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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季的一个约会
从早上开始，陆陆续续进来的短信有几十个，偏偏没有最想要的那个。
人人都知道他忙，电话都不敢打，生怕打断了什么重要的会议、谈判或者商务仪式。亲友们的顾虑也是真的。上个月是冬季转会窗，虽说是各俱乐部之间资源角力，总有些手续免不了要联盟官员见证监督。现在一支新队又要进联盟，不是需要通过挑战赛的那种，且在从未组过职业俱乐部的城市。他作为需要在终审书上签字的人，这一整天都在为终审连轴转：听取报告、视察硬件、和一队新人打过照面，又商议了不少秘而不宣的细节。明知道短信进来，却抽不出时间去仔细看。
高层会谈到傍晚才结束，俱乐部方提出设宴款待时，他微笑着还没来得及回答，第一助理看了眼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已经累得快到极限，赶紧开口提醒晚上还有重要的视频会议。他从善如流地表示遗憾推脱了应酬，这才算是提前结束了工作。
回酒店的路上他掏出手机，六十六条未读短信。数字还真是吉利，他想，然后一条一条慢慢打开回复感谢。
六十六条祝他生日快乐的短信，前搭档一人占了三条。他人缘一贯好，亲人、过去的队友、圈内圈外的朋友，几乎所有有私交并知道他生日的人都发过短信，连某个不用手机的人都把自己名字列在别人的号码里。
除了那个人。
他不觉得那个人会忘记自己的生日，但一长排名字里独独不见那一个，总归有点心有不甘。
一群人都累到没有胃口吃晚饭的程度，他打发助理们自己去休息，毕竟明天还有大量文件审查的工作需要他们去做。至于他自己，也是进了房间倒头便睡。
没法把工作再压缩一天真是可惜，否则无论如何他也能在今天之内回家。
他用最后一点清明这样想。
想见那个人。
睡眠很沉，没有任何人与事来入梦，手机闹钟两个小时后把他吵醒时，精神体力都恢复了不少。
窗外下着一点小雨，把这个依着江水和山势而建的城市洗得湿润而清晰，从建在江边酒店的二十多楼看出去，对岸从山脚到山顶一片闪闪烁烁灯火明灭，勾出朦胧的天际线，并把半江江水映照得波光粼粼。
他还是先拨了那个人的电话。
“hi，你好吗？”
“很好。你呢？工作顺利吗？”
“挺好的。”他敏锐地捕捉到背景音里一点沙沙声，“咦？那边也下雨了吗？”
“唔……是啊。”
“好难得，南方才常常有冬雨。”
电话那边轻轻笑了，又说：“工作结束了就快去吃饭吧。”
“哎？”
“现在是七点三十六，如果你去应酬了不会这么早有时间打电话给我，如果没有去，回酒店后你会先睡一会的，所以肯定没吃晚饭。”
“呵，好吧，我去觅食。”
“外食还是客房服务？”
“我想出去走一会儿。”
“那好，穿暖和些，我待会儿再找你。”
他想提醒那边今天是什么日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笑着说：“我等你电话。”
挂了机后他握着手机发了一会儿愣，脑子和胸口都像塞了点什么，乱得如同这个城市的清晨般云遮雾绕。一定是太累了，他对自己说，区区两小时的睡梦不足以满血满蓝，而且胡思乱想和患得患失这种事，一点都不适合自己。
其实一周前那人过问过他的行程和归期，听到赶不上日子也没过多表态，只是轻轻噢了一声。他们两个玩猜心游戏玩了若干年，默契程度早在一般恋人之上，况且不妨碍对方工作是心照不宣的基本原则。再则，他的生日和瓦伦丁日挨得太近，难保有人不会做足了悬念氛围再送上个浪漫加肉麻的惊吓礼包。
他把自己逗笑了。自嘲着脑洞大了画风不对，又情不自禁地想万一有惊吓礼包是要用什么表情去签收，不不，令人期待的应该是那个人的惊吓礼包究竟会是什么样的。
白熊还在脑袋里跳来跳去变着花样飞天遁地，惊吓礼包就猝不及防地捧到面前。
