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

“你不是控制狂。”对面的心理医生说。

“我不是控制狂。”张新杰同意，同时默默地在心里补上了自己的结论：你才是。

但那无所谓。他面对的是这个城市里最好的心理医生，年轻有为，外型英俊，收入丰厚，有稳定同性伴侣。简言之，一个同类。

并且这个城市既不是Q市，也不是G市，不但如此，它还是一个难得的没有荣耀战队的大都会。

简直完美。

“我不是控制狂。”他继续说，“但是维持一段隐秘关系确实会造成压力，而心理压力，对我们的事业来说是个无法忽视的妨碍。”

那并非简单以职业素养或者诸如此类的高大上名词可以克服，虽然可能只是比赛时0.01秒的分神或误判，除了当事人本人之外也许都不会有人觉察——之所以不确定只是因为这类情况至今尚未发生——但张新杰认为，这种可能性值得他们花一点努力去避免。

“如果有必要，我会在比赛中表现出自己有多了解黄少天。比赛是最重要的。而且我一点也不怀疑，黄少天也会这样做。”他对他的医生提出要求，“在这样的前提下要隐藏好我们的关系，心理负担是一个问题。我需要一个定期能够和我讨论这件事的人。”

“唔。”医生说，“你很明智。”

“谢谢。”张新杰简单地回答道，“这一点我自己也知道。”

医生审视了他一秒钟——只有一秒钟，但他就是知道那是在审视——微微勾起嘴唇，露出一个高度疑似赞赏的微笑。

“很好。我们开始吧。”

 

谈话进行了40分钟。既不多，也不少。分享秘密的感觉很赞，张新杰觉得还有一部分原因是那间诊室真的很舒服。

把书架上的书全部用同一种纸包上书皮真是个好主意，他决定等夏休的时候也抽几天这么试试看。

——是的，张新杰是荣耀职业选手里稀有的阅读狂，并且他不读任何类型的容易懂的书。阅读对他来说是一种放空的方式，他只需要让目光沿着字符前行就够了，思考和理解都交给潜意识。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书脊上的文字常常不小心吓到不知情的人士。全部包起来，这是个好主意，并且再也不用因为书架上的驳杂颜色伤脑筋。

张新杰对这次的来访很满意。

他离开11楼的诊所，下到7楼。黄少天在另一位医生的另一间诊所里玩得很开心。他的新朋友们包括一对儿来打第一次疫苗的银灰色美短，一只因为拉肚子在打点滴的泰迪，一只定期来检查股骨头的拉布拉多。娃娃脸的兽医显然严格遵从了张新杰此前的托付，“像对待钢琴家一样对待他”，给他戴上了长到肘弯的防抓手套。这丝毫没有妨碍黄少天和小动物们相处的热情，张新杰倚在门边看了他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场景下的黄少天有什么不同。

唔，这倒是验证了他之前的猜测：只有在剑圣的语境下，黄少天才会开启话痨模式。

那确实是战术的一种。

暂时脱离剑圣气场的青年抬起头——虽然他觉得对方早已察觉自己的到来——向他露出灿烂微笑。

“到我了？”

“去吧。”

 

“刚才我请张先生向我描述了一下您。”

“啊。”黄少天轻描淡写地说，“真巧，刚才我也请，您，家那位向我描述了一下您。”

从他卫衣肚子上的衣兜里钻出一只猫咪。医生微微皱起眉没有说什么，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按了一下。

窗户慢慢张开，吹进来清新的冷空气，连同楼下腊梅的香味。这个城市的冬天从来不太冷，哪怕已经到了圣诞前夕也是一样。黄少天看了看窗户，在宽大的沙发上躺下来，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医生观察着这一切。

“所以这不是您的主意吧。”

“作为约会的借口，是的。作为旅途的本意，当然不是。”黄少天说，“不过我喜欢这里，所以对他有帮助的话，也无所谓啊。”

