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nopsis

迦陵频伽,此云妙音鸟,本出雪山,壳中即鸣,音声清婉,和雅微妙,为天、人、紧那罗、一切鸟声所不能及。

 

  当然记得向琪琪打报告,她情绪低落,没顾得找我的麻烦,反而拜托我帮她劝老莫,说什么“三十多岁的人了,应该趁着还有点名气,赶紧稳定下来。我不是一定要他做那个图片编辑,我是替他着急,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就不放心。你说,我不为他打算,还有谁为他打算呢?”

  说着她哭了起来,哭得我左右为难,很想说:“既然嫁了老莫这种人,你就认命吧。”究竟没吃了豹子胆。只好听耐心地听她哭,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琪琪绝非那种哭起来不知收拾的女人,哭了一会儿也就慢慢平静下来,她说:“我知道他对现在的状况不满意,我知道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生活。”

  我赶紧说:“琪琪,你可别这样瞎想。”

  她笑了一声,柔声说:“你不用和稀泥,听我说就好了。”

  这样的轻言细语一向是琪琪最可怕的状态,我已经很久没有领略了,忽然觉得有点心酸,只得一言不发,听她继续轻言细语地说:“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是他老婆啊。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有梦想是好事,但不是所有的梦想都能够实现,都值得抓一辈子。有时候把人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的,不是那些不幸,反而是抓牢了不放的梦想。”她停了停,慢慢地——不知为什么几乎让我觉得有点阴森地说:“这样的人,我看得太多了……我不管他怎么想,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让他的人生变成那个样子。”

  我无端端觉得寒毛倒竖,正在这个时候,利璧佳开门进来了,笑盈盈的,也略带点酒意,见我在听电话,想要避开,早被我一把拉过来。她便乖巧地抱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背上。

  琪琪的声音又温柔起来,她说:“……那天和他一起去看《彼得·潘》,我看着看着就哭了,他问我哭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对他说。因为虎克船长对温蒂说:‘你喜欢的彼得·潘不是一个男人,他只是一个男孩子……’是的,他只是一个男孩子,永远不会长大,一直在天上飞,那都是很美好的,但只是童话,我们都知道,那只是童话……”

  老莫在沙发上鼾声大作,无论如何难以把他和彼得·潘联系在一起。然而我明白琪琪在说什么,只觉深深地怜悯和痛惜,为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曾经那么羡慕他们。其实琪琪并没有意识到,她何尝不是固执地保留着属于女孩子的那一部分,懂得自己所爱的还是一个大男孩,看着《彼得·潘》落下泪来……但是“所有的孩子都会长大,只有一个除外”,而我们都不是那一个。

  那种感觉又弥漫上来,“假期结束了”的感觉,“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了”的感觉,我们的时间和梦想的确像水一样,一去不回。

  我紧紧地握住利璧佳环绕过来的手,也许太紧了,说不定弄痛了她,但她什么也不说,一任我紧紧地握着,直到琪琪黯然地放下电话。

  我转身,默默地抱紧利璧佳,她也紧紧地抱着我,整个人埋在我的胸口,闷闷地说:“可怜的琪琪。”

  我说:“可怜的老莫。”

  我们一起笑了,又一起叹了口气。

  她仰起脸看着我:“我们会变成他们那样吗?”

  我看着她,她还是个孩子,真的还是个孩子,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问的。可是没有关系,我看着她,肯定地说:“不会。”

  她笑了:“谢谢你。”说着,踮起脚来吻了吻我:“让我送你一件礼物吧。”

  是一张海报草稿,她和几个朋友捣鼓出来的。模仿NIKE的一款T恤,由许多小格的图案组成,主角是一个简笔画的小人儿,举着一只相机,一边拍一边朝前跑,跑着跑着撞上了一堵墙,碎成一堆;然后自己重新组合起来继续跑,边跑边拍;跑着就跑进了一堆火里,烧成一团黑碳,黑碳继续朝前跑,又恢复成小人儿,边跑边拍;跑着又钻进了车轮底下,被压成了薄片飘起来;飘着飘着他飞了起来,一边飞一边拍;飞着就遇到了大雨,被雨点打到地上,连翻几个跟头;他爬起来继续跑,一边跑一边还在拍,就这么一脚踏空,摔下悬崖,一边往下掉一边还在拍;“吧唧”一声掉进水里,溅起硕大的水花;他一边往下沉一边继续拍,各种各样的鱼游过,慢慢地,鱼变成了飞机、飞碟和星星,水底变成了星空,而小人儿的背上开始长出翅膀,他还在拍,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一格甚至照搬了NIKE的口号:“JUST DO IT!”

