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登录

          
          
          

[放浪漫谈]王者之心

Synopsis

by 菠萝头

【第十站】【参赛文】

【放浪漫谈】【菠萝头】


《王者之心》
——人类线(主)
时间线:
投影→赝品→桑拓镇纪事→永生花→300个金币→燃烧的十七个尖顶→信使→梦中人→瑞尔夫人的秘密食谱→抉择→王者之心



(一)
卡洛斯将球具交给仆人,走进休息室。
空气像含了湿气般舒适,他依然觉得烦躁。一年多来,马球场上每一场他都赢得容易。这并非因为技艺出众,而是因为他是国王。
他比输球沮丧,作为马背上的王族后裔,他不需要虚伪的胜利。他望着空荡荡的休息室,去年还一起站在休息室里的人如今不在。
他和自己保持距离,但打球的时候并不手软,他从不取悦自己。他技艺娴熟,球风稳健,但体能略显不足。自己在上半场吃他的亏,下半场靠脑子和体力则能赢回半数。自己不喜欢他,却很在意他。
三世陛下,您真是干得漂亮。
卡洛斯叹了一口气。
他换下黑绒马球服,换上常服。仆人走进来告诉他已经准备好了。下午的行程是皇室陵园。
巨大的马车窗外,春夏交际的树林成片向后退去……卡洛斯觉得孤独。
这种给孤独并非智识上的,而是情感上的。它很危险,但忍耐孤独是一个国王应该具备的能力。
马车在一片精致的园林前停下,几个宫人正在修剪,春季多色小月季开放了,紫藤抽出冲向天际的嫩色枝条。如不是几座灰白色大理石墓碑,这里和其他皇家园林并无两样。
卡洛斯走到一块墓碑前,将一束鹅黄和白色的玫瑰放在草地上。他看到另一束花已经放在那里,混合着白色野百合和紫色鼠尾草,是野地里盛放得最肆意的那种——这里并不向公众开放。
“谁来过这里?”卡洛斯问。
仆人向修剪的宫人询问,没人知道。
三世陛下不再寻求答案,转而望着墓碑上雕刻的女性侧脸。优美的侧脸之下,刻着主人的墓志铭:

我自愿凋零于盛夏。

他眼睛酸胀,向母亲的墓碑行了一礼,走向另一块。
这块墓碑很新,风雨和苔藓尚未能留下一些痕迹。这块墓碑上的名字和自己一样,是人类王国第二代国王的名字,自己的外公,却没有墓志铭。这块灰白色大理石太过平滑朴素,远不如第一任国王的华丽热烈。
 “生前的话已经太多了。”他拒绝在名字和时间之外,写上任何字眼。
卡洛斯的外公的一生称得上克制、谨慎和无趣。作为一世几个孩子中并不出色的一个,他以低调和隐忍化解了所有的困境。最终,不犯错并活着的人登上了王位。
就是这样一位国王,却坚持把一位私生子放在宫中。
宫中充满谣言,有人猜忌那男孩的母亲是旧王朝的遗族,二世陛下得到一世的授意,作为他夺走了他们国家的补偿。又有人猜忌他的母亲是一位巫师,用不秘传的术法迷惑住了以理智著称的国王。
对于各种传闻,国王始终保持沉默,一如石碑,空无一字。



(二)
卡洛斯在黄昏前回到书房。
桌上放着一叠白色信件。这张桌子前坐过三代国王。卡洛斯已即位两年,不看封蜡便能判断寄信人,甚至猜得到信中的内容。他推开了建议立后的那几封,优先打开印有宰相家族纹章的那封。
他猜到了内容。
公开场合下宰相不会提及,私下却一直以强硬的态度要求王室介入。
南方几位领主之间摩擦不断,像发情的公鹿般躁动不安,一点小事就能触发内斗。二世时代,皇室和南方土地之间的边界清晰,国王不向领地直接征税,对于纷争也至多采取仲裁。这是二世的精明之处,放任南方领主们的气焰,直到火焰烧向他们彼此。。
他放下那封信。
卡洛斯也知道自己的处境。
传闻那位消失的先生和学院派走得过近,引起南方派系的不适,在宰相的施压之下,自己含糊地说出“如果是真的,也可以警告一下那位先生”。
最后,这场含糊的警告变成了一场谋杀。
学院派认为这是王室天平的失衡,那些大臣心灰意冷,南方派系开始掌握更多话语权。外公几十年的努力崩塌了大半,自己破坏了王室一贯的主张。
如今,自己也承受着惩罚——宰相开始步步紧逼,他逐渐认为自己可以掌握王座上的年轻人。
希望尽快得到那个人的消息。
卡洛斯想。
他拿起另一封信,他知道那个封蜡代表谁。信中请求国王召见,却并未明说什么事。不在信中提重要的事是对的,他预感到一些事。他写了回信。
次日中午,那位令他安心的夫人站在了书房门口。
一个月没见,她的模样变化不大,依然很有精神,她是少有能完全信任的人,令他觉得被照顾,又不至于让自己觉得软弱。她代替公主承担了母亲的职责。
这位夫人真的带来了她要的消息——那个人回来了。


