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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町

Synopsis

by 苏可泰 [原创][小说]

转眼,又是天亮了。

夜过得这样快,仿佛最柔软的绸缎阖在眼睛上,慌乱里堆起了褶皱,才渐渐觉出一点繁复的重量来。然后一转眼,只一转眼,仿佛从来就没有支撑的,拿捏不住坍塌下来,成匹的料子,冰凉的,轻的,薄又软,呼哧一下都滑到旁边,凌凌乱乱铺张开,又不在意了,拢到一起去。偏只有眼前这一片,忽然是空。空到发白,反射了哪里的光,欢欢喜喜得这样实实在在,每一点每一点都在你眼皮上轻轻熨过,燎出一个个细小的纹路。这样疼痛。

你觉得要睁不开了。

只有一点梦的残像,黑的底上镂出些栩栩如生的影像来,在那光华之中愈见斑斓,渐渐晕出光圈,分了颜色,谁的音容笑貌,不着笔墨,逐个儿偏颇了去。唯剩自己那时候的笑颜,比这白日里的光还要夺目,眼帘竟是再遮掩不住,哗然地撑开了门。那个影像欣欣然独自跳出去。外面一片白茫茫的亮,坠到瞳孔里。

到底是残像。

到底也不过这点前尘,阳光里浸出了渍子,一两滴时间的虚汗,落着染出花样,也要厌了。

到底。

你念一念。起身。

 

今日家中是要来客人的。

现在京城名噪一时的红人。关于他的传言比之自己年轻时候,不知道哪个比较多呢。世人说他奸狡难缠,又或者如何乖僻,高傲不羁,如何不将权势者放在眼里。但却未见诋毁他的能力。相反是口口相传恍若鬼魅,似是妖魔传奇。徒然夸张。

只有“难为”是肯定的。难以为之,难以使之为。

这样的人,自己差了小厮送梅枝与信相邀时,居然也是一口应承了下来。而自己写的,也不过三两句和歌,如果不是侍了歌仙的名声,简直是称得上冒昧。

——应是春景好,

    无意待梅开。

    ——不知大人可有意赏花?

信很快回过来。漂亮的草书,一点黑方的香气,似乎是特意用的——这样淡紫色信笺,配上黑方,未免也显得太过寂寥——

——春来犹不知,

    却恋冬日好。

    ——又怎能不去怜惜呢。

仿佛早就语带双关。

你思忖着,挑了苏芳的外褂与朱鹭色小褂,上好材质,细细地染了,熏过,白檀的静。不喧嚣的,仿佛你如今。你看看镜子。头发还是浓密的,乌黑,垂到脸颊旁边,仿若十六岁时候,盈盈的青丝,绕过双肩,瀑布一样飞溅下去。只那张脸,毕竟是老了,虽然远比年纪看起来娇嫩,眼角眉梢都再露不出天真烂漫的影子。如若不是自己早负盛名在先,如果不是当今还流传着歌仙或者美貌,怕也是不屑一顾的吧。又或者,他如何顾得过来。这样的红人。这样的忙。京内九条八坊十六町,特地横贯东西,驱车前来。

你忽然听得下人说,“姓安倍的客人到了。”

 

竟是这样早。

 

心里惊一惊,想着看来的确是难缠的人,一面差了下人去回话说马上便去。路过走廊的时候看得到院子里梅花还正盛,白梅,一树芳香仍是不如何浓烈。到底是过了时节的,就算满院子望去仍然是好看,阳光里似乎也要聚出一星一点的亮光来,无论如何是没有正当时令的馥郁招摇了。何况那里还有一个人,愣是生生地要将这院子里的光芒都吸过去,抑或者这日光本来微薄,一树一树,一枝一朵上的,不过都是他的华光的反射罢了。梅树下只得他一个茕茕孑立,站成仰望的姿态。人是静的,仰起的那张脸,柔软又洁白。

