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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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达家的人齐聚一堂。

和大多数有教养也略有薄产的英国家庭一样，曼达家的成员之间总有些微妙的竞争意识和疏离感，他们并非不相爱，但也绝不是个真正意义上其乐融融的家庭。

我走进起居室的时候收到了若干饱含同情的目光，而他们投向奥里维的眼神则要复杂得多。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一个有教养的绅士或淑女是不应该直勾勾盯着人看的。

“我们真的很难过，威尔。”凯西迎上来抓着我的手说。她是曼达家的二女儿，和罗莎琳几乎同龄。“我们也很担心你。上帝啊，你们马上就要结婚了，罗莎琳却出了这样的意外……”她停下来，用手帕按了按眼角。

有人在角落响亮地哼了一声。是亚瑟，曼达家的长子，也是我的大学同学和以前的同事，半年前因为身体和其他原因辞去了外交部的工作，正赋闲在家。自他辞职之后我就眼见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人渐渐消沉下去，现在还是下午，他却已经握着酒杯，一瓶打开的威士忌正放在他身边的小茶几上。

凯茜瞪了她兄长一眼：“希望你还留着点理智吧，亚瑟。”

“凯茜宝贝儿，”亚瑟阴阳怪气地说，“省省你的魅力吧，即使我们的好子爵先生正沉浸在悲痛中，也不会对你更多青眼。如果你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可就大错特错了。”

“闭嘴！亚瑟。”凯茜对他大叫，又转过头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我，“请你原谅他，威尔，我哥哥已经成了一个可怜的人。”

亚瑟呵呵一笑：“总是比不上你可怜的，小妹妹。”

“够了！”多萝西·曼达夫人发了话，“亚瑟，既然你已决定就这么堕落下去，至少让我们安静会儿。凯茜，让威尔坐下，别忘了他还是个病人。兰斯医生，您也请坐。贝丝，行行好，不要总那样呆呆地坐着，茶快喝完了，你就不想去打个铃叫人来吗？”

多萝西夫人寡居数年，是个正派虔诚的清教徒，总是板着脸，我从来没在她脸上看到过笑容，甚至连柔和一些的表情都欠奉。楼梯间不起眼的位置挂着一幅她年轻时的画像，那时她可真是个神采奕奕的美人！但岁月埋葬了青春，只剩一个被黑衣黑纱包裹着的，肃穆威严的妇人。

亚瑟冷笑一声，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又去抓瓶子，整只胳膊都不可控制地在发抖。长女贝丝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站起来低着头越过我们走出门去叫女佣。凯茜把我引到一张长沙发上坐下。她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右手，我试着抽回来，她却抓得更紧。我低头看着她泛红的眼角——这个家里她大概是和罗莎琳最要好的人——也就由着她去了。

奥里维一言不发地对多萝西夫人点点头，自己找了张沙发坐下，好整以暇地交叠起双腿，垂下眼睛盯着搁在膝头上合起来的修长手指。他虽然靠在沙发背上，但整个人的肩背都是挺直的，与亚瑟那萎靡不振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那是一个无言的挑衅姿态。

一时间没人说话。

贝丝自己端着茶盘进来，被房间里凝重的气氛吓了一跳，茶壶和杯子碰撞出格外刺耳的声音。

“天哪，贝丝！你不是一个佣人！玛丽到哪儿去了？霍金斯太太呢？”多萝西夫人皱着眉头说。

贝丝手足无措地端着盘子，嚅嗫着说找不到她们。

“好啦，妈妈。”亚瑟懒洋洋地说，“贝丝愿意做这些佣人的工作您就让她做吧，反正她也就嫁了个请不起佣人的穷牧师。”

贝丝紧紧抿着唇，快走几步把茶盘重重地放到桌子上，又飞快地收拾了之前那些，转头就走。

多萝西夫人看着大女儿的背影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动手给所有人倒茶：“还是我这个真正的母亲来履行职责吧。让您见笑了，兰斯医生。”

奥里维弯起唇角笑了笑：“不如意的婚姻……不只在这个家庭出现，在这个家庭，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不是吗？”

多萝西夫人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倒茶，“糖或者奶，您请自便。”

