、獨自入睡、獨自醒來、獨自走在荒山野嶺、僻靜溪谷,獨自走過繁華的大街、美麗的商店,獨自吹夜風、望月亮、看日出,獨自看電視、聽音樂,他一直只與自己相處,也曾以為他會一直這麼過下去直到生命盡頭。

        「謝謝你帶我來。」蒼輕聲說,柔和的目光落在閃著片片月光的水面。

        襲滅天來梗了一下,然後說:「忽然客套起來根本不像你。」

        蒼笑了笑:「該說的總是要說。」

        然後彼此之間安靜下來,只有溪水沖石與風過林梢的聲音。接著蒼又彈了幾曲,他聽過的、沒聽過的,不管原本的曲意是什麼,此時此刻全都是寧靜與恬淡,全都是琴人愉悅自在的心情。

        「下次換我帶你去個地方。」蒼隱隱笑說。

        「你?」

        「當然不是這麼特別的秘境。」蒼說:「學生時期跟同學夜遊時一起去過的地方,不知道變了沒就是。」

        「聽起來不太靠譜。」襲滅天來輕哼一聲,說:「別忘了你有指錯路的前科。」

        蒼抿嘴笑:「放心,我會先跟我那同學問清楚怎麼走。」

        襲滅天來忽然有種說不出的奇妙感受,蒼不僅與他分屬不同物種,就算撇開這點,他們也完全不一樣。蒼有家人、有朋友、有同學、有老師、有學生,有人際關係連結的繁複絲網,可是靈魂最深處,他卻覺得蒼跟他一樣孤獨,一種與生俱來的孤獨。那樣無以言喻的孤獨在蒼的琴音中流露,從久遠的初始,一直到無盡輪迴的未來。然後他想起,自己本來是不信人類所說的生命永遠論。他原本認為,生靈死亡便灰飛煙滅,再也不存在。

        「你哪天比較有空?」蒼問。

        襲滅天來淡淡說:「反正我不是在公司,就是在家裡。」

        「或是在這樣的地方嗎?」蒼淡淡說。

        襲滅天來閉上嘴沉默,他不知道,從此以後,他還會不會想獨自一個人去他的秘地。
 

        ☆
 

        快到家時,蒼終於受不了睡著了,不過也才剛睡著一下子,就被襲滅天來叫醒,說你該下車了。

        回程的路上,蒼說是怕襲滅天來一個人開夜車會想睡覺,於是撐著不睡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襲滅天來自然是哼說省了,還瞪去一眼說前幾回你怎麼就大剌剌地睡了?蒼則回答,之前幾次路程沒這麼遠,時間也沒弄到這麼晚,覺得他應該頂得住,就放心睡了。今天情況不同,夜這麼深,路程又這麼長,他又上了一天班,這樣開車危險。襲滅天來並不怎麼覺得累,但他不再說什麼,任由蒼半瞇著眼睛捱著跟他閒扯,扯著扯著,他覺得蒼後來根本都是在說夢話。

        週五半夜,嚴格說來是週六凌晨快四點,蒼在自家門口跟襲滅天來道別,幾乎是在夢遊中的他是根本不會也沒辦法去思考什麼的。他閉著眼睛晃到自家門口,從琴袋的外袋中掏鑰匙,費了點時間才慢吞吞地把鑰匙拿到手上。

        襲滅天來在車子裡等蒼進門,夜深人靜,他熄掉車子引擎,從全開的車窗盯著蒼,看呈半昏迷狀態的琴師到底有沒辦法順利進去自家大門。蒼站在門前好半天不動,襲滅天來看不下去,終於忍不住下車,大步過去,卻見蒼手裡握著鑰匙似乎站著就睡著了。

        襲滅天來伸手搖搖蒼:「喂!」

        「不行,我實在太想睡,眼睛睜不開……正想說你能不能過來替我開門……」

        「你這傢伙!你以為心裡想想我就能知道麼?你以為我是你肚子裡的蛔蟲啊?!」襲滅天來咬牙切齒壓低聲音說著,一把搶過繫著彩繩的鑰匙,還不得不把勾在蒼小指上的彩繩套環取下來,替類似酒醉的琴師插進門上的鎖孔,轉動鑰匙開鎖。