  我看着,目不转睛,觉得可爱之极,又异常感动,明知故问:“这傻冒是谁?”

  利璧佳生气了,哗啦哗啦把海报抢过去:“你这样说我的男朋友,我才不要理你呢。”

  这样单纯到任性的维护让我感动得一塌糊涂,付诸行动却是把她整个人狂吻乱揉一气,她咯咯地笑着,躲闪着,不小心摔倒在老莫的身上。

  老莫哼了一声,我们赶紧噤声。他骂道:“靠,当老子是死人啊!”我们越发大气都不敢出,不料他翻个身,继续鼾声大作,原来在说梦话。

 

  从此之后利璧佳开始把老莫叫作“小潘”,叫得他莫名其妙。琪琪听到后暗地里拼命给我白眼,骂我“重色轻友”,嘲笑我事无巨细都向老婆汇报。我说:“琪琪啊,难道你不认为‘事无巨细向老婆汇报’是一种优良品质吗?”她无言以答,然后恨恨地说:“回头看我怎么教唆你家利璧佳,总有一天整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我微笑:“如果是为了她的缘故,我倒真不在乎送死。”

  那时我和她在展厅里等利璧佳,已经开始布展,是一个雨天,窗外郁郁葱葱,美术馆一片寂寥,琪琪看着窗外,说:“这样肉麻的话,我们也都说过。”

  我打趣:“并且事后打死也不承认。”

  她也笑了:“刚刚和老莫认识的时候,他说有你这么一个弟兄,我问他,所谓‘弟兄’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说在危急情况下,如果只有一个生还的机会,他会把那个机会给你。”

  我不知她为什么会突然说到这些,于是半开玩笑地说:“那是因为他对不起我,你知道吗?琪琪,当年你拍的那套《后街》刚出来,我们第一次看到你的片子——还不认识你这个人,我就对老莫说我要追这个女孩子,他说他也要。然后我们约定了公平竞争,谁知第二天他就一个人偷偷跑去找你,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把你追到手了。所以你看,琪琪,他当然得把生路让给我,他欠我一个人情。”

  琪琪看着我,眼光流动,似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相信我的话,然后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好嘛,男人!”

  但是我并不全是开玩笑,我记得那个时候,她的那些片子,百无禁忌的选材,别致到近于妖异离奇的取景和用色,明明剑走偏锋,却又分量十足,让人不能立刻移开视线。我记得我对老莫说的是“能拍出这样片子的女孩子,实在是值得结交”。

  老莫则回答:“你来晚了,兄弟,这个女孩子我追定了。”

  其实并不是太久以前,但不知为何就像过了很多年一样,那个时候的琪琪和老莫曾让我何等羡慕。这时,我看到一滴眼泪,孤零零的一滴,顺着琪琪的脸颊滑下来。

  我甚至清晰地看见它落向她白衬衣的领口,化作一点淡淡的痕迹。她说:“我也问过他,如果我和他只有一个生还的机会,他会怎么办……”她停了一停,闭上眼睛,轻轻地说:“他紧紧地抱住我,说:‘我们一起死。’”

  即使此刻听来,仍然是荡气回肠的一句话。

  我不知老莫说出它的时候是怎样一个时刻,黄昏时人来人往的街头,地铁呼啸而过的站台,嘈杂的酒吧幽暗的角落,还是老莫或者琪琪的暗房……琪琪闭上眼睛,仿佛沉浸在回忆中的那一刻,那一刻仍然令她颤抖、甚至落泪,我看到她泪光里的侧脸,美得出奇,想必与那时一模一样。

  于是我轻轻地说:“琪琪,你要知道,没有人比我更痛恨看到你和老莫过得不开心,简直就像看着热带雨林和珍稀动物在消失。所以琪琪,答应我,不要强迫老莫做他不想做的事,拜托你也试着为他做一点牺牲。他还有他的梦想、目标,以及这辈子非做一次不可的事情。”

  琪琪笑了,笑着摇摇头:“你应该知道,热带雨林和珍稀动物的灭绝,最让人难过的一点就在于,每个人都觉得应该有办法阻止它们的消亡,但实际上谁也无能为力。”

  这是真话,所以我无话可说。

  琪琪也是,所以她也就那么看着我,反问道:“可是你自己呢?”

