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nopsis

迦陵频伽,此云妙音鸟,本出雪山,壳中即鸣,音声清婉,和雅微妙,为天、人、紧那罗、一切鸟声所不能及。


 

  到了第二天,寂寞云云又不过是小case了,即使寂寞至死,该接的活儿也不能含糊。后来我帮那家房地产公司的小子买到了一只二手的蔡斯镜头,七折半,九成新,真是太便宜他了,我如果不是因为已经有了同样规格的一只徕卡,说什么也不会让给他。不过他又帮我介绍了几家地产公司的活儿,也算对得起我了。

  说起来这小子有点意思,他的器材在业余的中间算顶级了,人也机灵,又肯讨教,据说还是学平面设计出身,就是拍出来的片子惨不忍睹。我屡次想劝他放弃,想到他们公司给的报酬,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说实话,我一向不主张把摄影当作“业余爱好”,每当有人来讨教的时候,我总是先问他有没有可能把摄影变成职业,如果没有可能,就劝他另寻一种不那么费钱的爱好。摄影这种事儿,投入太大,纯粹自己玩,早晚要败家。不说别的,单论买胶卷和冲洗的费用,如果没人报销,在成为行家之前,帐单就能把人压死。

  还是老莫说的好,干我们这一行,绝对不能失着业等后世承认,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接活不止。

  不过有的活儿实在让人恼火,广告公司的策划足有一百页,连模特笑起来露几颗牙齿,什么气候什么温度几点几分的光线都标得一清二楚。这时我就纳闷他们还找我来干什么,随便找个人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摁一下快门不就行了。不过只要他们肯付钱,我绝不会把纳闷表现出来。

  有的活儿又完全没谱,特别是老许那儿来的,他那个什么设计工作室完全是个草台班子,最后常常是我和他加上模特儿商量商量,就这么拍了,拍出来的东西多数不能看,好在广告片不必署名,只要他给我钱,再烂的片子,咬咬牙也就拍了。

  后来我介绍利璧佳给他做点策划和文案,情况又更堪忍受了一些。

 

  那天我们三个,我、老许和利璧佳,坐在一间咖啡馆里商量一个广告。

  这世上一切策划在开始的时候都是胡说,这部分一般由利璧佳负责;老许则在一旁附和,反正他根本没什么主张;我的责任是在最后大喝一声,让他们清醒过来,把失去控制的主意拦腰一砍,老许再收拾收拾,一个策划就出来了。

  那天是一个卡车的广告,刚刚进行到利璧佳胡说八道的阶段,她正在颠覆中国古代神话,才说到两辆卡车帮着盘古开天辟地,我就看见马路对面有一个女孩子,穿一条背带牛仔裤,身后飘着一把五颜六色的气球。我看了一会儿,远远地,看不太清楚,便转过脸来,继续听利璧佳的鬼话。

  她说到愚公感动了天帝,派了两辆卡车来帮他移山的时候,那女孩子还在,我相信那是一幅不错的画面,但也不是不能错过的,如果要拍,随时可以找个模特,穿一条牛仔裤,拿一把气球站在路边。至于那女孩子是谁,在等谁,在看什么,为什么要背一把气球,和我有什么关系?也许是她,也许不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时我听到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她就是她。可是你知道,这样的声音大半是靠不住的,所以我不去理睬它。可它居然在那里说个不停,它说,结果你就这样错过了她,你一直在找她,然而就在你眼前,你又错过了她,去看一眼有什么关系呢,去看看是不是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她又怎样呢?我有点辛酸地想,找到了她又如何呢?尽管这样,我还是拗不过那声音,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对老许和利璧佳说:“我出去一下。”

  我去找那个女孩子,而她果然不是她。

  “认错人了?”老许问我。

  “不,我只是想看看她是怎么把气球背在身上的——原来是系在背带上。”

  利璧佳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两辆卡车把月亮里的桂花树撞倒,结束了吴刚同志漫长的苦役。

  我跟她开玩笑:“注意环保。”

  她不理我:“广告词就是‘某某卡车,连兔子都喜欢的车’。”

  一派胡言,我只觉得兴致索然。

  虽然如此,那天我还是一直和利璧佳在一起,我请她看电影,请她吃饭,再请她喝咖啡,一直消磨到咖啡馆打烊,其实只是想和她在一起,或者说和某人在一起。

  我不记得时间是怎么消磨过去的,只记得最后,利璧佳靠在咖啡馆的门上,问我:“再往哪儿去呢?”