你忽然觉得被揪住了心肺,五脏六腑都不可遏制地疼痛起来。耳旁仿佛谁曾经的尖叫,又或是众人的喧哗,终于越来越大,难以忍受了。只有眩晕里视野那扇门用力地阖上,最后到底是为他留出一道缝隙来。仿佛那种碑拓的游戏,只有他是被需要的形体,所以免去了墨迹,细细勾了白的边,然后工笔的一丝一毫,都原原本本画出来。那些其余的都融到黑暗中,再无分别。

恍惚中你知道下人们过来七手八脚地扶住你,慌乱的一片。你似是毫无察觉。倒是那个人,受惊般犹疑地转过脸来,忽然化作了一笑。盈盈如水,又温和若煦风,偏偏一双眼睛,灼灼的,那一刻将所有光辉都盖尽,御帘庭院,飞檐阑干,刹那灰飞烟灭,唯独看了你。即使隔着帘子你也忽然害羞起来,似乎真的被人窥到了芳踪,甚至有点恼怒为何帘上没有放下绢布。于是再不敢停歇,叫人拥着往待客厅去。

 

你到那里的时候,安倍姓的客人并不在。正要叫下人去唤,却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院子里的梅花开得真好,不觉看得痴了,竟不知道你已经来了。

真是年轻的声音。你想。世间盛传的安倍晴明,原来竟是少年。坐定了,吩咐下人端上准备好的茶点,你淡淡答一句,承蒙大人不吝远路而来,真是错爱了。

接下来是熟知的程序。

咏几句歌,品些糕点,说些风雅趣事,闲话大半家常。你不知道自己竟是这么少与人说话了,似乎张开嘴巴那些声音就要源源不绝不绝地飞出来。帘子那边来的回话都极为妥当,清朗的声音,不卑不亢,年纪少有的沉稳,却又不是无趣之人。有时甚至也揶揄些权贵,只是都轻轻带过,待要细问,又说起别的话题了。

天色很快暗了。

帘子那边却静下来,年轻的背影,吃着茶,不再答话,似乎早有准备,极有耐心的沉默。

你终于横下心,其实,妾身今日叫大人来,也不光是为了赏花。

……那么在下来拜访,也不止是为了观梅而已。

 

 

你等着他打开那个盒子。

专门遣退了下人,你方才隔着帘子推过去,是漆木的方盒。宅子上下,除了你自己,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日日夜夜,它就在你枕边,浓密的黑发绕过去,纠结绵延了,似是挣脱不开。盒壁是发色一样的釉,翻出暗红的繁纹,仿若曾经不可见的血,呜呜咽咽终于也渗出来,伸展了花瓣。

你听到他轻轻地哦了一声。似乎并不见多惊讶的样子。你忍不住开口,大人……就不好奇么?

或许是知道的。帘子那边不可见的人用并不清晰的声音说,小野小町与深草少将,至今外面流传的版本,恐怕又比这个还要离奇呢。

是了。忘了自己应是怎样的人。曾几何时也是有络绎不绝的牛车今夕明朝地停过,再离开。女房要拿了满捧的纸笺,质地不同,香味各异,附着着各样的心思,只是通通呈现出爱慕的那张脸来。来不及看,就胡乱堆在一旁,闲暇时也拿来跟侍女们打趣,甚至也有说,呀,以后若被追求了,可不能写这样的和歌。至于盛传你冷漠,又或者狠心的谣言,你亦不是没有耳闻。曾经也有动怒的时候,但转念又看开。这世间总有人喜欢听,于是总有人述说。又何必计较。那些说的,毕竟只是说的,却不是你的。

只是如今,事到如今,终于是你说了。你日日在这宅子里醒来又睡去,眼前的绸缎从白的滑成黑的,再从黑的染回白的。宅子太大,几个下人塞进来,连同了你,还是空荡得荒凉,仿佛咏一声,那边也要绵绵地返来许多回声。麛香伽罗,只是没日没夜地烧了去。也有侍女小心地试探过你,这香味怕是不合时节了吧。你当下只是厌烦地摇了头,不是这样浓烈,怕是寂寥到一点活人的气味也要没有了。