  “嗯?”

  “你的梦想、目标,以及这辈子非做一次不可的事情呢?”她问。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的微笑里有难以形容的淡淡光芒,了解、怜惜,一点无奈,一点悲哀。她说:“如果我说错了请原谅,但是我觉得,这次展览对你而言,似乎更像某种结束。”

  我说不出话来,每个人都有让人震惊的时候。琪琪说得对,这是一种结束,把过去的十年挂在墙上,然后收藏起来。都算不上特别出色的片子,然而我知道,都是我再也拍不出来的作品。

  也许我将永远以摄影为职业,但我再也不会像那样去拍片子,它们也不再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最重要的东西,而仅仅是生活的组成部分,甚至只是生存的手段而已。

  那一刻我再一次、更加清晰地明白,我已经妥协了,向生活,向环境,向自己能力与才华的局限。那个即将被展出的我已经渐渐离去,我不知道这样的变化从何时开始,就像那些励志文章里常用的例子:把一只青蛙放在一锅水里,一点点加热,那只愚蠢的青蛙就这么优哉游哉地直到被煮熟,没有力量一跃而出——其实谁也没有这样的力量,至少在我的生活中,我还没有看到过谁有力量一跃而出。

  “当你的生活发生变化的时候,你的生命必然也要随之变化。”琪琪这样说,“也许你和利璧佳会比我们美满和睦,可是相信我,本质上不会有太大的不同。我和老莫最大的不幸就在于,我接受了这样的变化,而他不肯。但是无论他是否接受,这变化已经发生了,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这一点,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看得更清楚。”

  我断定这是我听过的最冷酷的话之一,同时也是最悲伤的句子,而这样的话往往是真话。

  然而还有更难过的句子在后面,琪琪侧过脸去,仍然看着窗外,神色凄楚:“我也有过梦想,我也有以为是这辈子非做不可的事,现在我不只要承受自己的改变,还要背负他注定破灭的梦想……”她说不下去了,她的嘴唇在颤抖,我只觉得心如刀割。“琪琪、琪琪,”我说,“求你了,不要这么看事情和想问题。”但我也知道这样的话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事实上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她的眼泪,她的颤抖,她的悲伤与绝望。如果这是一篇小说,我想,那么我应当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而她会在我怀中失声痛哭,那久违了的女孩子悲伤绝望的哭声……然后,然后会怎样,我不知道,生活从来不是小说,所以我悄悄地退后了一步,离她远一点,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然后利璧佳来了。

  带着一大群女孩子,猛地撞开展厅的玻璃门,她们的笑声和嚷嚷一下子涌进来。几乎像奇迹一样,阴沉的天空一下子放晴,一道金色的阳光穿过窗户直落地上,利璧佳大声宣布:“我把整个宿舍的人都拉来当义工了!”

  我看着她们,有一点发懵,女孩子们都穿着同样的白T恤,更让我目瞪口呆的是T恤上都印着海报的图案,那个单纯地、执着地、拍个不停的小人儿。

  利璧佳得意地张开双臂:“看!我们还做了工作服,可爱吧。”

  我大力拥抱她,一切因她的到来恢复了原样,天气晴朗,生机勃勃。我低头吻她,一边夸奖:“干得好!宝贝。”一边警告,“不过小心,预算是你控制的,如果超支我就卖了你还债。”

  女孩子们笑着起哄,利璧佳一仰头,气势十足地说:“什么啊,几件T恤而已,大家的工作餐从盒饭变成泡面就行啦!”

  女孩子们闻言,群起而攻之:“你可是答应我们吃披萨的!”

  我大吃一惊:“披萨!你疯了!”

  利璧佳笑不可抑,强词夺理:“答应有什么用?你们没看见过赖帐的人吗?”边说边往我身后躲,被我一把拎出来:“喂,自己的是非恩怨自己摆平。”

  琪琪转过脸来,笑着直摇头:“岂有此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这种时候难道不是该你挺身而出吗?拜托!你少给我们摄影人丢脸了!”又对女孩子们说:“披萨是吧,没问题,今晚他就请客。”

  女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利璧佳最为雀跃,琪琪偷偷冲我做了个隐约的鬼脸。

  她的鬼脸让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很软,心软的结果是那天晚上我请了17个女孩子吃披萨,付帐时简直可以听到信用卡发出的悲痛欲绝的呐喊。

