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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Synopsis

《九歌》背景的改写 山鬼/巫山神女

山中有雨。

飞檐挑起雨幕,如同层层叠叠的轻纱。天光从雨幕间滤进来,变得温柔而缓慢,为殿前的一切笼上似有若无的淡青色。从宫殿的廊柱间望出去,世间万物漫漶不清,望得越久就退得越远,终于化成青玉髓中的淡淡水痕。

她从廊下慢慢迤逦行来,外袍长长的后摆曳在地板上,深青色幅面上的白色兰花刺绣微微洇湿。一路经过的时候,浅浅雕刻着暗色潜龙纹的廊柱偶尔会轻轻扑的一声,开出朵辛夷花来。

走过之后就凋零了。

那种时候她心头会微微恍惚一下,好像刚刚做了一个深沉的梦。梦里是或长或短的一生,喜怒哀乐,吃穿住行。和所有的梦一样,它们在刚醒来的时候最为清晰,随后迅速淡漠模糊,融入识海。只有记忆最为鲜明的一些片段能留下来供人回想,比如盛装打扮完毕时等候人的窃喜,久候不至的惆怅,或者某一场特别惊心动魄,令人错以为天地将崩的雷暴。

天地失色,金蛇狂舞,随后是隆隆巨响,仿佛有个身形遮天蔽日的巨人携狂暴神威踏水而来,要将世间一切碾为齑粉。雷声每轰响一次,都会心跳失措,毛孔悚张,身心颤栗如同经历一次短暂的死亡。

对她而言那种恐慌遥远而陌生。宫殿里寻常几乎没有声音,哪怕是木屐的高齿踏在微微泛着黑曜石光泽的地板上,一切也是寂静的。

空间吞噬着声响,只有花开的声音才会被人听见。

花朵在她的身侧无时无刻无穷无尽地开着:辛夷开在不知岁月的廊柱上,蘅芜细碎地从衣裙的褶裥落下,薜荔累累垂在袖口,杜若白色的花瓣上带着血痕,一簇簇从她指尖触碰的地方冒出。沐浴后闲卧在殿上晾头发的时候,茑萝悄悄从长发中生长出来,与发丝纠缠不清,然后再一点点消失在空气中。所有那些花,华美的和细密的,芬芳的和淡薄的,鲜艳的和素净的,欢悦的和静默的,全都倏开倏落,落到地板上就从此了无痕迹,从来不会结出果实。

但总有新的花朵开出来,新的梦进入识海。虽然这一朵花和那一朵花看不出什么分别,这一个梦和那一个梦也往往大同小异。映入殿中的天光一点点黯淡,再一点点亮起来,从这里看不到日月星辰的变换,大致也算知道是过了一天。不过这一天和那一天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变化,就算今天是昨天,新梦是旧梦,她想了很久,也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察觉出来。

所以她格外欢迎朋友的到访。那时宫殿内凝滞的空气会仿佛忽然流动起来,氤氲的芬芳也变得鲜明。从彼界到此界的访客穿过空间,岁月也随之微微流动。

太过高贵的客人需要跨越数界而来,光华也过于炽盛,常常令花朵都无法开放;相距不远身份相近的邻居则只消轻轻穿越一层界限,非但不会惊扰到她们,还会让鲜花香草格外盛大地涌现出来,装点这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以致朋友一直误以为她总是这样生活在花团锦簇之中,时常深表艳羡。

“瑶姬。”

身旁的空气轻轻荡漾,骑着赤豹的少女从波心走出,肌肤和发梢上还带着水汽。檐外的雨声随着她的出现而变得急促,天色更暗,从极远处隐隐传来雷声。

花儿们迅速响应。她的脑海中漫过一片片似曾相识的记忆,短暂地淹没了她自身的意识。那是死后归葬到这座山中的女性魂灵,在漂泊和磨耗之后一点点汇集到她这里,变成她的一部分。朋友的越界破开了来到这里的通道,她们得以更快抵达,或许因此而感到轻松。