只有这些梅,浑然不觉,忽然热烈地开了。一点荒芜的香气,忽然就因为一个人,意外的一个人,抑或者唯一的一个人,又生动浓郁起来。

不,原本你也是要说的。

原本那姓安倍的红人,便是来听的。京内九条八坊十六町,他直奔南下,驱车而来,只为了听你一个版本。

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人,京内九条八坊十六町,每夜他独行而去,又驱车而来,也不过为了听你一句和歌。帘子外刚刚栽种了芍药的潮湿,趁着夜里渗进来,格外芬芳又透明。又或者更早以前,你知道自己还是盈盈十六岁年纪。黑发如墨,面颊似玉,一双眼睛还来不及学会收敛的顾盼生辉。人人都说你是辉夜姬再世,明月也比不上你的容颜。那一天,也不过是某家的茶会,迎面见的,亦不过他惊鸿一瞥。那时春光明媚,樱飞似雪,万种光芒,却都只褶褶如星地泼在一个人身上。你识不得他的名字,只知道樱花树下唯他一个茕茕孑立,人是静的,仰起的那张脸,柔软又洁白。你看得呆了,竟是被自己的衣裾绊住。然后看着那样一张脸,转向了你。本来犹疑的表情,忽然化作了一笑。盈盈如水,又温和若煦风。一双眼睛,仿佛春雪初融,无数涟漪荡漾开去,波光粼粼。你这才记起这样的游廊是没有设御帘的,忽然羞赧,转身进了母屋,不敢回头。心中却那样的欢喜,似乎以前埋在心底的花儿,都一瞬间绽放出来,风一吹过,纷纷扬扬四处飘散,竟是你也收集不齐,掌握不住了。后来辗转知道他便是深草少将。你自信他要拜倒于你,又怕他真的淡忘了,心里惴惴,终是忍不住,用了许多心思,蜿蜒了许多渠道,旁敲侧击地提示。直到再后来,他真的寄了情书。

冬青色的纸,薰一点梅香,字是清秀的,别一朵山樱,开得灿烂之极。

——自别樱下辉夜姬,

    每夜偏向月中寻。

    ——教我至今难忘啊。

你忐忑地欢喜,恨不得马上答应,又担心会不会太轻易。——在此之前,你还从未应允哪一个公子,你把他们的情书通通不屑一顾。你觉得那些男人都是蠢物,他却是不同的。那样干净。难以想象还是为你俯下身来。

你想了又想,夜里侧过了身,终于还是把欢喜都掩下,矜持又骄傲地跟他说,你若是真心爱我,便每晚在护城河畔种上一颗芍药吧。如果连续100个晚上如此,我便嫁给你。

你这样孤注一掷,心想到底要一念间的胜负。皇太子见过了龙,辉夜姬还是回去了天上。何况他不过少将,你亦再无退路。你不知道你们究竟扮演了哪一个角色,或者哪个也不是。

而他竟然真的便去做了。

九十九个晚上。京内九条八坊十六町,穿遍街道,驱车前来,不过为了听你一句。隔着帘子,柔软潮湿的香味,匍匐而来。

第九十九个晚上,你还咏给他和歌,然后听他如往常般回赠一首。心里想着明天,是要掀开帘子吓他一跳,然后拿给他看院子后的梅枝,那是你每天差人种上一棵,现在还幼小的树苗,秃秃的只剩叶子。到了明天,就是一百棵了。

那个夜里你思忖了无数多的明天。翻过来,覆过去,仿佛要将那几个时辰搓软了,揉化了,浇铸了无数的样貌,都一色的仰起未来的脸,冲你微笑。

 

……只是谁知道,永远也没有第一百个夜晚了呢……

这九十九棵梅花,永远也不过是无谓的梅花了……

河边那九十九棵芍药,都盛开了呀……

——你为什么,会那么不小心呢……

 