  但是每一道乌云都镶着金边,好的结果是,果然人多势众,美术馆给的布展时间只有两天,原来以为万万不够,可是大家齐心协力,不到一个晚上,一切就绪,只等老许那边把做好的片子送过来了。

  九点多的时候老莫过来了,没想到女孩子中还有一个他的崇拜者,这厮大为得意,本来就没干多少活儿,一半时间还在对着人家胡吹神侃。侃得小姑娘五体投地,琪琪还好,反而是利璧佳有点生气了,对她说:“要不是看在琪琪姐的份上,我们一定打断老莫的腿。”

  琪琪安慰她:“没关系没关系,男人就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了。”

  我看她一眼,她对我笑笑,表示“放心吧我没事”。搞得我也无端端愤怒起来,觉得老莫这厮果然是贱骨头,琪琪难道还不够温柔贤淑,他还要怎样。

  幸亏后来一段时间他终于看出瞄头,临时卖力,我才觉得气平了点。

  十二点左右,琪琪和老莫先回去了,快三点的时候,女孩子们也都走了,约着去附近的什么地方唱歌,说是午夜之后两折。这样好的精神,我简直叹为观止,利璧佳却大力点头:“很好很好,就该这样,如果还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把你们抓过来。”

  其中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子对我说:“你知道么?我们一直很好奇究竟什么样的人有胆子找这丫头,简直是勇敢地扛下世纪性的灾难。”

  我知道这个笑话,利璧佳宿舍里有两个女孩子,一个非常温婉贤淑,一个极其粗枝大叶,大家都说,谁上辈子吃斋念佛,这辈子就娶第一个女孩;谁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就娶第二个女孩。“那么娶你呢?”我问利璧佳,她咭咭笑:“她们都说,娶我是勇敢地扛下世纪性的灾难,要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

  于是我握住利璧佳的手,微笑着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女孩子们跺脚起哄,利璧佳一下子满脸通红,我把她宠溺地揽进怀里,她的脸颊滚烫,眉梢眼角都是喜悦和幸福之感。可是那一刻我想到了琪琪,她泪光中的侧影,“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问自己,“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这张脸也会沾满泪水,因为我的缘故。”

  我不知道。也许这世上有女孩子从不受伤也从不失望,但绝不是琪琪和利璧佳。

 

  我们在众人散去后的展厅里接吻,悠长、温柔,然而平淡的吻,那些激情和悸动早已消失,我吻她一如吻着表姐家的小婴儿,她吻我一如吻她床头的绒毛玩具,这样的时刻早晚会到来,只有早晚之分,没有不来的道理,在每一对相爱的人之中,无论他们爱得有多深或多浅,多长或多久。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但我还是久久地拥抱着怀中的女孩子,就好像要珍惜宠爱一辈子,就好像预感到,总有一天她会离我而去。

  骤然寂静下来的展厅,像一个空荡荡的舞台,利璧佳轻轻地说:“真希望时间就此停住。”

  时间就此停住,真实的生活还在远处,残留的梦想还没有彻底熄灭,最重要的是,我的展览永远不会开始,所以始终可以想象它将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展览,而我是即将成名的摄影大师。

  以及,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是的,对我来说,或许这就是最幸福的时刻了,或许这就是人生的顶峰了。

  “可是,”我对她说,“你还有属于你自己的梦想、目标,以及这一辈子非做不可的事情。”

  她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我,那一刻,我清楚地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便微笑了。下一个瞬间她紧紧地抱住我,把我狠狠地扳向她,那么用力,很有点痛,但我一声不响,一任她紧紧地拥抱,一任她热烈的吻印在我的脸上,我的头发里,那么热烈,那么用力,几乎可以触及灵魂——如果真有灵魂这种东西存在的话。

  “利璧佳,利璧佳,我们结婚吧。”再一次,这几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强烈的、要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的愿望,充满了我的胸臆。然而我还是没有说,没有人能够把时间留住,没有人。

 

  天快亮的时候老莫和琪琪又过来了,还有其他几个做片子的朋友。接着片子也送来了,做得简直无可挑剔,全部由老许亲自动手完成,这小子“独孤求败”的名声果然不是白来的。而且我从来不知道他如此够朋友,这样呕心沥血,还只收了成本费。

  我无以为谢,和他大力拥抱。他则猛拍我的后背,表示一切不在话下,同时郑重声明他是看着我成长起来的,而且慧眼识英雄,一直知道我必然会有出息;以及他和我早有约定,等我开个展的时候,片子一定给他做;即使将来出作品集发行明信片,也都是老许和他的设计公司的活儿。