他用了三秒钟弯起嘴角，伸手抓着对方前襟把人扯进门里，微仰起脸送上唇。对方一边回应他一边反手关上门。整个过程迅速洗练，他分神为彼此的默契点了个赞。
久违的亲吻怎样热情缠绵也不为过，舌尖分开时他听见对方低低说了声生日快乐。
“难怪电话里能听到雨声呢。”他愉快地说，“你是穆罕穆德吗？”
“生日快乐这种话还是要当面讲。”拇指轻轻擦过他的下眼睑，“最近是有多累？”
“快结束了。这边事一完，回去交份报告开个总结会，就可以躲到哪个孤岛上去休假了。”
“比起孤岛，现在好像应该去觅食。今晚还要工作吗？”
“我已经睡了。”他把手机调成勿扰模式，“走吧。”
过生日是得要吃面的，不同的故乡共有的风俗让他们对觅食的目标迅速达成共识。然而要在一个陌生城市找到一家既近且好的面馆，其实是件相当有难度的事。
他们调出APP翻看了一下。
“网上评分较高的附近倒是有一家，大概要走十多分钟，没关系吗？”
“啊，拜托了。”他懒洋洋地回答。
在雨天如果两个人不是共撑一把伞，外人看来永远也不会显得格外亲密。他们并肩走在一起，靠雨伞的宽度拉开一个让人信服的社交距离，又靠雨伞的弧度遮起一片私密的独立空间。湿润的路面浸满游荡的灯光，抬眼看向远处时恍惚间真如另一弯江水在脚下漫过。靴子踩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吱嘎声，频率出奇一致。
他们没有交谈，交谈可以在其他干燥温暖的地方，而湿冷冬夜的步行不需要语言，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对方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头，看到那个人难得一见的微微有点困惑和挫败的表情。
“……迷路了。”
永远流水般曲线一样延伸的道路，少有方正的直角转弯，令人迷惑的高低起伏，夹道林立的楼房，还有被雨晕开又被往来行人的伞分割的光，谁知道在哪个岔路口行差踏错一步，就把人指引到与预想完全不同的地方。
两个读图能力一流的前冠军选手面面相觑。
他开始笑：“原来都说这里是魔幻3D城市，真是名不虚传，连魔术师都败下阵来了。”
“魔术师在这里没有飞天扫把。”对方严肃地回答。
没有飞天扫把且初来乍到的魔术师对平面地图无法尽述的立体地形表达了十足敬意，然后问：“继续走吗？”
“继续走吧，总会找到一家看上去让人满意的面馆。然后叫出租回酒店。”
前行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更像一场冒险，没有背景说明也没有攻略，仅仅跟随着道路的指引，跟随着三五路人，跟随未名的直觉和期待往前走，目的地不明。
脑中忽然冒出一个词，他不由自主地说出口：“我们这样，算私奔吗？”
对方望了他一眼，慢慢勾起唇角，稍异于常人的眼睛带上些许高深莫测的神色：“啊，私奔。”
看来惊吓礼包还有后续，他默默想。
面馆小而冷清，他们也不知道怎么转到这么条几乎空荡的小街，但门边那口热气腾腾的锅吸引了人。老板娘对这两个一望而知是外乡人的客人显出当地独有的殷勤，哪怕他们纠结了好一会却只点了最便宜的单。
“我对那个‘少放辣椒’的结果不抱希望。”坐定后他低声说，“毕竟我们都领教过K市的风格。”
“这里可比K市厉害，K市好歹有不加辣椒的过桥米线和汽锅鸡。”
“城市气质跟队伍气质有时也挺像的。”他想起今天见到的新人队，“这支新队的队长是个姑娘呢，还挺像当年你试图挖角的那位，可是职业居然是术士。怎么样，有没有很期待下赛季？”
当年那个争议缠身的最佳新人如今是联盟的战斗女神，以“高龄”之姿担任着某只传奇队伍的第三任队长，还在一如既往地带领队伍争夺冠军。
挖角没成功的人对揶揄不置可否：“全新人？那可有得磨。”
全新人的队伍不是没有过，比如十一赛季通过挑战赛出道的那支，如今也稳稳立住了脚。