你听见自己的声音,那分明哽咽着的声音说,安倍大人,我希望你能请他,勿要恨我……也,勿要挂念我……

 

帘子对面并没有答话。

那人踱几步,近了,忽然掀开帘子,欺身进来。

原来也是一张年轻的脸。柔软又洁白。眸如寒星,昏暗中灼灼放出光来,仿佛什么也要穿透,又有什么令它们温和,甚至似乎带了怜惜的味道。你还来不及觉得羞愧地要往后躲去,却被他捉住了手腕。

这次你真的觉得又羞又急,哭腔再也掩饰不住,大人……原也是这样轻薄妾身的么。

他也不辩解,炯然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牢了你。良久,才说,你……不要哭。

清朗的声音,偌大的屋子里空洞地穿开去,昏暗中竟似有魔力,让你不自觉地被媚惑了。只是想,那个人,或许,也有这样一张脸孔吧。那九十九个晚上,他是不是就用了这样澄澈的目光,从那帘子后直视而来。后来你去护城河畔见他,他却只能静静躺在那里了。脸因为浮肿完全变了形状,再窥不到樱花树下柔软的样子。只有眼睛,竟然是睁着的。别人都说定是怨恨,死也不能瞑目。你却知道的,他只是要再见你一面,所以不肯闭去。你知道那目光,盈盈如水,温和若风,即使只是毫无知觉地瞪着,你也看到他一笑,只一笑,万千波光,刹时粼粼。

你托人要了他的头。最后只有骨头。骇然骷髅的样子,当时的眼眸现在不过两个洞,黑得不见底,仿佛所有光都要吸进去。现在终于是他,你所有目光,因他而去,只因他而去,再不返回。

 

“即使这样……依然如此美丽啊……”

你听到他说。他的气息覆上来。竟是荷叶的浓烈与潮湿。仿若一张网,尘埃落定的坚固,你似是挣脱不开。谁的手指拂过你,那善于做法的工具,竟可以这样温热而且轻。带着媚惑的气息,你的毛孔都觉得要战栗了。

他怜惜地看你。那样亮的眸子,竟然也毫不遮掩地泛悲哀的神色来。你开始觉察整个身体撕裂般的痛楚,你连想回握住他的手都已不可能。你觉得自己渐渐消散。连眼泪都蒸发了。

 

“……其实,迟迟不肯走的是你呀……”

最后的最后,你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说。

“……他,从未恨你呢……只是你自己,却始终不能原谅自己,所以才眷恋人世无法升天吧……”

你一凛。只是已来不及。

恍惚间,你又是当年那个辉夜姬,月光也要黯然于你的容颜。曾经你路过怎样一个男子,而如今,你终于要静静地回到天上了。

 

 

真是浮生若梦。

 

 

 

谁曾吹气如兰。

 

而长夜将尽。哪里的光,又不知疲倦地烧起来。

 

 

 

 

:小野小町是日本平安时期的女歌人,六歌仙之一。生于809年,精通歌舞、琴和书道,天资聪颖,美丽异常。曾在宫中从事,由于一直怀念故乡,36岁时候离开宫中,回乡筑庵居住。一个叫深草少将的人爱慕其才貌,曾写情书表达情意。此时,适逢其病。故小野小町对他说,如果他每天在河堤上种1颗芍药,种满100株则答应他的爱意。结果在种第100株的时候,不幸深草少将跌落河中淹死。小野小町满怀悲痛地安葬了其遗骨,并一个人度过余生,据说92岁时候郁郁而终。

 

但是,关于小野小町的出生跟结局,她仿佛就在历史上亮了瞬间,忽然就陨落了,没有踪迹.其实是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的.也因此..我就杜撰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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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学院自选集
  • 状态:连载中
  • 类型:专题档-专题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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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12-10 15:06:40
  • 作者有话说:

    自选作品集。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