(三)
黎贝卡站在书房中,卡洛斯心中的孤独就有所减轻。
仆人拿上茶,便离开在走廊中待命。黎贝卡坐在窗边的圆桌上,拿起茶吹了一口。
“卡泽尔阁下联系了我,我说陛下在找他,他想要见您。”
卡洛斯没有直接表达心意。“嗯,我是听到一些关于传闻。他怎么样?”
“不知您听到的传闻是什么,但如果是健康方面,比传闻更差,陛下。”
黎贝卡眼里露出痛惜。卡洛斯知道她对那个人的情感,如同对自己一样。
“他一直在寻求治愈眼睛的方法,去了很多地方,如今已开始接受现实。”她说。
“听说他盗走了医院中的眼睛,试图用巫术复明。”卡洛斯说。
“那对眼睛现在在医学院里。”
黎贝卡望着表情不愉快的国王。“他需要时间来缓解痛苦。”
卡洛斯没有再做声。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御花园中的绿色已经密集成片。他在窗前的背影像是他的外公,更纤细,带着一些少年人的模样。
“您养育了卡泽尔阁下多少年?十五年,十六年?”
“十五年又九个月,陛下,直到他十六岁。”
黎贝卡望向国王,“生日那天他离开了皇宫,然后一直呆在夏宫。”
“为什么他要留在宫内十六年?这不是一个私生子该有的待遇,除非外公一开始就决定王座上的人是他。”
读取到国王言语中的不快,黎贝卡的声音有些惊慌。“先王在您出生的时候就将他的名字赐予您,这意味着您出生就是一位国王。如先王愿意让那位先生继承王位,那他就不会说服公主陛下选择一位南方领主作为夫婿。”

我自愿凋零于盛夏。

卡洛斯的心刺痛起来,他想到长期呆在南方的父亲,嗜酒懦弱,送给他的唯一礼物就是和宰相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
“外公将那位先生当成一位王子那样养育,又不避讳自己的女儿,这对于我的母亲太过残忍。”
“无人可以揣测陛下的圣意。但可以确认的是,他从未考虑过其他国王人选。”
“也许吧。”
卡洛斯声音很低,“我只是可怜我的母亲。”
他想起跟随在母亲身后,女仆的怀中,共同走过那条铺着红毯的走道。风从窗口吹进来,顺进来几片枯黄的叶子。他们邂逅了去往图书馆的私生子。他风度翩翩,和母亲如此想象。
私生子向公主和自己行礼,母亲停在私生子的面前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卡洛斯看不到母亲的表情,却在随后看见了偷偷哭泣的母亲。
即便如此,公主也从不避开和那位私生子,似乎故意要寻求邂逅般,大约出于一位公主的自尊。
母亲的痛苦激起了自己的痛苦,私生子的出色激起了自己的好胜——卡泽尔每一件事都拼尽全力。
想到这里,卡洛斯觉得自己提议警告并非一时糊涂,而是心中的阴暗替他做了选择。哪怕他知道那个人的勤奋并非出于野心,而只是一种本能。
“我要见他。您来安排吧,夫人。”
“是,陛下。”
黎贝卡很高兴。“为了避免多生事端,可否暂时保密这件事?”
“都可以。”
卡洛斯装作平静。他知道黎贝卡和他在担忧同一件事。