        「……你這不是來了麼?」蒼喃喃說著,頭往他正要推開的門板上靠。

        襲滅天來咋舌,他曾看過書上寫,對於人類來說,睡眠是超越食慾與性慾的最不可抗拒的欲望,那時他嗤之以鼻。他又看過一部電影,其中一段劇情是描述一個非常睏倦的人開車,後來出現囈語、幻覺種種症狀,他還以為那只是戲劇上的誇張,現在他開始有點相信,這都是真的。

        還想看日出咧,看個鬼……心底嘀咕著,襲滅天來一手開門,一手把蒼扶進門,幫忙把琴袋拿下來小心放在旁邊。客廳一片暗,不過這對狼人襲滅天來自然不是問題。蒼往沙發上一倒,喃喃說:「把我放這兒就好……我先睡會兒再上去……」
 
        襲滅天來望了望打定主意非先睡一下不可的蒼,把蒼的鑰匙輕輕放在茶几上,再把沙發上的座墊抽起來堆在蒼身上保暖。他凝視著半蜷身子沉沉睡去的人影,忽然覺得這樣的蒼跟窩在狼窩的他有什麼不同?不過是皮囊的差異……

        太荒謬了……這什麼想法……

        黑暗中,他不自禁握緊了拳頭,倏地轉身離開,順手帶上了門。
 

        ☆
 

        翠山行一早起來,打算去刷牙洗臉,一打開房門,就瞥見藤製長沙發上墊子亂堆。

        這誰啊……昨天明明客廳都整理過的說。翠山行心裡嘀咕著,剛走出房間,就看清墊子下還有一個人。

        「哥?你怎麼睡這裡?」翠山行訝異地搖搖蒼。

        「唔……」蒼閉著眼睛問:「幾點了?」

        「早上七點多,哥你昨晚又很晚回來哦?」翠山行問,鼻子用力嗅了嗅,蒼身上沒半點酒味,顯然昨晚沒有喝小酒之類的節目。

        「我再躺幾分鐘,幫我開一下熱水爐,我要洗澡。」

        翠山行去幫蒼開爐子燒洗澡水,刷牙洗臉之後去廚房自己喝了一大杯開水,又倒了杯水回到客廳,往茶几上一放。

        「哥,我幫你倒了水,喝點。」

        「嗯,謝謝。」蒼閉著眼睛說。

        「你那朋友是夜貓子哦?」翠山行問。

        「他只是喜歡夜遊。」蒼說。

        「夜遊啊?那還好。我有些同學就喜歡晚上去喝酒、唱KTV什麼的。」翠山行說:「好朋友去喝點小酒聊聊那種還好,一大堆人鬧哄哄的嘈雜地方我就受不了,實在不怎麼喜歡。」

        蒼坐起來,拿起杯子喝水,淡淡說:「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你總要學著拒絕別人。」

        翠山行的個性吃軟不吃硬,碰到事情他不怕跟人對槓,卻很難拒絕別人的好意,有時不免為難自己。

        「我知道……我朋友也是這麼說。」

        蒼看了看翠山行,說:「你的法文鑑定考不是快到了?」

        「嗯啊,下個月。」

        「如果你要安排自己的讀書計畫,不用顧慮太多。」蒼繼續喝水。

        「嗯,我想說明天開始,週六日都去圖書館唸書。」

        「下週六起我帶他們出去就好,反正小白很樂意開車。」蒼說。

        「到時你叫他開慢點,他很愛衝。我今天還是跟你們一起去看電影,票都訂了。」翠山行說。

        「你閉關在即,我請你吃大餐吧!」蒼隱隱笑說。

        「欸?真的嗎?」

        「你不是一直想去哪家法式餐廳?」

        「可是那很貴欸,貴翻了。」翠山行睜大眼睛說:「特餐的價錢都可以買二十個便當了說。」

        「又不是常常,沒關係。」蒼站起身來,順手把桌上的鑰匙拿起來抓在手上,準備去房間拿衣服洗澡,一面估算著二十個便當的價錢,心想比起之前跟襲滅天來去的那家牛排館,這算便宜了,不過那時不是他付錢就是了。


        ☆
 

        蒼在電影院裡從燈光暗了之後直接睡到唱片尾曲,反正蒼也沒有打鼾,翠山行也就沒有管坐在他旁邊跟周公下棋的老哥,直到大夥兒準備離開電影院了才把蒼搖醒。蒼輕輕揉了揉睡得有些僵硬的脖子,跟弟弟妹妹們隨著人潮走出電影院。