瑶姬几乎能感受到那种雀跃的欢悦。在独自漂泊的凄惶和蓦然寻觅到出路的惊喜之后,置身于同类之间的安心与解脱就是无上的幸福。这种幸福感转化为花朵浓烈的香气,袅袅上升,直达高高在上的彼界,由遥远高贵的神灵享用。

但瑶姬总疑心她们或许未必知道,当魂灵融入同类之间,那也就是她们消亡的开始。

亡者最后只是一段记忆,这些记忆对接收它们的瑶姬来说通常无关紧要。它们如同洪流般汇入,只能在涌入的瞬间稍作冲击,随后也就如同潮水般退去,铺垫成识海的底色。能够留下的记忆很模糊,这些魂灵来到她这里之前已经消散了大部分,只余下丝丝缕缕的残影;但今天是个例外,有个新鲜强壮的魂灵,因为朋友的到来而闯入,在榻边绽放出格外盛大华丽的花朵。

瑶姬从梦中醒来,抬起眼睛微笑。

“阿山。”

被称为阿山的少女报以笑容,露出黑色的牙齿。她咔嚓一声,咬了一口手里的灵芝,再从虎皮裙的腰兜里掏出一朵形状更为圆润完好的,抛了过来。

“到你这里来,一路上总能捡到好东西。”

趴在赤豹脚边望着她摇了半天尾巴的文狸低声呜咽,跑到瑶姬榻边,爪子在地板上踏出哒哒的声响。瑶姬把灵芝递到它嘴边,小东西张开嘴,却因为阿山的唿哨而迟疑着不敢咬下去。于是瑶姬摇摇头,指尖在灵芝上轻轻敲了敲。那枚云朵形状的灵芝上随即绽出一朵纤长的建兰,然后芝兰一同慢慢凋零不见。

“我们明明不需要吃东西,你为什么总喜欢学阿狸它们?”

文狸靠过来,用头顶拱拱瑶姬的手心,索求抚摸。阿山耸耸肩,再掏出一朵小小的灵芝抛到地上,满意地看着文狸欢天喜地奔过去,再拍拍手。

“因为跟它们一样觉得很亲切啊。我不像你,没有当过人,所以不讨厌这种事。”

“这种事”,指的是在口中咀嚼食物,却尝不到应有的味道。神灵没有味觉,那是凡人为了判别食物的毒性和养分而准备下的功能。神灵不需要食物,供养神灵需要的,是俊美巫觋恍惚狂喜的舞蹈,悠扬终日绵延不绝的丝竹,焚烧香料冉冉升起的氤氲烟雾,或者牺牲的无辜灵魂。

有的神灵喜欢香味,有的神灵喜欢悦耳声响,不过只有最高贵的那些神灵才有资格作出选择。他们高高在上,举目可见,在天地间投下森然法度,订立时序,区分节令,再从中衍化出一切规则。人们修建华丽高敞的宫殿,挑出最美丽的少年与少女,佩戴上芬芳的花草,在散发着迷幻烟雾的火堆间整天整天的跳舞,用来贿赂他们想要交流的神。美人对几乎所有的神灵都是最有效的,没有谁介意碰触青春美好的肉体,那是天地间元气的一部分。越界降临本来是很费力的一件事,但一名合心意的美丽巫觋可以让他们来到凡间的旅程事半功倍。男孩或女孩,在满身汗水的极度疲惫中陷入绵绵不绝的奇异喜悦,透支一生的元气来迎接他们事奉的神。一些人在一两次祭典之后就会死去,剩下的那些虽然还留在世间,容貌却迅速衰老下去,很快失去事奉神的资格,被赶出为神预备的宫殿,只能在宽阔高远的台阶下仰望晴空下遥遥升起的细细烟柱,错以为自己也可以与之一起飞升。