  全都是不知从何说起的话,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那么顺理成章、义薄云天,老莫他们窃笑不已,我则只有使劲点头的份。其实是我们看着这小子成长才对,短短几年时间,眼看他从一个图片社做片子的后生,成长为一个长袖善舞,义气与狡猾并重的商人,而且照目前的势头看,他将来的规模绝不仅如此。

  接着老许又去恭维琪琪和利璧佳,说什么“果然成功的男性背后都有伟大的女性支持”,夸她们做事条理清晰,考虑周全,并以狂踩我和老莫为衬托,“我一看就知道没那俩爷们什么事儿,打死他们也做不到。”然后露骨地表明他的别有用心,“将来我打算大规模地接影展,到时候您两位可一定得当我的高参。”

  我们当然知道老许一定别有用心,但是到这么肆无忌惮的地步,仍然让人惊叹。不过老许最可爱的就是这一点,他有本事帮了你天大的忙之后还让你觉得完全不必感谢他。以至于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厮是不是骨子里其实是个极端善良热忱而又害羞的家伙。

  但是他说得甚是在理,琪琪和利璧佳确实把布展过程组织的井井有条,尤其是琪琪,协调性和条理性堪称卓绝。因为策展公司许诺的那个“义务策展人”始终没有出现,琪琪一怒之下,痛下工夫,把展厅的每一面墙都做了详细的规划,又给每一张照片编号,整理归档,位置、尺寸、装饰、解说辞,林林总总一清二楚。利璧佳把这叫做“琪琪式傻瓜布展方案”,意思是即使我们几个都是傻瓜,按照琪琪的安排也决不会出错。何况大家并不是傻瓜,于是一百六十多张照片,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全部搞定。

  而且那两个小时实在精彩,现场气氛激昂美好得一塌糊涂,简直可以媲美八点档热血砺志片。这下我明白为什么那种热血白烂的八点档能够经久不衰了,原来人这一辈子,总有那么一两回与之相似的时光。

  最后还有一些收尾的活儿,但我实在累得不行了,利璧佳根本已经站在那里睡起来,算起来我们大概有一天两夜没合眼了。琪琪推我们:“回去歇着吧,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几个好了,不然明天开展该带着熊猫眼了。”我还恍惚记得自己最后的一句话是:“琪琪你真是天使,老莫日后敢有半点忤逆,看我打断他的狗腿。”就被老莫大怒地踢进出租车,隔着车窗还对我竖了一下中指:“你小子再敢在我老婆面前表现愚忠,我拍死你!”

  我想要反击,无奈眼皮已经合上,睡得天昏地暗,到家之后司机怎么叫也不理,这位仁兄只得下车来把我摇醒。其实老莫已经付了车钱,可我睡糊涂了,半梦半醒地又给了一遍。这司机着实可恶,闷声吃双份。

  利璧佳比我更不济,从头到尾是被我抱进屋的,还在那里唧唧歪歪地挣扎抗议:“……不要,上午没课……再睡十分钟,求求你……”我虽然迷迷糊糊地觉得真是可爱,但已经顾不得温柔不温柔了,两手一松把她摔在床上,自己跟着仆倒,下一秒钟已经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是傍晚,饿得头昏眼花,有女朋友的好处就是家里不会缺零食,我从床下摸出饼干、薯片、巧克力之类,仰面大嚼,把自己救活过来。同时试图打救身边的女孩,她拒不接受我的好意,翻滚若干次,熟睡不醒,我惊叹女孩子忍耐饥饿能力之余,也只得随她。

  然后我去了一趟美术馆。

  保安都认识我了,笑笑放我进去。大厅里的装置艺术展正在布展,人家那才叫专业水准,工具先进、人员训练有素。一个穿着夏奈尔套装的女人坐在高台上,拿着话筒指挥若定,看得我赏心悦目。最让我佩服的是她那个坐姿,妩媚妙曼、引人遐想而又辗转自如、滴水不漏,没有长时间练习绝对做不到。谁知道呢?也许这是她激励士气的方式,也许这就是她能坐上那个位置,手拿话筒的原因。我下意识地去拿相机,却发现没有带。

  这是头一次,这么多年来头一次。一直以来,我哪怕去楼下买包烟也会带着相机,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就有你不能错过的画面。但是今天我忘了带相机。