这是在漫长的赛季期间，他们很少有见面的机会。今天是在全明星赛前抽出的一天，他们各自提前一天离队，然后直接前往赛场报到。不会有哪支战队会向外泄漏自家副队去看心理医生这件事，所以也更不会有人猜到他们来看的是同一位医生。这是一个很容易被发现、但又绝不会被发现的秘密。黄少天格外享受这种走钢丝的感觉，并且还有更令他高兴的事。

“他表现得比我期待的还要认真嘛。”

“看来您没有保持秘密的压力。”医生淡淡地看着他，说，“您已经把这个秘密跟人分享过了。对吧。”

联盟最顶尖的机会主义者微微收紧了瞳孔。小猫咪喵的叫了一声，从他的手里跑掉了。

“你比你家那位描述的还要聪明啊。”

“你也是。”医生说，“有人可以分享秘密是好事，只要对方值得信任。你选择继续跟我说点什么，还是在这里睡一觉？”

“嗯……所以你也看出来我昨天晚上只睡了4个小时？”

“我的职业需要观察力。”医生想了想，继续说，“并且我父亲是位不错的推理小说家。”

“……有意思。”黄少天露出微笑，坐直身体，“我开始觉得张新杰的选择确实正确了。诶其实这么说起来我觉得干我们这一行的有不少都可以找个心理医生看一看啊，我有个队友每天总是把压力山大挂在嘴边上，这在你看来算不算是个好习惯？还是说那种享受压力每天嫌弃别人没出息口头禅是一如既往的？——啊不对，我应该先跟你确认一下，我现在是你的患者吧？对我刚才说的话你有保密义务吗？一定要有的吧？”

“有的。”医生说，同时抬起一根手指阻止他继续下去，接通了内线电话，“来把猫抓走。”

戴着蓝牙耳机的漂亮接待员很快进来带走了猫咪，顺便朝剑圣大大嫣然一笑。黄少天好奇地目送她出去，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医生：“总是梦见自己在总决赛惨败下来，这代表着什么？”

“哦。是输给他的战队吗？”

“不一定。”黄少天花了一秒钟回忆，然后说，“大多数。”

“可以描述一下吗？”

“哦？我假设你知道荣耀这游戏和它的职业联赛是怎么回事儿？”

“你们预约之后我做过一些功课。”医生说，“请。”

 

张新杰确实没想到自己会在一间宠物诊所里坐下来喝下午茶。

他一向是个非常讲究秩序和规律的人，只在正确的时间和地点做正确的事，而且一直从这样的秩序和规律中得益——张新杰非常肯定，自己之所以能成为黄金一代中（也许除喻文州外）第一个被黄少天记住名字的选手，绝对是拜此所赐。

鉴于那是在训练营里第一年的线上友谊赛，“准时睡觉的”和“吊车尾的”谁先谁后，那还真的只有某人自己才知道。

让他留下来的是红茶的芬芳，脚边蹭来蹭去的毛球，还有窗外开始飘落的雪花。

“希望今年有个白色圣诞节。”另一位医生捧着茶杯说，“黄少喜欢猫多过狗呢。”

张新杰看了他一眼。对方报以微笑。

“我偶尔也会玩儿两把的。”

“召唤师？”

“Bingo。”对方说，“我有点，嗯，没想到。”

“可以理解。”张新杰静静地说，“没多久的事，在那之前我本人也没想到。”

他觉得有点诧异，自己并没感到被冒犯。大概一半是因为房间里温暖轻松的气氛，另一半是因为他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而且，真的，知道自己脚下绝非一马平川的时候，望着站在终点的人总会有点羡慕。

“你可以把我当成楼上那位，保密协议一直延伸到这个房间。”娃娃脸的兽医先生笑眯眯地说，“别误会，我只是本来以为你是格外需要安静的那类人。”

“我的确是。”他说，“但总要有那么一两个人有不安静的特权。需要绝对安静的人是不会玩荣耀的。”