当瑶姬还是人类一份子的时候,她看到过那样的祭典——不,不对,当瑶姬还是人类一份子的时候,她父亲的国家还没有那么复杂,人们刚刚学会筑城,用城墙把人们向神灵供养奉献的祭坛包围在中心。但那时候他们还只有歌唱和舞蹈,女孩子们到处拾来色泽美丽的石子和贝壳,把它们堆塑成星辰的形状。仅此而已。没有用香草过滤过的美酒,没有纷繁复杂名目众多的琳琅美玉与芬芳香料,当然更没有不事劳作终年练习乐器的高超乐手,和那些令人在迷醉惝怳间迎来神祇降临的烟雾。瑶姬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当她还是人类一份子的时候,不会穿着这样光泽华美、刺绣繁复的服色,也不会有这样仿佛群山滴翠最浓郁处的深青、这样仿佛雨过天晴云破处的湛蓝、这样仿佛云中君身边云朵一般雪白的衣料。

这些都是哪里来的呢?

她微微皱起眉头,有些走神。一些记忆浮上来,接着是另一些。属于魂灵们的破碎记忆,在识海中层层累叠,悄悄自己编织起来,仿佛丝萝攀上大树,一点点渗入属于瑶姬自己的意识,再被接纳成为真实。神灵的形象出于自己的意愿,她知道了,她喜欢,于是她成为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只是这崔嵬群山间一个最为普通的神灵,和阿山一样,依附于这座大山而存在。人们把亡者的骸骨收集到一起,送入大山的深处,以为魂灵可以就此安息。然后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了她,有她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座宫殿。

这是与人世间屏障最薄弱的一界,甚至时常有凡人无心闯入。幸好他们总是会迷失在越来越厚的浓雾中,最后知难而退。但瑶姬并没有对于人世的影响力,几乎没有人知道她。与普天之下皆可仰望的星辰不同,与绵延千里滋养万物的河川不同,瑶姬的存在几乎与世人无关,接收不到世人的敬畏或仰慕。支撑她的是源源不绝送入深山的新鬼,她们一点点融入她,记忆一点点更迭,如同这座年岁久远的宫殿,悄悄一件件更新着每一个部件。

先是材质如同金铁,泛着微微光泽的地面方砖,然后是梁柱交合处越来越精致复杂的榫卯,接下来是廊柱上刻画入微的浮雕。宫殿里没有天花板,这里永远洁净无尘,看得到一层层斗拱逐渐叠加上去,屋顶日趋高远,飞檐奋力远远斜挑向外,让雨幕退到伸手不可及的距离。衣饰一层层加上来,裎袍裳褧,环珮玲琅,所有这些变化甚至是在她不曾感觉到时间流逝时就悄然发生的,要回过神来努力回想,才能发现和过去有多么不同。

然而那过去又有几分是真实的呢?过去的一幕幕沉睡在识海中,或许不知何时就已被杂乱魂灵的记忆丝丝缕缕侵蚀与缠绕,被不知道谁的过去所替换。

不,也不能这么说。不管那过去是谁,如今也是她的一份子了。

于是那新鲜的,陌生的,暂时还能区隔出自我与他者的记忆,就显得无比宝贵。

“阿山。”她又说,“我刚才读到了一个女孩子的记忆。”

“哦?”阿山还在咔嚓咔嚓啃着灵芝。那是大山中的天地精华所聚,山中为数不多能够为神灵提供元气的产出。元气在山间萦绕,浸润生灵,让它们活泼健康。其中一些因为天造地设的灵机,没能散开,就凝聚成这样的灵芝。元气越纯净,灵芝的外形就越是圆润完整,吃起来也就越是没有味道——神灵没有味觉,但咀嚼时能够稍微嗅到食物的气味,庶几可以揣想凡人口中的滋味。瑶姬宁愿把灵芝转换为花朵,虽然会有一些耗损和浪费,但她讨厌索然无味。阿山则不在意这些。瑶姬并不清楚朋友的来历,黑齿的少女并不像她有作为人类的记忆,仿佛如同灵芝一样是由深山的精气集聚而成,与山间的一切生灵相亲和。也有那样的神吧,她想。只要还有人看得到这座山,阿山就永远存在。就好像只要还有人归葬这座山中,她就会存续下去一样。