  “泡吧?”

  “不。”

  “唱歌?”

  “不不。”

  “通宵电影?”

  “不不不。”

  “去你那里看碟?”

  “不不不不。”

  我笑:“听起来像不像我在大街上泡妞?”

  她也笑:“更像我在吊凯子。”

  然后我想了想,说:“那么,有没有兴趣看我做片子?”

  “这还差不多。”她撇撇嘴,“我不介意陪陪你,也不在乎你为什么要人陪着,不过你总应该给个听得过去的理由先。”

 

  于是我们回了我的住处,里外两间,正好有一间成年不见天日,被我改造成了暗房。那些用摄影师做男女主角的言情小说,都把暗房写得风光旖旎。事实上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就从来没和女孩子一块儿做过片子。大概因为做片子其实是相当无聊和磨人的事,并不适合和女朋友一起做;而暗房的气氛又过于暧昧,不好带不相干的女孩子来。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量好温度、兑好显影液和定影水之后,就是等待,不停地被打断的长时间的等待。既要集中精力,又总是无所事事,多半时间都耗在反复的失败重来之中,但你无计可施,只得任它们白白耗掉。我始终觉得做片子的过程中有些东西难以把握,经验和技巧之外的东西,似乎只有运气能够形容。有时做得很顺,有时一整夜也出不了一张好片子。

  那天我做的就不太顺,虽然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片子,几个地产项目而已。但其中有一张我颇为得意,那个项目的外立面是有名的漂亮,又气派又细腻的黑灰色,而我的片子恰到好处捕捉到了那种色彩的质感。可无论我怎么放,都不能把它在相纸上再现出来。

  这种情形并不奇怪,事实上,所有的片子在从底片做成相片的过程中都会损失一些东西。但那天真是有点出鬼,我不知怎么搞的,就和那张片子卯上了,试了一回又一回,非做出来不可似的。废掉的相纸堆在一旁,有些一看就不成的片子,我都没有用定影液,它们在灯光下渐渐变成一种被紫药水浸透了的颜色,让人心情烦躁。

  这时我真是服了利璧佳。她说看我做片子,就真的袖手旁观。我手忙脚乱也好,骂骂咧咧也好,百无聊赖也好,她只是坐在一旁,戴着耳机听她的CD,话都不说一句,更别说帮手了。这女人的心一定是横着长的,因为我听说,但凡是女人,除非她的心是横着长的,否则男人在旁边做事的时候,她一定有插手帮忙的欲望。

  最后我终于放弃,或者说是在浪费更多的相纸之前终于醒悟过来,关掉机器,对利璧佳说:“听的什么歌?放大一点。”

  她点点头,把她的CD接到我的音箱上,于是,一个男人的歌声便充满了我的暗房。

  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我问:“他唱的是什么?好像很激动,又有点悲惨,这是什么歌?”

  “客西马尼,”利璧佳说,“基督被出卖的的那座花园。这是最后一夜,基督对上帝说,他说,上帝,把你的杯子拿开,我不想再尝里面毒药,它在我的身体里燃烧;他说,上帝我要知道,上帝我要你告诉我,我做的一切有没有意义,如果我必须死,那代价是什么;他说,上帝,我曾经满怀希望,现在却疲惫而忧伤,你的意志如此伟大,可是不给我任何启示,就让我喝下你的毒药,钉死在十字架上——在我改变主意之前。”

  我完全被震住了,不是因为那人的歌声,而是因为她的解说,有那么一会儿,一个字都没法说。只听见那歌声一声声在向上帝质问:“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到不了上帝那里,只撞在我小小的暗房的墙上,落进我们生命中的这个夜晚,流水般的生命里短暂的瞬间。

