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光忠在酒店住了两天，这两天他没有收到任何来自长谷部的信息。偶尔line上传来的也是同事约着下班喝酒。“我在期待什么呢？”光忠放下手机。十几年前，还是小男孩的他就已经莽撞地做出了预言：一颗冰冷而坚硬的心。光忠只不过是十几年后在长谷部身上再次验证了最初的结论。

然而光忠决定不再等下去了，正好到了下班时间，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打算回家再与长谷部好好谈谈。本愿寺显如应该就在最近行动，长谷部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放弃与本愿寺显如的合作。“你应该试着相信我，作为你的恋人，你应该试着……”光忠在心中说，但后面的话他不知道如何继续，有什么事情是情人之间所必须要相信的呢？光忠最终还是在人群中叹了口气，然后顺着行人下了地铁，然后走到另一个站台，走进另一班地铁，转到另一条路线。光忠更改了路线的时间只有两天，但当再次在熟悉的站点下来的时候，他感觉到仿佛漂泊了几十年的疲倦。

在将要走出车站时，光忠在经常去的面包店前习惯的犹豫了下，但是他并不能确定长谷部现在是否在家，光忠并不爱吃甜点，长谷部性格冷淡，反而对这些甜点有着隐蔽的喜好。这时熟悉的店员迎上来。“光忠先生这几天都没看到，是出差回来了吗？”他苦笑了下，自以为是的等待与怀着忍耐的消失，结果被归纳进了常理的解释之中。他的自我折磨如果不能是合理的，就成了一次可笑的行为艺术。

光忠最后还是买了个芒果蛋糕，当他走出地铁站，听到不远处传来敲击乐器的声音与歌声。几个穿着白罩袍的非洲人正在车站前的空地上拍着鼓或者拨弄着拨弦琴，嘴里还轻声地合唱。光忠第一反应是看着地面，但是没有琴盒或者帽子，所以大约不是乞丐。四周也没有摄像机——这个时候光忠才相信，也许这几个人只是想在此刻敲击着乐器，用众人听不懂的语言唱歌或者呼唤而已。周围的行人都装作不在意的走开，如果只是单纯的乞丐似乎好一些，采访节目也不是不可以参与，纯粹而不要求报酬的音乐反而让众人有些难为情：做一件事情怎么可以没有目的，那样的事情不是虚无就是荒诞，如果止步欣赏的话，好像魔术师遗失了自己的帽子，空着双手站在舞台上——多么的自以为是啊，连自己也变成了可笑的同伙。行人们仿佛都没有看见那几个非洲人，以冷漠而矜持的姿态匆匆离开。

光忠突然不急着回家，他装作在等人，然后靠在对面白色拱门的柱子上看着那些人。听不懂的语言与歌声听起来虔诚而悠远，是巫师呼唤而来的祖先们的灵魂在草丛中穿行的声音。在黄昏时非洲的草原，燃烧的云朵在湖面上落下了大蓝耳辉椋鸟尾羽的颜色，狮子注视着羚羊，红嘴火雀站立在白色的戈壁滩上，人们放下了标枪，在胡狼旁边敲击着木琴。黄昏的休战等待夜晚的厮杀，捕猎是平等的竞技，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人类和其他生物是平等的。随着太阳的西沉，光线引导着草原在视野中无限蔓延，随即铺满了这个世界。草原覆盖的地面上的一切，都有着祖先的灵魂在音乐中一步步接近或者离开。过往从未消失，灵魂带着回忆在广阔的草原中被召唤而来。

然而这是在东京，没有大片无目的随意荒置的土地，风不够强烈，无法燃烧的更猛烈，被遮挡的云连颜色都是暗淡的，建筑物阻挡了声音，轻声细语的语言分出了强弱，虚弱的灵魂们听不到后人的呼唤。这样的音乐不适合东京。

光忠转身离开了，他想着：“我本来想期待长谷部什么呢？”

不管他如何为自己解释，他的确是从长谷部身边逃走了六年。

如果当时他留在了东京，按照他父亲与织田会的关系，他有很多的机会可以接近长谷部。长谷部是冷淡戒备的性格，没错，但慢慢的会与他熟悉起来。因为他的缘故，长谷部将会发现自己可以不用去把织田信长的羞辱转化为忠诚，不需要用顺从与痛苦来感受生存。光忠原本不会在长谷部的人生中缺席的，有那么多机会，他原本可以让长谷部更加信任自己。

“我从8年前就喜欢你了。”这是光忠在5年前向长谷部表白时所说的话，然而这句话这么狡猾，是在原始草原上拿着现代猎枪捕猎的猎人。那8年的时间中有6年是自我放逐的时光。长谷部被动地接受他的追求，也许就像在沙漠中的草木，是为了在干裂的土地中找寻一点点的水分而接受了他，但他们真正熟悉对方也只是这一两年的事情。