但可能阿山并不满意这样吧。

“那个女孩子跟着你过来的,没有花费灵能在破界上,所以记忆还很完整清晰。”瑶姬朝文狸招招手,小东西欢欣地跑过来跳上她的膝盖,她一边抚摸着文狸光滑丰厚的皮毛,一边慢慢地说,“她是人世间一个君王的侍女,生前在云梦大泽边的宫馆做事……”

阿山吐了吐舌头,露出淘气的笑容。瑶姬皱起眉头。

“这个女孩子不是近侍,只是宫馆里面负责洒扫的宫人。有一天,她看到一个高贵美丽的女子,乘着辛夷木的香车降临到君王的寝殿前。车子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式,拉车的居然是一只赤豹。她很诧异为什么会有这样毛色的豹子,好奇得简直都顾不上害怕,还走过去摸了摸它。”

她抱着文狸,慢慢向赤豹走过去。豹子乖顺地歪歪头,让头顶朝向她手心的方向。神女的手心细腻温凉,赤豹喜欢被她这样摩挲头顶。瑶姬低下头,指尖划过赤豹火红色毛皮上火焰一般的斑点,眼中的景象与记忆重合。

“她记得那辆车,香木桂旌,从来没有闻到过那么好闻的气味;车上浅浅浮雕着菱纹的潜龙,一半身体在云雨间,一半身体在水中,好像马上要飞起来似的——”

记忆在逐渐变得模糊,好像每一次刚从梦中醒来时那样,只是这一次稍微慢一点。瑶姬闭上眼睛,试图挽留那正在退去的意识。“然后她看到那名乘车而来的女子,穿着云朵一样雪白的内袍,外面深青色的锦衣闪闪发光,衣摆上绣着暗红的舜华。她盯着褧衣看了很久,薄得像是蜻蜓的翅膀,上面的纹路勾勒出谖草的模样。那人的发辫里编着大大小小的白色香花,她从小在云梦泽边长大,居然都认不全那些花朵……”

“好啦,好啦。”阿山用讨好的口气说,“我觉得你的模样很好看嘛。有时候我在山里被人看到,他们都大呼小叫地好像见了什么怪物。换了你的模样出去,你看这不是让小姑娘觉得很美吗?”

“嗯。然后你走进殿里去,又说了些什么呢?”

赤豹摆摆尾巴,低下脑袋埋进前爪。阿山把最后一块灵芝嚼完,舔舔手指。

“那天在那边闲晃,看到那人在殿上睡午觉,姿容很是不坏。所以就过去跟他说:你这人长得不坏,我想来睡你一睡。”

神灵对凡人的晓谕并不诉诸于凡人的语言,所以在那女孩子的记忆中,她听到的是:“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

瑶姬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怀里的文狸轻轻叫了一声,一双前爪抱住她的手臂。阿山仰着脸朝她笑,黑色的牙齿上还沾着一点灵芝的碎屑。她的头发没有束起,前发整整齐齐覆在额上,两颊旁两缕断发,后面的长发披在肩上。那是古早前瑶姬与她第一次见面那时曾经的发式,被她学了去,一直保留到现在。瑶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尖相扣,在她额头上弹了一记。一朵梅花附在阿山的额上,随即消失,只留下淡红色的贴痕。

“你要睡人为什么也要用我的模样!人家好歹当年也是个帝女,死的时候都还没嫁人呢!”

阿山哎呀一声,抬手捂着额头,笑嘻嘻抬眼瞄着她。瑶姬鼓起腮帮,终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你跑去睡人,知不知道自己被偷看了?”

“我叫豹豹看着门的,豹豹被一个果子收买了。”阿山有点懊丧地说,“凡人惯会贿赂——豹豹啊,你好歹也是山神的坐骑,平时吃的都是灵芝黄精薜荔果,怎么被一枚桃子就给收买了呢?——我跟你说,它还被桃核卡了喉咙,在外面绷住了没失态,回来打着滚要我帮忙。丢脸哟,豹豹,我那天还不如带阿狸!”