  过了一会儿,那歌声平息下去,又过了一会儿,别的歌声响起来了,一样激昂,一样流畅,一样忧伤。可是我没有再问那是什么。

  在这样的歌声中,在一大堆紫药水颜色的片子旁,我对利璧佳说起自己做过的那些片子,以及在暗房里消磨的那些时间,在摄影中耗去的那些岁月:大学里那间嘈杂寒冷的暗房,里面流传着的笑话和鬼故事;教我拍片子和做片子的那个老师,才华横溢却一直不得意;一起做过片子的那帮同学,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好像只有我把摄影当了职业……还有刚出来工作的时候,怎样省吃俭用地买器材,为了节省相纸,把它裁成指甲盖大小来试验曝光时间;那个时候,几乎全部收入和精力都投了进去,却没有任何成就,屡次想要放弃,也不知为什么竟然坚持了下来;然后有那么几个短暂的时期,好片子像流水一样出来,但总是很短的时间,之后又是长时间的停滞,甚至后退;直到现在,我仍然不能摆脱那种疑惑和惶恐,究竟自己是否合适拍片子,究竟这辈子能拍到什么程度,还是已经到了头……所有的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几乎不经大脑,因为每次做片子的时候,我想的无非就是这些。

  在那些什么也做不了的、短暂的,又没完没了的等待之中,等待曝光结束、等待显影完成,等待定影水滴干……寂静的黑暗,红色的小小的灯光,机器轻微的轰鸣,水龙头缓慢的滴答声……我发觉自己是如此急着要告诉利璧佳,告诉某一个人,在那样的时候我是多么渴望一个女孩子,一个懂得这一切的女孩子,一个照亮这一切的女孩子,一个让我相信这一切是有意义的女孩子,我把她叫作“迦陵”。

  “迦陵,”我说,“我只知道她的名字,我只见过她几面,你能相信这么荒唐的事吗,很好笑是不是。可是我一定要找到她,至于找到之后怎么样,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但如果我找不到她,如果你告诉我说我不可能找到她,我会觉得我这一辈子都是不完整的。”

  利璧佳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我,严肃、苍白、年轻、纯洁,然后,她走过来,拥抱了我。

  如此年轻,如此柔软而温暖的怀抱。

  奇怪得很,她一向那么苍白,我以为她的怀抱一定是凉的,却原来这么暖和。有那么一会儿我茫然失措,而后就慢慢定下心来,女孩子的怀抱温柔而安静,我仿佛闻到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芬芳,一时间百感交集。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在什么地方,我实在没有一点概念,只是顺其自然。至于往后会如何,我更是一片茫然。但我知道,无论以后会怎样,无论我爱她、将要爱上她,或者永不爱她,这一刻我都会记住,一生一世。那就像是看着某个我原以为还会见上一面,却再也没见到的人的照片一样。不过这一次,我没有拿起相机的冲动,我暂时地忘记了那些事情,我只是沉浸在她的怀抱中,百感交集。迦陵,迦陵,我在心里喊这个的名字,第一次,我意识到,也许我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在心里悄悄地叹息。在这寂静的清晨,在利璧佳年轻温柔的怀抱中,我悄悄地叹息,忽然觉得很疲倦,就像走了很长的路。我说、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利璧佳,利璧佳,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很想睡觉,我们多长时间没有睡觉了……”

  她的声音仿佛在很远的地方,我想我一定是困到了极限,隐约感觉到这里是她的手臂,那里是她的头发,还有她的脸颊,她的嘴唇,她轻轻的笑声,好像极轻柔极渺茫的乐音。她说:“……睡吧,我来看着你……”

 

