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中秋月

因太后卧病，众嫔妃咸往侍疾，太后厌其吵闹，只留刘贵妃一人侍奉。贵妃昼眠晏起，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两三天，十分支持不住，也病了，躺在床上下不来。太后病中又着了气，缠缠绵绵直到月底方起。朱皇后见太后身子不适，因令把中秋宴蠲减些，太后却道：“我病了这许久，正要热闹些振奋精神。贵妃病病的，管不来事，只得你与端妃商量着好生处置。”朱后忖度太后意思，便叫端妃安排内廷宫宴事宜。
原来自从刘贵妃协理宫务，端妃虽是正二品妃位，连口汤也是摸不着的。骤得重任，一则以喜，一则以慌。刘贵妃倒是不藏私，使了自己的管事宫女来，帐目、对牌一一交付，光是帐薄子就有两箱。看那账簿，横平竖直的不知记的是什么，管事宫女口沫横飞的讲解了一天，讲得端妃头晕目眩。端妃见了这个态势，不由得麻了爪儿，叫了顺嫔来同理事务，又传了六局、四司的人来回话。
一时众人乌泱泱的站满了隆福宫的前院。那尚宫、尚仪、尚食、尚服、尚寝、尚功白瞪着眼，那惜薪司、钟鼓司、宝钞司、混堂司的司正挂拉着脸，那些掌班、领班、典班、女史们团团站着，面面相窥。有的说：“内廷宫宴与我何干？”　有的说：“咱是外廷管事，不当娘娘们召唤。”　有的问：“娘娘怎么待看侍寝簿子？”　有的讲：“没的今日还要升迁黜落哩？”人人糊涂，个个懵比。
端妃于是叫六局管事入内回话。 尚宫当先禀报说：“臣尚宫局掌导引中宫，六局出纳文籍，娘娘可要看文书账簿？”  顺嫔道：“娘娘哪儿有空看你这账篇子？” 尚宫又说：“臣等还司掌节令外命妇朝贺中宫事。” 顺嫔忙道：“你且说来。”尚宫无奈，便将外命妇如何入朝，如何进拜的礼仪一一说了。“顺嫔道：”这个好，就这样办。“尚宫强笑道：”娘娘，这是外命妇朝仪，内命妇朝仪不同。“ 顺嫔怒道：”不相干的你说它做什么？“尚宫瘪着嘴不说话。
尚仪见不是事，忙上前一步，道：”臣等掌礼仪、起居事，朝见、宴会、导引赞相正该臣署理。“　顺嫔大喜，道：”既是该管，你且先说。“商仪斟酌着略讲一些，又道：”娘娘，是否要先定下筵宴之所？“ 顺嫔道：”自然是在园子里，你这不是废话？“ 与了尚仪一个闭气。
尚食只得赔笑道：”娘娘，咱们先定下宴上所用的食单也是应该的。“ 顺嫔道：”有单子么？“尚食忙自怀中取出一单，双手奉上，口中说：”这是上年中秋宴的食单，娘娘请看。“顺嫔接单在手，一扫而过，皱眉道：”太后娘娘务要新鲜热闹，往年这些都不中用。“尚食垂首道：”娘娘说的是。“
顺嫔又拿眼看其余人等，尚寝、尚功、尚服都行礼说：”臣等职事与宫宴无干，不敢妄言。“顺嫔登时恼了，说：”你们都是宫中管事，太后娘娘起意要办的宫宴，你们倒做了甩手掌柜，成何道理？“ 众人无言。半晌，端妃方向尚仪道：”你下去先拟个主意来。“ 尚仪小心翼翼的问：”不知娘娘的意思……“端妃道：”我没什么意思，你就按太后娘娘的喜好，好好的拟了来。“　尚仪无奈，只得应了。
一时众人下去，尚仪只得寻出往年宫宴的呈子来，添添减减，拟一个详呈交与端妃。第二日发下来，涂抹了个乱七八糟。　尚仪绞尽脑汁，按她删改的意思重新拟了呈子，再交上去。发下来，又改了许多。如是往复再三，尚仪看了那改的东西，气道：”这不是头一稿就写过的东西吗？前头说不行，这一回又说行，端的是拿我取笑不成？“　赌气来回皇后。
皇后正跟德嫔、惠嫔商量中秋宴上祭月、舞乐等事，要不要放个烟花，要不要点河灯，尚仪擦眼抹泪的来了。
尚仪一见皇后，跪下道：“端妃娘娘原来是个风里杨花，滚上滚下的性子，下官等实在伺候不起。” 悉把前事一说，又拿改过的那十几稿呈给皇后看。 皇后见一张上面小字写的“某年月日修改稿” ，另一张写“某年月日最后决定稿”， 又一张叫“某年月日再也不改稿”，落后是“某年月日再也不改修改稿”，笑的成不的。 一边笑，一边把与德嫔、惠嫔看。
德嫔、惠嫔都笑说：“原来端妃姐姐这等性情多变。”
朱后笑慰尚仪道：“端妃初次管事，不免有些求全责备。你是办老了事的，要多加提点才是。” 尚仪道：“端妃娘娘一天有一百个主意，顺嫔娘娘又看什么都不对，叫下官如何侍奉？”朱后忍着笑，说：“也罢，究竟是她们该管，你也忍耐些。” 尚仪不合嘀咕说：“贵妃娘娘管事时，万事都有条理，何曾是这么个一团乱麻。” 朱后愀然不乐，道：“刘贵妃病了，尔等休要前去打扰，叫她安心养病罢。” 尚仪怀着一口闷气，只得打起精神多加敷衍。