文狸又轻轻叫了一声,声线比刚才明亮,透出一点骄矜。赤豹不肯抬头,毛茸茸的尾巴啪啪打地板。瑶姬努力不要笑出声来,阿山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所以,桃子真的那么好吃吗?”

“唔……她给阿豹的是一枚金桃,果肉莹黄,好像黄玉一样,那是很香甜的。人世间还有一种银桃,果肉雪雪白,汁水丰盈,口感柔软——”

就连赤豹都抬起头来。阿山张着嘴,好长时间忘了合上。瑶姬笑吟吟看着她,问:“那枚桃核,你种下了吗?”

“扔在山里了……从你这儿回去,大概也该发芽了。”黑齿少女的眼睛闪闪发光,抬头啪的一拍赤豹脑门,“豹豹干得好!是我没有领会到你的用意!”

山神的手劲非比寻常,赤豹哀嚎一声,重新低下头去。阿山趴上去抚摸安慰,瑶姬继续笑吟吟地说:“桃林是当初夸父一族逐日而死之后由手杖化生而成的,单独一株结的果子,听说不如桃林中生长的美味呢。”

又是啪的一声,阿山喜形于色地一合掌。与她的喜动颜色相呼应,檐外的雨声趋于急促,风吹进来,带着淡淡水雾。

“那我们再去吃嘛,这次去找银桃。”

“我们又没有味觉……”

“豹豹有啊!”少女山神说着,俯下身挠挠赤豹的下巴,换来满意的咕噜声,“豹豹吃到好吃东西的感觉可以传递到我这里的!”

文狸焦急地抱住瑶姬的手腕,仰脸望着她娇软地叫了两声。瑶姬摇摇头。

“你知道该上哪儿去找吗?”

“这个简单啊。我是此山的山神,与世间的各大山川交好,朝各处的生灵一打听,总该有谁知道吧。”

“自生自灭的桃林固然也有,但你想吃的那一种,应该是凡人精心照料的。”瑶姬说,“野生的那种,恐怕阿豹不会喜欢吃。”

“那么——”

“前面还没问完你话呢。”瑶姬伸手戳戳阿山的额角,“你睡了人家,还被偷看了都不知道,然后呢?”

“啊是的,她偷看的评价如何?”阿山眉花眼笑地说,“有没有觉得很美?”

瑶姬皱皱鼻子,庆幸那段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她完全不想回忆别人的床笫之事,而且其中一方还顶着跟她同样的外表。

其实那姑娘也没有靠近到足以看清身形的地步,印象里只有低垂的帷幕,午后急雨后难得清凉的风从水面拂过来,带着点奇特的腥香,让帘帷时不时微微摆动。阳光时隐时现,庭外的地面有时明亮得晃眼。亡灵的记忆里很少有声音,有的记忆甚至没有颜色,不过这段记忆里有隐约的蝉鸣。天气应该很热,因为那姑娘一直深深记得身体感受到的燥热,从肺腑的深处升起,让皮肤变得湿润而敏感,以致抬手掠一下头发时牵动內裎,胸口都会传来轻微的疼痛。

瑶姬看看自己厚重的衣袖,她已经不知道热是什么感觉了。

“不记得了。不过你跟她的君王说了些什么?”

“没有啊,我后来都没有说话啊。”阿山说,“有什么好说的啊?睡完了那个人之后我有点失望,他没有看起来那么不坏。然后他问我叫什么名字,以后还想找我怎么办,我就指指外面的山——”

她停下来,眨眨眼睛。瑶姬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这代表哪里出错了。

“怎么了?”

“我猜那时候外面正好飘过一片云吧。”瑶姬说,“他擅自给你起了一个名字,叫朝云,而且还在那个宫馆里为你修了一座庙,也叫朝云。”

“咦!”阿山眼睛一亮,不过随即沮丧,“名字错啦,祝祷是传不过来的。凡人真是喜欢自作主张。除非是见过我的人,心里想着我的样子祝祷——诶?”