  我愣了一下,转念又觉得没什么,凡事总有第一次,而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人总不能一辈子连买包烟都背着相机吧。

  但是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有一点什么,在那里突兀地奇怪着,并不是奇怪自己没带相机,而是奇怪自己能够这么淡然地看待这件事,当然我并不是麻木,只是已经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什么都是迟早的事。

 

  于是我放过那个穿夏奈尔的女人,推开小厅的玻璃门,摁亮了灯,这里是我的展厅,从现在开始的十天里,这里属于我的片子。

  展厅的灯光设计完美无缺,相信我,这实在是一家一流的美术馆,能在这里开个展实在是我的荣幸。

  明亮又和煦的灯光洒在每一面墙,每一个角落,没有一点阴影。墙上静静地挂着我的片子,此刻它们看起来那么陌生,仿佛与站在它们面前的我毫不相干,对我的生活、我的全部喜怒哀乐也毫不关心。我看着它们,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也的确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从这个角度,看所有这些片子。

  影展的主题最后定的是“捕风捉影:一个摄影人十年的寻找”,不用猜都知道是利璧佳的创意,一如既往的古灵精怪,连文理都半通不通。但这确实是一个好创意,她用“寻找”来概括十年里我那些杂乱无章的片子——的确是杂乱无章,以至于我们根本无法从中归纳出什么主题,我几乎什么都拍过,几乎什么都有点感觉,但是什么都不成气候。

  要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何以一直不成气候,有的人十年里专攻一个主题、一种题材,开个展出影集当然要容易得多,而我借机审视自己的十年,才发现我根本还在寻找自己要拍的到底是什么。

  而且并没有找到。

 

  在主题展板上,利璧佳写了这么一段话——

 

    我伸手想要握住光,

    光却消失掉;

    我用镜头对准风,

    风不知去了哪里。

    然而我从不曾气馁,

    也从来不曾放弃希望;

    我总是背着我的相机,

    走过每一天,走遍这个城市。

 

    我曾经寻找一个女孩子的身影,

    不肯相信我不能找到,

    因为我寻找的不是她的身份或名字,

    也不是发生在她生命中的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我寻找的是她留在我画面上的东西,

    还有我的画面不曾清晰表达的东西;

    光一样会消失,却又永远在那里的东西,

    风一样不可捉摸,但总是会回来的东西。

 

    你别问我那是什么,

    我将不知如何回答。

    正如我不知为何我要背着相机,

    走遍这个城市,走遍这个世界,

    年复一年,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

    直到我还能为一个画面感动不已。

 

    是的,我不知道为什么,

    一如这个世界上的每一种追寻,

    我只能说,它使我的人生完整,

    它使我的生命具有意义。

 

  我清楚地记得她写出这段话的时候,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和琪琪在商量计算图片尺寸,焦头烂额。利璧佳拿来给我看,我匆匆浏览一遍,点头说:“不错,宝贝,就是太像女孩子写的,不过没关系,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然后亲了她一下,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直到此刻。

  直到此刻,它真正地感动了我,尽管那不是事实。

  我做不到永不气馁,我并不是没有想过放弃,我甚至已经放弃了,我不再相信有那么一种东西,值得我走遍世界,值得我坚持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

 

  利璧佳的创意非常别致,她把那张海报印作底纹,仿佛一张巨大的格子纸,那些字就落在一个个格子里,而每个格子里都有一个小人,那个单纯地、执着地、拍个不停的小人。但那已经不是我,我不再是那样的人——

  相信有一种东西,使人生完整,使生命有意义;为了寻找一个女孩子,走遍这个城市;如果你告诉我我不可能找到她,我会说:“我不相信。”

  迦陵。

  我终于没有找到她,我甚至已经忘记了她,我最终还是失去了她。

 

  一种异样的感觉,使我不敢转过身去,那一瞬间我仿佛觉得她就在我身后,地下通道里穿着婚纱的背影,吧台上跳舞的身姿,地铁站黑压压的人群中一朵小小的红玫瑰……远离现实,宛如梦幻,栩栩如生,而又永不可及……那一个瞬间,所有曾经充满我胸臆的东西又回来了,热烈地、急切地、执着地、苦恼地、喜悦地、焦虑地、冲动地……所有那些我已经失去的东西,所有那些我已经放弃的东西,使我的人生完整的东西,使我的生命有意义的东西……在那一个瞬间,它们全都回来了。

  但只是一个瞬间而已。

  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我为它们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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