好容易敷衍到中秋。八月十五日，于与御花园湖光山色楼设宴。是日酉时，郭裕携皇后共往永寿宫奉请太后移驾。因皇子年纪太小，今未叫他出门。 太后升銮，皇帝、皇后乘辇相随，嫔以上诸嫔妃及公主皆乘轿，嫔以下皆步行随奉左右。至湖光山色楼，仍奉太后居上座，皇帝、皇后居两侧，因刘贵妃病了，左手头一位就是端妃，落后安、宁、德、惠、顺 五个嫔位，昭仪以下皆在后面雁翅排开。
因今日乃是家宴，皇帝有旨，俱免俗礼，众人为太后、皇帝、皇后共上一回寿，便散座观舞。 黛芳见淑嬛也来了，脸上仍带着病容，气色倒还好，在后头与习选侍共坐一席，默默无言。黛芳看了她好几眼，杨婕妤笑说：“昭仪看什么呢？”黛芳道：“没什么的。” 仍转回来看歌舞。酒过数巡，忽有一人出列跪下，大声喊道：“太后娘娘，奴要举发宁嫔许氏草菅人命，残害宫嫔！” 长宁公主大惊呵斥道：“你说什么？” 朱后一挥手，几个人上来把两位公主簇拥下去。长宁频频回顾，长安死命的拉着妹妹往外去了。
这里众嫔妃呆呆的看张淑嬛跪在当中，一行哭，一行说
”……最是喜欢外妆大度，内藏奸诈。寒冬腊月，必要克扣炭火不予足数。夏日时节，又故意的晚间派冰，白日屋里跟蒸笼一般，夜晚偏要使上许多。至的人病了，必要拖到烧过去两三次才寻太医。开了药，又要克扣，不是少一两味不能成方，就是缺什么药引难以入药，总不让你好端端的。能三日好的，必要拖你五日，能五日好的，必让你躺上十数日不止。 冯美人头里着了她的道，坐下病来，吃了两三年苦头。她又威逼收买冯美人的使唤宫人，合起伙来欺负人。冯美人去了，又把那些宫人打的打，撵的撵，都打发了个坰净。奴也吃了她的亏，不是奴的姐妹们可怜奴，奴一条小命也要断送了。“
宁嫔气得整个人都在哆嗦，一步抢出来喝道：”你住嘴！“  亦跪下道：” 张淑嬛日日在妾跟前备舌，数说张昭仪如何如何不好。又常常造出许多不实的谣言来。妾不合听信了她的谗言，与张昭仪颇有龃龊。前日经皇上教诲，回去日夜思想，忽然顿悟，原来都是她在中间挑唆。妾性子急燥，皇后娘娘您是知道的，不合寻机责罚与她。她怀了怨恨，故意捏造罪名诬陷妾身。妾身实在冤枉无处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明鉴！皇上明鉴啊！“
淑嬛冷笑道：“  是，奴因张昭仪有了皇子，肚里不自在，背后是说了几句酸话，那强着昭仪在耳房里面站着刻花瓜的是谁？生怕生下小皇子，搀夺了公主宠爱，给昭仪汤水里下巴豆的是谁？你敢说你不曾克扣用度，缺少冯姐姐的药食？”
头两件，慎刑司已经审问分明，太后三人一听就信了。众嫔妃倒是头一次听此秘闻，一个个听得甚是神采奕奕，不住的眼睛往张昭仪、张淑嬛并宁嫔身上打转。
黛芳听得怔怔的，一双牙箸落在地上也不知道。
宁嫔不敢辩解这两件，只哭着说：“冯妹妹病逝，妾身也是锥心之痛。冯妹妹身子原就虚弱，哪次生病妾不是着太医好生看视。至于药食，自有冯妹妹身边使唤宫人服侍，难道妾去与她熬药煮粥不成？你这样诬陷妾身，羞也不羞？”
淑嬛道：“现有冯姐姐绝命书在此。”因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奉上。 宫人接了，奉于皇后，皇后不敢先看，转奉郭裕，郭裕又奉太后。太后展开一看，上面笔力凌乱，写的分明是许氏如何在冯美人得宠时谋害至她落下病根，又如何克扣汤药，故意使她缠绵病榻，又收买她贴身宫女，合谋陷害。
太后看过，气得双手发抖丢与 郭裕。郭裕展开看了，亦是大怒，又递给皇后。皇后细细端详一番，道：”是冯美人手迹。她写的一手飞白，人所难能。“又召几个旧日熟识冯美人笔迹的人来分辨的实。
皇后又问：“你如何知道此事。” 张淑嬛道：“冯姐姐临死时交代给奴。奴人在矮檐下，不敢不低头，只好自家防备罢了，不想千防万防，还是落在她套中。”
宁嫔复斥道：“前日你往罪妇许氏跟前挑唆，许氏吃你局骗，方生了歪心，做下歹事。你敢说此事不是由你而起？许氏诬陷刘贵妃，亦是你在跟前百般说贵妃的不好，引逗她怀恨。”
淑嬛反唇相讥道：“你说我背后攀扯贵妃，你倒是做下事来，让贵妃背一个妒忌杀人的恶名哩！” 又把先头景泰十三年秀女入宫，宁嫔如何买通冰库管事，故意迟滞广和宫领冰的时间，至大李选侍病死，又故意把事情按在刘贵妃身上，让众人都以为是贵妃嫉妒生事的事情说了。
别事尚可，张淑嬛说到宁嫔给刘贵妃扣锅，郭裕登时火往上冲，即喝命封三保拿下宁嫔、张淑嬛二人，俱交慎刑司拷问。
这边张黛芳听到大李选侍之死，眼前一黑，瘫倒在地。慌得众人七手八脚扶起来，使软轿送回长春宫，急召太医诊脉。太医诊之再三，起身道喜。原来张昭仪又有喜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