瑶姬笑容绽放,宫殿中忽然飘来淡淡的云朵。云海弥漫间,花朵从宫殿的每一个角落争相涌出,每一朵花都朝着她开放,仿佛照亮了神女的容颜。

“是啊,现在这是我的庙了。谢谢你啊阿山。”

花朵摇动,好像在响应这句话。赤豹打了个喷嚏。阿山怔了一小会儿,才摆摆手。

“没关系没关系,你的我的有什么分别。但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个女孩子的偷看没有被你发现,但被她的君王发现了。”瑶姬说,“君王也没有责备她……”

阿山看起来松了一口气。瑶姬瞄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只是说,既然你是寡人之外唯一见过神女的人,就劳烦你走一趟,替寡人传达一下对神女的相思吧。”

阿山瞪大眼睛。瑶姬踩着木屐,走回殿内她的坐榻。她喜欢在阿山来的时候走来走去,因为这时候才能听见木屐的声响。殿前回廊铺满了质地细密的檀木,挑空在高台之上,下方就是云朵。每一块木板都有些微妙的不同,屐齿叩在上面会发出音阶不同的清脆声响,连缀起来就是。木屐前头翘起一块青玉,远看是朵莲花的形状。阿山记得自己上次来的时候瑶姬并没穿着这双木屐,但她总能有新的好看的东西。这是她喜欢来这里的原因。

“后来呢?”

瑶姬斜倚在榻上,低头整理裙裾,整理好了才慢慢说:“于是君王就给她穿上了她从来没有穿过的最美的衣服,戴上她从来没有戴过的最贵重的首饰,让工匠按照她的描述,也用辛夷木做成了步辇,再用杜衡和桂枝编成华盖与旌旗,用香花和香草作为铺陈,让她坐了上去。”

她闭上眼睛,那女孩最后的记忆因为最为鲜明,至今还能残存在她的识海里,不知何时才会沉没下去。但这样的记忆也许最后还是会混同到她自己的记忆中,变成她自己的经历。

“她其实挺开心的,因为要不是这样,她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与她的君王有认真的对话,也不会有机会穿戴那样的服饰。步辇里真香啊,堆满了她的君王喜欢的白色香花。太多了,坐得久了会觉得头晕,但那也是旁人绝不可能有的恩遇,怎么可能舍得下来。抬步辇的是宫中最英俊的奴仆,其中几位深受君王宠爱,她曾经深深羡慕他们。但现在她再也不羡慕了,因为她要替君王做的事,他们没有一个能做到。”

步辇摇摇晃晃,循着山路越登越高。她听到抬辇的奴仆们沉重的喘息声和慢慢变得凌乱的步伐。少女端坐在芬芳的步辇中,捧起周遭的花朵与香草,把它们堆在自己身上。她闭上眼睛,心中回想着那位神女的容颜。大巫说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她能够去到彼方,见到那位是朝云化身的神女,向她传达君王的爱慕与思恋。但她总是禁不住微微走神,想起她的君王对她托付以如此重任的时候,眼睛望着天际的云朵,露出的那个不经意微笑。

她是为了那个笑容答应下来的。为了那样的笑容,就算不能陪伴在君上身边,又如何呢。

山路仿佛无穷无尽。前后有无数人打着香木绑成的火把,连烟也是芬芳的。她知道自己正由这条火光组成的长龙一点点送上最高的山巅,然后等待清晨云海升起。有点冷,这是山中的凌晨,而她身上的华服并不是为了御寒而穿戴的。不过寒冷有利于清醒。她一边努力坐直身体,一边按照大巫的嘱咐,继续冥想那位神女的身姿。那曾经是让她无比震动与仰慕的美貌,她记得自己当时呆呆地移不开目光,下意识地就把手里的金桃递了过去。那是君王的赏赐,前一天他心情好,新进的舞姬腰肢柔软,舞姿令人仿佛置身春日的湘水岸边,感受到薰风、香草和兰花的气息。于是他吩咐将案上的珍果分赏下去,随侍在侧的她分到这枚金桃,已经摩挲了一天,也舍不得吃。