并且他几乎可以猜到黄少天为什么需要不停地说话。

状态已经打开，神经递质泵入血管，阈值无限降低，大脑兴奋到只需要最微小的电脉冲便可以指挥手指进行最复杂又精确的动作。把多余的兴奋度转移到语言中枢是黄少天自我调节的方式，那样才能让他在漫长的潜伏中保持冷静，把他就要狂飙起来的手速控制到刚刚好。

永远都是刚刚好。

而且……很有趣。

“有时候我会喜欢……不，我一直很喜欢，他语速升高到每分钟300字后就说话不过脑子这一点。”

对方讶异地挑高眉毛，随即笑了。

“哦？流露过真心话？”

“两次。并且自己没有察觉。”张新杰说，“所以比赛禁语音真是太好了。”

那一位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没有继续发表意见。他们结束了私人话题，开始漫无目的的闲聊，一开始是窗外的雪花，随后是即将到来的新年和新年愿望。直到时间快到了，张新杰准备告辞的时候，对方才带着有点暧昧的笑容，问他：“如果黄少语速一快就会不小心说出点真心话的话……他跟你单独打竞技场的机会，应该远远低于其他人吧。”

他说得很含蓄，但张新杰知道他的意思是，“他跟你单挑到燃起来的机会”。而实际上，张新杰本人非常清楚，那根本不是“远远低于其他人”。

“所以……？”

那并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句，身为联盟中屈指可数的战术大师，他非常诧异自己当时怎么没能觉察这一点。

按照他之前那个愚蠢的推论，他们之间的秘密早就该传遍全联盟了。

并不是黄少天没有察觉，而是他本人没有察觉。那两次“真心话”绝非话痨剑圣的无心之失，那本来就是说给他听的。

黄金一代最先拿到冠军的战术大师，当面错失了告白。两次。

“……多谢。”他真心实意地说，“果然是旁观者清。”

回答他的是一个看起来安全无害的笑容。

“不客气。再过十年你回想起来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很可爱的。”

 

“恕我直言，”黄少天已经一口气吐槽了三分钟，还想说下去的时候被医生抬起一根手指打断，“在我看来，你太高估他了。”

黄少天睁大眼睛。“我们确实在讨论张新杰吧？你的功课确实做得足够好吧？带我入行的老大有一句话说得好，玩儿战术的心都脏——可能也就我们队长例外了，重点是，按照这个理论张新杰应该是联盟里除了叶秋那个家伙之外心最脏的了好吗？那家伙在新秀赛季就担任指挥官拿到了冠军——好吧他们霸图原则上是双指挥——打败的是叶秋好吗？他一上来就把能刷的成就都刷了，要不是个牧师大概连MVP都不会放过，怎么估都不能算是高估他，好吗？”

“荣耀和恋爱是两回事。”医生说，“你是荣耀里最擅长把握机会的人，不也看走了眼么。”

黄少天转动眼珠，难得地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才忸怩地问：“所以……你觉得他只是没有发现？”

这一刻他终于表现得像个刚满20没多久的青年。第六赛季的全明星赛前夕，黄少天刚刚有“剑圣”的头衔在粉丝中流传，还没有在媒体上获得封神，也不曾拿到任何个人或战队的荣誉。虽然张新杰一直判断他可以拿到本赛季的常规赛MVP，也很看好蓝雨的季后赛前景，但十指空荡荡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对那个手握戒指的人具有微妙的竞争意识因而无法更加坦然，那也是小男生不可能没有的心态。

医生比他本人更明白这一点。

“我觉得他只是没有发现。不过刚才那段话信息量很大啊，争取保持这个状态。”

信息量真的很大。无意识地暴露了他所最在意的那些东西：冠军、指挥官、打败叶秋。在黄少天看来那才是荣耀的真谛，其中一条他有信心很快得到，一条需要抓紧时间，还有一条，他其实早已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办法达到。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并没有不甘心，只是，偶尔也还是会有点遗憾。

“人总是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工作……啊，下雪了。”