        看完電影之後,全家一起去逛花市,不過什麼都沒買。大家都知道晚上要去吃昂貴的法國菜,都覺得其他的錢就不要再隨便花了,雖然原本九方墀很想叫大哥買小魚缸跟魚給他的說。逛完花市時間還早,他們到附近的中央公園走走,玩遊樂器材的去玩,去假日市集閒逛的去逛,蒼揀了個樹下的陰涼位子,靠著樹幹繼續打盹。就算沒特別累,這也是他很可能採行的休閒方式,何況昨晚那麼晚睡,補眠是大大必要的。

        傍晚蒼實踐諾言,帶全家去翠山行一直想去的法國餐廳吃晚餐,只有即將閉關準備法語鑑定考試的翠山行一個人點特餐,其他人則點比較普通的套餐,即使如此,這一頓下來也要吃掉全家人好多天的伙食費。赤雲染說,大哥最近心情好像特別好,白雪飄點點頭,說我有同感。

        週六晚上,蒼是全家第一個上床就寢的人,連九方墀都還在跟黃商子玩戰鬥卡片時,這位大哥已經寢室熄燈,安安穩穩進入夢鄉。
 

        ☆
 

        與蒼截然不同的,週六一整天襲滅天來都待在家裡。電視節目太難看,他索性關掉電視,用他的寶貝真空管音響播放他喜歡的電玩音樂原聲帶,那款電玩遊戲是由異度代理的進口遊戲,在境內締造了相當優異的銷量。雖然異度是本地數一數二的遊戲公司,但業務有一半以上是與他國遊戲公司合作或是代理,真正自行開發的遊戲,嚴格說來是這一兩年才開始比較上軌道。今年著手策劃的遊戲,可說是他們公司第一款重量級作品。他們沒有太多人力,於是用時間作為代價,一方面拉長製作期,另方面也尋找合作的小型工作室,某些層面的製作以發包代工的方式進行,當然也不排除逐漸擴大公司人員編制。不管怎麼說,襲滅天來對待工作不是不認真,卻也非常隨性,他不是那麼有宏大企圖心以及長遠規劃的上位者,頗有「跟著感覺走」這樣的傾向。以戒神老者說過的狼人故事,這些特質應該跟他是不是狼人沒有關係,而僅僅是他此一個體的個性而已。

        襲滅天來維持著人身在家裡走來走去。不是他比較喜歡這樣,而是人形的雙手才適合東擦西抹、洗這洗那的工作。掃地拖地擦桌子擦沙發擦玻璃洗廚房洗浴室洗紗窗洗床單洗枕頭套洗腳踏墊清爐子清烤箱清冰箱清櫃子……與其說他有潔癖,也許說他有打掃強迫症更貼切。不停勞動的同時,他的心思通常比較不會亂飄,時間也變得特別好過。但他也不總是這樣的,這是他的其中一面。另一面的他很安靜,靜靜地看書、聽音樂,他能夠很長很長時間什麼也不做,在那樣的時候,他會思索很多很多事。簡單來說,表象與底層的靜與動於他是剛好相反的。肢體不斷動著的時候,他比較不會去想那麼多。而安靜的時候,他的心思則轉個不休。

        等到再也沒有什麼事可做了,澡也洗了,他替自己料理了豐盛的一餐:一大烤盤的香料烤牛小排、一大盆什錦蔬果外加一整碗公的溫牛奶。食物放在茶几上,解放的灰色大狼狼吞虎嚥全部吞下肚,吃得一片狼藉,丟著明早再收,這會兒他已經不想回復人身。現在音響放出的是大提琴獨奏曲,基本上他對有絃的樂器情有獨鍾。

        夜幕已降,從窗簾刻意留下的一點點縫隙望去,但見今晚月色極美,等夜深人靜,該是在荒山吹風的好時機。可是灰色大狼只是靜靜望著透過長條形間隙投射的光色,沒有出門的衝動。他心底明白,不管今晚的月光再怎麼漂亮,他都不會獨自跑到深山野嶺去對著幽黑的海洋與山谷發呆。

全部留言

请登录评论!

暂无评论

全部留言()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