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残酷中绽放

如果发现自己从小便熟悉、牢记、为之感动不已的童话故事，还原为最初的母本，却有着残酷的真相，我想，所有的人都会感到惊讶和难以接受吧。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那些以古老的民间故事为创作母本的童话，往往在不经意间向我们传递着这样残酷的信息：为了穿进水晶鞋被削掉脚趾的少女；被后母杀死、被生父吃掉的少年；让妻子的尸体在暗室的血泊中腐烂的蓝胡子公爵……甚至温柔善良如安徒生，最早的作品里，也不可避免地带有这种残酷的烙印。

安徒生的第一篇童话《打火匣》的主角，那个粗鲁残暴胆大妄为的士兵，毫不犹豫地砍掉了可怜的老女巫的脑袋，抢走了她的打火匣；到大城市里花天酒地；强暴了公主（虽然是用暗示的笔法）；唆使豢养的恶犬咬死了国王和王后，并霸占了他们的国家和王位……最后居然还得到了美满的结局。

谁能料到日后那些感人至深的纯洁美丽的篇章，开始于这样一个故事。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古希腊“酒神祭”的传说，酒神疯狂的女信徒们杀死了国王彭透斯，把他的尸体撕成碎片。而彭透斯的母亲阿格尔醉得最厉害，她高举着儿子的头颅，奔跑着跌下了悬崖。

但这样的不幸事件却产生出一个席卷全希腊的狂欢节日，而后又衍生出更伟大的结果——古希腊悲剧。仿佛在告诉我们，那些美丽的不朽的事物，在它们萌发的土壤里，通常都会　　有一些血腥和残酷的成分，就像是某种不可缺少的养料。

可仅仅是这样吗？那古老粗俗的残酷的意义，仅仅是这样吗？

残酷本身并不是美丽和不朽的组成部分，只有看到这样的残酷粗俗，如何在时间的流逝中，在一代又一代人思想和情操的进步中，在人们发自内心的有意或无意的选择中，渐渐改变、演进，渐渐获得全新的意义和光彩。这样的过程，才是真正让我们感动的地方，才是这样的故事，能够感动一代又一代人，能够生生不息的原因。

古希腊神话在它诞生之初，其粗糙、粗俗和野蛮，远远超过我们今天的想象。举例如金羊毛的传说，原始神话说是火神赫淮斯托斯欲强暴雅典娜未成，精液玷污女神的身躯，女神取金羊毛揩拭，随手扔进大海，于波浪中诞生金色母羊。

然而，后世的人们回想起来的时候，谁还会去津津乐道男女神祗的丑闻呢？感动了后世作者，创作出一部部伟大作品的，是由金羊毛衍生出的后世英雄的故事，是故事里所展示出的人性的力量和光芒。

是的，回想起希腊神话，谁还会孜孜于再现其原始母本粗俗野蛮的情节呢？在我们的心目中，那是照耀着整个西方文学史的本源般的存在；是后世的作者们，多多少少从中汲取过灵感的源泉。正如我们记忆中的安徒生，决不仅仅是《打火匣》的作者，而是用自己全部生命和灵魂，向世界传递着微弱而永恒光芒的圣者。

又让我想起从云南听到的关于泼水节的传说，魔王的女儿杀死了残暴的父亲，但魔王的头颅落地便会重生，所以女儿们只能轮流把父亲的头抱在怀里，父亲的血像火一样炙烤着少女的胸膛，人们把水泼向她们，试图缓解她们的痛苦。

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正逢泼水节，一片欢快祥和。我不能形容自己那一刻是何等激动，是多么想要写下这个故事——不是弑父的血腥的传说。而是这样的传说，如何在时光的流逝中，变成一个欢快祥和的节日，预示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生命和人类灵魂的力量如何冲刷掉血迹、平复着创痕、抚慰着伤害，从这样的故事中，你不得不对人心和人性充满信心，对生命充满信仰。

就像罗曼罗兰笔下人性的大河，开着花儿、唱着歌儿，怎样的践踏也不能玷污，怎样的残酷也能绽放出生命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