“我在水泥的花盆与沙砾中埋了种子，然后期待一个繁花盛开的花园吗？”

光忠停住脚步，他快要走到自己住所所在的住宅区。那个时候的天空让光忠突然想起，自己在大学时候曾经接受过一个女生的追求，结果没两个月就被女生甩了。“光忠你很帅，我不介意和你谈一次恋爱，我的确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向你表白的。”女生说：“然而我不想在黄昏接吻。”

被莫名其妙甩掉的光忠当时有些不甘，发手机邮件过去质问：“这是什么意思呢，黄昏接吻又是什么？”

从女生的回复中他知道茨维塔耶娃的一首诗。“在这么安静的黄昏，不要接吻”。在黄昏时分不要接吻，不要和在黄昏中的人接吻，现在他明白当时女生的意思了。清晨的天空，或者是夜晚的海面。可以在清晨开始恋爱，送别即将远航的旅人；在夜晚决定分手，等待海鸥带来沉船的信息。唯独黄昏是不确定的。黄昏中的人，不站在岛屿上，也不沉没在海底。他的脚下是沙砾铺成的陆地延伸到海面之下，每一次海浪可以带来贝壳与海螺，堆积而成一个岛屿，也可能会带走脚下的沙粒，让自身更加深地沉入海中。

光忠走到两天未归的房门前，然后打开门，感受到了凝滞的空气。未流通过的空气暗示着这两天没有人住在这里，在光忠离开之后，长谷部也接着离开了这个住所。

光忠放下蛋糕，然后捂住了脸。多糟糕的时候，当年他向长谷部表白的时间，正是长谷部的黄昏。

一直到黑暗完全笼罩这个房间，光忠站起来，然后打开了灯。“无论如何我不想放弃长谷部。”光忠想着。他无意识推开了长谷部的房门——虽然大部分时间他们都睡在一张床上，但长谷部依旧保留自己的房间。

长谷部的被褥叠的很整齐，桌面上也很干净，一切都整洁而有条理，就像他离开之前。光忠打开了衣柜，检视着长谷部的衣物，长谷部衣服少了几件，但大部分都还在衣柜里。拿走几件的衣服让光忠燃起了希望——这代表长谷部还做着回来的打算——但那也许只代表着长谷部做着不能回来的打算，所以别的衣物也没有必要带走了。

光忠慢慢的退出长谷部的房间，在无意中他走到自己的睡房，他的房间从自己离开后并没有什么改变，光忠随意看了一眼，本来打算离开，结果他留意到屋内的座椅上有一本摊开的少年JUMP，他拿起来一看，被打开的一页停留在排球少年上一周的连载结束页面。

“未完。”

光忠很久没看少年JUMP，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长谷部买的漫画。是的，虽然看不出，但长谷部一直在买少年JUMP。光忠第一次去长谷部家的时候，就在长谷部的房间中看到他随意放置的少年JUMP。像是因为没钱而目睹自己喜爱的糖果被售完的少年，在成人后坚持每天购买，希望能从已经陌生的甜味中拼接完成失去的过去。

光忠站在那儿怔怔的发呆，长谷部为什么要在他的房间看少年JUMP……从窗外的风声中传来了草原的歌声，隔着两天时间的长谷部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长谷部收拾好了衣物，在即将离开前，不知为什么他又停住脚步，走到了光忠房间门口。长谷部推开门，沉默的看着房间，然后迈步走了进去。他温柔地凝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像是用目光来抚摸，然后以叹息来铭记。最后他还是走到椅子上坐下，然后看这本少年JUMP。在每一秒时间都是宝贵的当时，他认认真真看了很久少年JUMP，一直到黄昏逝去夜晚降临，黑暗中再也看不清页面上的字迹，长谷部将自己看到的那一页反扣在光忠房间的椅子上，然后转身离开。

“我只是暂时离开。”这是长谷部隐晦的留言：“我会再回到这儿的。”

在那个时候光忠突然真正理解了长谷部的感情。两天前的长谷部含蓄而又坚定地注视着自己。

“即使是在黄昏播下种子，你期待的花朵已经盛开。”

光忠瞪大眼睛看着页面上角落里的“未完”与下期预告。“真是的……”光忠梗咽着说：“都多大了，你还看JUMP，一直都不肯在我面前看，是因为怕我笑话你孩子气吗？怎么可能嘛！拜托，我也喜欢看的好吗，我中学的时候，可是一直有买的哦，那时我有个朋友啊，上面有他在追的连载，他总是找我借阅，我说喂偶尔你也给我买一本吧，他说我不喜欢买连载，等单行本出来我会去买单行本的！结果去年这漫画完结了，哈哈也不知道他到底买单行本了没有，我们很久没联系了，不过我会买的啊，我真的很喜欢看的……”

这时光忠的手机响了，他冲过去接起电话。

“光忠。”

是长谷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