  一觉醒来,不辨晨昏,只觉得神清气爽,自知这是多少年睡不到一次的好觉。记忆中只有小时候,每天8点睡觉6点起床,有过这种睡足了的感觉,觉得这辈子都不用再睡了似的。

  利璧佳也睡着了,可怜的孩子。她睡在沙发上,抱着一只坐垫,头发垂到地上。大概也是累极了,脸上有睡熟后压出来的沙发布纹印子,看上去像一只特大号的洋娃娃,显得特别年轻,特别纯净。我不觉笑起来,轻轻拿开她脸上的几根头发。她在睡梦中皱起鼻子哼了一声,不耐烦地翻了一个身,头发又落了满脸。于是我轻轻走开,关上暗房的门,把剩下的显影水和定影水倒掉,重新兑了一些,打开机器,开始做片子。

  矩形的光投射到放大台上,底片上的影子被勾画在相纸上,一秒、两秒、三秒、五秒、九秒……灯光熄灭了。我把相纸按进显影液,默默地数着时间,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五十秒……苍白的相纸上开始有了天空、云、房子、行人……那种梦幻般的灰黑色终于浮现出来,细腻而气派。我对自己说:“这还差不多。”然后把相纸夹出来,浸在定影水里。

  约莫做了十来张片子的时候,利璧佳醒了,敲我的门:“可以进来吗?我把这边的窗户打开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答的很妙:“6点钟,大概是早上吧。”

  我关上机器,把做好的相片放到水龙头底下去冲,然后放她进来。

 

  她带着脸上的沙发布印子,乱乱的长发,以及清晨的凉风和微光走进来,一下子照亮了我的暗房。我几乎控制不住要把她一把抱起来才好。但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懊恼地揉着半边脸,嘟哝着:“都睡麻了,乖乖,你的沙发还真是可怕。”径直走进洗手间。

  我呆了两秒钟,不觉哑然失笑,那一刻我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哗哗的水声中她大声地问:“你最后一次留女孩子过夜是什么时候?”

  “啊?这个,不记得了。大概是两百年前吧。”

  “靠!”她对我的回答不满,“那这些东西看来是不能用了。”

  我这才想起洗漱台上那些瓶瓶罐罐,都是我前女友留下的,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收拾,任它们搁在那里长灰尘。

  不知看在女孩子眼里,这算不算变态。但我也只得若无其事地说:“仔细看看,有的没准还能用。”

  她已经梳着头发走了出来:“算啦,小强都做窝了。”做了一个鬼脸。

  我看着她,大概是好好睡了一觉的原因,她的脸色好了一些,长长的头发垂在一边,眼睛和嘴角都在微笑。我一直从她身上感觉到的那种不稳定的、燃烧一般的东西消失了,至少是暂时潜伏了起来。我看着她,觉得如此喜欢,以至于忍不住吻了她。

  那种最轻最温柔的吻,连眼睛都没有闭上,她凉爽柔软的舌尖一滑而过,唇齿留香,吻得那么轻松默契,就像相处很久的恋人。然后我拥抱了她,不是昨夜那样茫然的拥抱,而是黄昏的路边随处可见的情人之间的拥抱,用于见面,用于告别,用于一段关系的开始或结束。我拥抱了她,她一任我拥抱着,好像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饿了。”

  我也放肆起来,贴近她的耳朵,悄声问:“哪一种?”

  她忽然咬了我一下,正咬在耳垂,突如其来,又轻又痒。这还了得,我不由分说地把她压倒在沙发上。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我抬起眼睛,她静静地看着我,于是我再次吻了她,很深、很久。

  过于漫长的吻结束时往往像极了一声叹息,她把脸埋在我的肩头,微微有点颤抖,我叹息着说:“迦陵。”

  在那一刻,我惊觉怀中的女孩子是另一个人。

  她不是迦陵,迦陵已经离开,永远不可能被我拥抱在怀里。

  利璧佳一怔,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挣脱开来。

  “利璧佳。”我喊她,她不理我,站起身,抖了抖裙子,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我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站起来追出去,我的感情、理智和全身都告诉我应该这么做,可是我对它们说,再等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好让我看着天花板,或是什么其他的地方,最后一次说出那个名字——“迦陵”。

  “迦陵,”我说,非常非常轻的声音,耳语一样,“迦陵,再见。”

  “迦陵,”我说,在心里,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迦陵,我竟然会对你说再见。”

  然后我站起来,去找利璧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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