“基本功还挺扎实，但经验不足是事实，也没经过挑战赛，夏季转会窗时多半还是会转进一个老人来帮衬。有经济实力的俱乐部毕竟不一样。”
“有人愿意砸大笔银子进这个圈子，说明你们干得不错，当浮一大白么？”
“当然！”
他自然而然地骄傲。
因为足够骄傲，辛苦奔波的工作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更何况身边这个人也为他骄傲。
白生生的面条和白菜半泡在红亮的汤里，一把碧绿葱花撒上去，颜色甚是浓艳好看，只不过对于一个北方人和一个粤地人来说，有点触目惊心。
老板娘脆利地嘱咐他们趁热吃，驱寒除湿，还贴心地送上两碗面汤，温热微凉——这年头清爽干净的男士总是更得人好感一些。
他们谢过老板娘，回过头来下筷子依然有点踌躇。
“我就说不可以太抱希望。”
“至少颜色挺吉利，很配合私奔的主题。”
“……”
第一口咽下去两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端起汤碗大口喝，麻辣的口感闪电一样冲击了整个口腔，然后从喉咙一直烧进肺里，蔓延到胃，又整个蹿上脊柱，最后生生逼出泪花来。
“……完全不应该抱有希望。”
“……我同意。”
从少年时代开始就被称赞稳重周全的两个人为着彼此的狼狈笑得像两个少年，引得老板娘从后厨探出头来看了一眼。
生日面不可以咬断也不可以剩下，他们就忍着那股劲头一口一口慢慢吃，中间去多盛了两次汤。这会子没了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也许是为了尽量把适应时间拖够，或者给自己充分的心理暗示，拉拉杂杂的闲话不断。
“辣椒虽然辣，但还挺香，应该加了芝麻的。”
“感觉至少有两种花椒。”
“白菜帮子泡在辣椒汤里居然吃起来还蛮甜的。”
“只有调料没有汤头没有浇头居然吃起来还不错。”
“我觉得我有点喜欢这个了。”
“你的适应能力还真好。”
“我一周飞三五个地方是常事，适应能力不好怎么行。”
“其实我也有点喜欢这个了。”
辛香料激出一身密匝的汗水，看着彼此眼睛晶亮，鼻尖却泛了红。冷夜里总要点足够刺激的食物来调动全身细胞攒起热量以对抗世事，比如烫过的烧刀子，比如胡辣汤，比如加了姜片煮的酒酿丸子，比如一碗红艳照人的面。
付过钱，道过谢，请老板娘指点了回大道的路线，他们继续并肩走在一起，道路顺滑如流水，他们步伐一致，沉默寡言，看似疏离实则亲密无间。
这条街上的路灯黯淡许多，间或有几盏年久失修，周围一片黑灯瞎火。那个人忽然停下来，借着雨伞和黑暗的双重屏障低头吻他。
“喂！”他抗议。
“我们不是在私奔吗？”
惊吓礼包这会儿才要真正打开。
“你今天画风不对喔。”
“那是因为我要做点让我自己都很紧张的事。”
于是塞进他手里的那个小小的金属物体不用看不用摸甚至不用思考他都知道那是什么，以及那代表着什么。
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和表情，雨伞合拢成更紧密的空间，几乎是拥抱的姿势，握在一起的手，熟悉至极的长久以来已经根深蒂固地萦绕着的属性不同却合衬的香水气息。
短暂沉默间过往如浮光掠过，从少年时有心无心的一句话相识至今，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即使理智并不那样相信天长地久，但如果足够倾慕，足够执着，足够坚定，何妨交换一个仪式般的承诺？
“接受吗？”
“接受。”
又一个吻落下。为什么明明看不清，亲吻却总是很准确呢？嘴唇还残留着辛香料带来的酥麻，轻轻一碰就燃起了火，情不自禁地想去加深它。
“生日快乐，长长久久。”
手心里那个东西捏得太紧，硌得那层薄薄皮肤发疼。
他回了一个亲吻。
“嗯，长长久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