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

秋风萧瑟的晚上，沈梦儒独自坐在书房那张宽大的藤椅里，台灯不甚明亮的光，照着他银白的头发。

作为一位受人尊敬的医生，辛劳了半生的沈梦儒几年前将诊所交给侄子，搬到乡下，过起了半隐居生活，闲来读读书，钓钓鱼，会会旧日朋友，日子倒也悠闲。今天傍晚，一个老朋友来看他，给他带来一个消息。

花正芳死了。

送走来人，沈梦儒来到书房，坐进自己最喜欢的旧藤椅，默然半晌，他拧亮台灯，从写字台最下面的抽屉里，捧出一本旧相簿。戴上老花镜，沈梦儒慢慢将其翻开。

青白的灯光映出相片上女子模糊而美丽的容颜。沈梦儒伸出手，保养得很好的修长手指轻轻摩挲女子的脸颊。女子望着远方，眼里漾着淡淡的哀伤。沈梦儒心想，自己对这个女子出于同情的好意让人误解了吗？几个小时前，开茶馆的王五特地将她已去世的消息告诉自己，是不是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还是因为同是行将入土的寂寞的老人，除了他，已没有人可说？王五也是风烛残年，他再一死，和当年那件事有关的人，就只剩沈梦儒了。那个把他扯进去的张廷贵，早在十年前，便因中风过世了。沈梦儒叹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坐得过久而僵硬的身体，什么东西从相簿里滑了出来，擦过他的指尖，微微地一痒。

有些费力地弯下腰，沈梦儒拾起掉在地上的一张照片，翻了过来。照片很旧了，边缘磨得起了毛，相纸也发黄了，印在纸上的影像却仿佛未随时间的流逝而褪色，清楚得让沈梦儒不禁一怔。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男子，穿着早已过时的对襟褂子，梳着今日看来有些土气的发式，腰板挺得笔直，眼睛都没有看镜头，而是很有默契地望向某处，露出闲适的笑容。右边的人高一些，着件浅色纺绸杉，略抬起的左手夹着象牙烟嘴，剑眉朗目，笑得自信而洒脱；左边那个穿一件黑色外衣，挽出雪白的袖边，两只手交叠放在身前，双眼微向上看去，轻勾起嘴角，安静地笑。两人身后的墙上，靠着几支缨枪。

沈梦儒把照片重新固定好，再看时，照片上的人影却模糊了，他摘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戴上又看，还是不太清楚。这下他能肯定，不是这张照片抵挡住了岁月的侵蚀，而是留在他心中的影像，跨过了时间的长河。

有四十年了吧。沈梦儒叹息着，翻过一页，发现后面夹的并非照片，而是一张剪报。纸已经很脆了，几乎不敢用手去碰。原本大红的标题快掉光了色，可词句的耸动不减分毫：大帅遇刺！金家灭门血案！！凶手服诛！！！

标题下，是千方百计渲染血腥程度的文字，还配了几张新闻照片。同标题一样，照片也掉了色，黑白灰混作一团，然而沈梦儒的眼前，却是异常鲜明的图像，仿佛还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就像四十年前他冲上街，抓起一份报纸所看到的一样清晰：先前的合影中勾起嘴角安静微笑的年轻人，安静地躺在松软的草地上，双目轻合。若不是衣服上大片的灰斑——那显然是血迹，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年轻人只是睡着了，且正做着好梦。

沈梦儒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当年没有，几十年后的现在，他也只有加倍的确信，照片上的年轻人，最后的结局必然是这一种。他甚至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在第一眼看到那个年轻人时，心里就已经下了断语。也许这感觉是因为后来确实出了事，然后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断自我暗示，才会这样的，但是即便如此，沈梦儒依然坚持，那个性情刚烈，眼神凄厉的年轻人，除了这条路，没有别的道路好走。

合上相簿，沈梦儒望着一只围住台灯打转的飞蛾，慢慢陷进他以为已经忘记了的往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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