但那位神女果然不属于人间,并没有看一眼这凡间的俗物,反倒是她的坐骑,那只火焰般颜色的豹子,竟然从她的手里叼走那枚桃子,然后吃掉了。

她微笑起来,容许自己暂时分神,怀念了一下那豹子柔软丰厚的皮毛,然后再整肃精神,重新在心中描摹那位神女的容貌。

天边泛出鱼肚白,渐渐地她惊慌起来。在无数次的用力描摹之后,她却发现自己越来越不确定那位神女的面目,每一次回想都会增加一点不确定的细节,觉得这里或者那里不相符合。她记得那美丽有多惊人,却想不起来那惊人的美丽是由怎样的眉眼构成,每次努力回忆,仿佛从脑海中打捞出一点儿什么,都会觉得那有点像是自己认识的某个凡人。不对,神女的模样不应该与凡俗相似,她应该更高贵、更超然、更缥缈——

但她的模样,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呢?

步辇最后轻轻摇晃了一下,然后停下了。英俊的奴仆们把它放到地上,其中一个动作有些不稳。这是个非常漫长的夜晚,而他们一路没有换手。犯错的那个人几乎马上就不见了,被拖到了火把后的暗影里,只有日出之后才看得见。她没有关心那个倒霉蛋的命运,那时候她心里很乱。神女的面目已经一片模糊,她根本想不起来。这样还能达成君王托付她的使命吗?她会让他失望吗——

华光划破天际。红日跃出天地,以一种奇妙的舒缓姿态袅袅上升。那是东君安抚着他的白马,踏上每一天的必经之路。从前她也不知道东君应该是什么模样,小时候远远见到青衣白裳的巫师,在凌晨踏着奇特的步伐迎接东君,总是觉得那个巫师不够好看,哪里配事奉那位光芒万丈的神祇。后来她看到了她的王,虽然没有被正眼认真看过,但还是觉得哇,也许东君就是这样子的。

她在上一个东君射天狼的日子之后不久进入宫中,看来是见不到下一次的东君射天狼了。

云海升起来。清晨淡薄的阳光洒在连绵无尽的云朵上,凹处的阴影竟然显得有些险恶。阳光也照亮了她身上的华裳,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多漂亮。然而不行,这样不行,还来不及——

她惶惑地左右看看。奴仆们围上来,正要重新抬起步辇。刚才犯错的人不在其中。她慌忙想要起身,却被一把按了回去,只有几朵花滚落到辇外。

“等一等,我忘了——”

另一只手捂在她嘴上。她睁大眼睛,听到有人用美妙的声音吟唱起歌谣。巫觋们使用的仿佛是上古已经失传的语言,她一个字都听不懂,除了最后那一个字。

“去!”

步辇飞一般动了起来。不对,它确实在飞。香木桂旌,乘云而去。花朵从辇中飞出,杜衡散落,松萝飞散。她努力在辇中坐得笔直,抬起头,看到刚刚离开云层的太阳。

“东君……”

然后她就来到了这里。

瑶姬睁开眼睛,阿山正关切地望着她。她低头看了看榻边那朵盛放的木兰,雪白,强韧,比别的花朵开放了更久的时间,然而如今也即将凋零。瑶姬伸指碰了碰它,花瓣颤动一下,随即消失了,只留下浓烈的芬芳。那股芬芳随即袅袅上升,两位神女同时抬起了头。

“她很仰慕东君呢。希望这股魂灵的香味能被东君享用到吧。”

“仰慕谁,就会去到谁那里吗?”

瑶姬想说不,那仰慕只能传达到她这里,魂灵最后的芬芳是纯净的。最高贵的那些神灵不关心这芬芳来自那里,万物生灵也许都只是他们宴飨而已。她努力回想自己那时候是如何祭祀东君的,却有太多无关的记忆缠绕上来,无从分辨,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大概吧。”

山中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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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品:山中人
  • 状态:全一章
  • 类型:原创-小说
  • tag:F1
  • 发布时间:2019-10-30 00:40:56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