“已经下了十七分钟又四十秒。”医生说，“别担心，在有资格犯错的时候尽量犯错是件幸福的事。”

“我觉得自己因为年轻被嘲笑了……你们在二十岁的时候也这样吗？医生？”

“哦。介绍你来的‘那一位’，没有给你讲过？”医生说，“我们是完美符合墨菲定律的情侣。”

他看了看黄少天的表情，追加解释：“所有笨蛋情侣可能犯过的愚蠢错误，我们都完美无缺地犯过一遍。”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感到被安慰啊。话说介绍我来的是张新杰啊，他直接给我发了预约时间和酒店来着。为什么你觉得会是我？张新杰觉得是我？西斯空寂啊难道他的QQ被黑了……”

“很好。接下来你可能还会更愉快一点。”医生说，“我判断他之前没有发现，不过现在大概已经发现了。”

黄少天马上紧紧闭上嘴巴，用眼睛指控医生。年长者享受了一秒钟的安静，随后哑然失笑。

“不是我。不过架不住有人多事啊。”

 

“大概某人要嫌我多事了。不过介绍你来的那一位之前给我打过电话。”兽医先生向后仰了仰身体，让一只来诊所减肥的猫咪费力地撞到他怀里，“倒是没想到黄少也会出现。”

“哦，联盟里能以看心理医生作为借口溜出来见面的，我看也就只有我们俩了。”

对方显然察觉了这句话里的自嘲，向他安抚地笑了笑。张新杰想起这位先生之前走进候诊区的样子，叹了口气。

“我应该谢谢您。”

“啊，让小朋友们放松下来，算是帮助某人的工作吧。”兽医先生笑嘻嘻地说，“我会向某人讨要报酬的，所以你们就不用管了。”

他向嘴里送了一块曲奇，向客人推荐的时候被谢绝了。看身材绝不像嗜好甜食的年长者一边咬着点心，一边稍微有点含糊地评论道：“唔，很好，糖分确实影响注意力……啊，他来了。”

黄少天探头进来，先眼睛发亮地冲过来拈了块抹茶生巧放进嘴里，然后向等待已久的恋人做了个鬼脸。

“这赛季我会赢。”

张新杰不动声色地说：“应该说，这赛季蓝雨赢的概率比较大。”

“不，我知道。”他眉飞色舞地说，“真的，我已经在梦里预演过无数次总决赛，尝试过无数种稀奇古怪的输掉比赛的方法。”联盟的剑圣接过房间主人递过来的红茶，一口气喝掉，然后大声宣布：“所以我会赢。”

完全没有逻辑，但是他年轻的脸庞好像要发出光来。张新杰凝视着他，猜测着医生究竟做了什么，然后耸了耸肩，暂时把自己的原则抛到了一边。

反正一切也都要在比赛场上见。

他们向笑眯眯旁观的兽医先生道谢和道别，走到飘雪的街道上。腊梅的香味在湿冷的空气里愈加清晰。他们谁都没有穿厚外套，有点冷，肩膀不由自主地挨到一起。等出租车的时候黄少天没来由地笑出声来，撞了撞张新杰。

“你真的没发现我告白过？”

后者严肃地回答：“我现在好奇的是，我们互相以为自己在单恋兼暗恋了多长时间。”

但是他的脸红了，即便是在寒冷中，这也毫无疑问。联盟最好的机会主义者窃笑着，没有放过他。

“要补偿我啊。”

“嗯。一定。”

“两次。”

“……好。”

“今晚唱圣诞歌给我听。”

张新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吧，这并不是一个过分的要求。考虑到自己唱歌的音准比他稍微还强一点，张新杰宁愿自己开口，也不怎么想听到黄少天唱歌唱一晚上。

“然后……等我们都退役之后，养只猫吧。”

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停下。张新杰回望了一眼他们离开的大厦，点点头。

“好。”

在司机看不到的地方，他们的手指勾在了一起。

“那么，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他想了想，又补充，“不光是圣诞。”

一直都要快乐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