奥里维恭恭敬敬地接过来，端起杯子只嗅了嗅，就放回杯托上：“今年印度雨水不够多，海上的气候也不太好，东印度公司有几艘运送茶叶的船不是触礁就是没法出海。我听说伦敦的上流社会受了不小的影响，看来爱丁堡也一样。”

多萝西夫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混合愤恨的神情，转眼又消失了。

“您对我和我的家族依然有怨恨吗？兰斯医生。”夫人轻声问。

“我本是带着祝福来的，原本。”奥里维冷冰冰地说，“原本我会看到一个健康鲜活的罗莎琳，她会抵消掉我对这个家族的全部怨恨，我会原谅一切过往，甚至重新建立起友谊。我会尽我所能感谢您在她身上付出的全部心血。如果罗莎琳还活着，我的出现意味着她足以成熟到独立地面对这个世界，或者，”他看了我一眼，“找到一个让她感觉幸福的人。”

我的胸口一窒。

“而现在呢？”他继续说，用格外克制的语气，“罗莎琳，我的妹妹，我唯一的血亲，在我抵达的当天，竟然……分离了整整十七年后，我甚至都没能见到活着的她。现在请您告诉我，多萝西夫人，我应该以怎样的心情来接受这样的事实？”

多萝西夫人脸上完美的防御出现了裂痕。

“……奥里维。”她用我从没听到过的柔和声音说，“我很抱歉，但那是一个意外，是全能的上帝给予我们这些凡人的考验。”

我感到凯茜抓住我的手指越来越用力，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凯茜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眼睛睁得很大，写满了惶恐。我安抚地对她笑了笑。

奥里维刀锋一样的视线从我脸上划过去。

“意外吗？那，真的，只是，意外吗？”奥里维一字一顿地反问。

 “不是意外？更不可能是自杀，罗莎琳虽然年轻，却是个虔诚的姑娘，我对她的教育是有信心的，她不会做这种违背上帝意志的事情。”

“不是还有第三种可能吗，夫人？”

多萝西夫人腾地站起来，脸色变得煞白，失去了所有端庄的仪态，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是说……不！这么可怕的事，怎么可能有这么可怕的事……奥里维，您一定搞错了什么。罗莎琳不过是个普通的姑娘，与世无争，待人亲切，我们的邻居和佣工都是正派人，附近连吉普赛人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可怕的事。”

“罗莎琳可不只是个普通姑娘，她即将成为一个富有的女继承人。”

多萝西夫人愣了一下，脸色更加煞白，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您是在影射我吗？还是我家的某个人？您在暗示我们中的某个人做了一件残忍的事吗？”

“我没有影射任何人，也没有暗示任何事，我只是挑明了一种可能性。而且我不得不说，是最有可能的一种可能性。”

我忍不住说：“可是奥里维，罗莎琳不过要继承五千英镑，这的确是一大笔钱，但也不足以让人对她的财产心生歹意吧？”

“五千英镑？”奥里维嘲讽地看着多萝西夫人，“您是这样将我的信里的内容转告给罗莎琳的吗？”

“那……那是因为……罗莎琳太年轻，她对金钱毫无概念。我只是，只是不希望您许诺给她的未来影响了她现在质朴的心灵。”多萝西夫人抬起下巴，用刻意的傲慢调子说，“这笔钱终究属于她。在她知情的时候，她会有更成熟的心智，或者成熟的丈夫。我并不认为让她晚一点知道实情有什么错处。您要以这个指责我的话，我是不会接受的。”

“您确实是位明智的夫人。”奥里维说，甚至轻轻笑了一声，“所以，威尔，你也只是从罗莎琳那里听到的数字对吗？是的，五千英镑也是笔不小的钱了，你的收入是多少？七十英镑？还是一百？你想知道你的未婚妻究竟会拥有多大一笔财产吗？”

我没说话。我不想知道，比起罗莎琳的财产，我更希望罗莎琳还活着，能在预定的日子和我走上圣坛，哪怕我们一文不名。

而奥里维根本不把我请求的目光放在眼里，他像个魔鬼一样反复无常，正把他的痛苦做成刀子淬上毒刺向每个他有理由去恨的人。

“罗莎琳将获得的财产不是五千英镑，而是二万五千英镑。”他说，“而现在，这些钱很有可能——”

他看向我，笑容甜蜜，几乎是罗莎琳的幽灵附了他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