(四)
被闲置的空间,是那个人曾经居住的地方。它堆放着其他片区撤下的杂物。
仆人们用掸子扫尽吊灯缝隙中的灰,更换了窗帘,改为春季明快的叶绿浅金麻织品。
黎贝卡预见这里将被短暂使用,于是只挑选了部分区域,使用很少的仆人。她让仆人擦拭墙壁、地板和窗框,打开窗,让灰尘的味道逐渐散去。她在每个地方都点上了一种好闻的香。
黎贝卡安排的妥当,一切秘密进行,她有她要提防的人和事。
卡洛斯没有带随从,而是从下人走道偷偷穿越过来,跨越了大半个宫殿。他到达时,一切安排妥当。他们使用一个原用于祈祷的小礼堂。
这个很久不用的礼堂如今不过只是一个狭长安静的空间。
黎贝卡放下礼堂窗户边暗色的天鹅绒窗帘。这片空间陷入了一种肃穆和幽暗的气氛。
“什么味道?”国王问。
“一些香料,这里有霉味。需要开窗吗?陛下。”
“不用,我很喜欢。”
卡洛斯说。他有些不安,站了起来,走了几步。
他听到礼堂大门上铜金色的把手的转动声。
卡洛斯咳嗽了一声,面向门口。
那扇门后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早上好!陛下。”那人说。
该死。
卡洛斯和黎贝卡互看了一眼。
那个人的模样和卡洛斯十分相像,却已是头发花白。他带着一个随从,在幽暗的礼堂里昂首阔步,像极了一只傲慢的老公鸡。暗红色的外套上的金线闪闪发光,一如他的眼神咄咄逼人。
黎贝卡夫人提了一下裙角。“早安。宰相阁下。”
“早安,夫人!”
艾尔巴公爵站在卡洛斯面前,向男爵夫人抬了抬下巴,他的胡子修得和头发一样精巧。“我差点就赶不上一场好戏。您不够意思。”
“这等小事,本不该惊动阁下。”黎贝卡毫无惧色。
“夫人的口气也是大得惊人。”
公爵冷笑了一声,望向卡洛斯,那眼神仿佛是要给年轻的国王一些警告。“这事关陛下的安全。”
“宫内十分安全。”
黎贝卡说。
公爵哼了一声,不再做声,身后的随从却发出了阴沉的笑声,像一种低沉的弦乐,分不出男女。他穿着黑色罩袍,罩帽下露出纤薄柔美的嘴唇和一个精致的下巴。
他走出来,行了一礼,拉下了罩帽。
那是一张苍白妖异的脸,发色暗金,眼眉细长,耳朵竟也狭长。他看人的表情令人不快,有一种被爬行动物凝视的毛骨悚然,这使得他的美貌也变得令人不快。
他很出名,卡洛斯知道他,黎贝卡也知道他。他曾在二世的一场宴会亮相,他有着雌雄模辩的声音,自称叫桑,是一个有着少量精灵血统的人类,一个阉伶。
他有着天赐的美貌和缓慢的衰老速度。他被南方领主的仆人在一个市场中找到。他的主人曾希望将他作为礼物送给二世,二世却断然拒绝。如今,他是宰相暗处的代理人,他像一只壁虎蛰伏于暗处。
礼堂的幽暗使得气氛显得压抑。
卡洛斯忐忑起来,希望那个访客临时改变主意,或者他的马车车轮卡在了街上石缝里。
门的把手却准点转动了。
仆人进来通报——那个人到了。

(五)
榉木门被第三次推开,众人已在卡洛斯身边站好。
从门口到达小礼堂的路仿佛极其漫长,众人凝视着那扇门,直到眼睛疲惫。那个人的传闻太多,卡洛斯希望他不是传闻中的任何一个样子,又期待他是某一个样子。
那个人终于出现在门之后,由仆人搀扶而来,右手执着一柄棕色手杖。
他脸色苍白得像是画室中的石膏,但并不颓靡,也许因为头发剪得很短,脸刮得干净。
只是他比以往更瘦,灰白色的西装,一如往日的体面,犹如一个阴影中的幽灵。
卡洛斯盯着他眉骨之上的蒙眼布,和传闻完全不同。
“朕等了你太久。”卡洛斯说。
黎贝卡有些紧张,她曾想国王会以更为温和的方式开场。
“失礼,陛下。”
卡泽尔微微欠身。与宰相的傲慢不同,他虽然有礼,周身却带着一种阴郁的压迫,仿佛挟带着夜色而来。
卡洛斯望着他。“你给朕出了个难题。”他说。
卡泽尔抬起头,似乎笑了一下。这种感觉令人觉得他似乎能看见。“我很遗憾,陛下。但我经历了两次谋杀,一次在我的办公室,一次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每一场都可能要了我的命。”
他顿了顿,“我不会给人第三次机会。”
黎贝卡欲言又止,她害怕气氛滑向危险之地。
“而如今你再出现在朕的面前,可见你信那不是朕的指令。”
卡洛斯的沉稳超过一个22岁的年轻人。
卡泽尔不做声,他并不确认。这种沉默令卡洛斯不快,令黎贝卡不安。
“欢迎归来,阁下!”
公爵站了出来。“您知道我是谁。您也许看不见,但您一定听得见。”
“宰相大人。别来无恙……”卡泽尔欠了欠身。
“无恙。”
宰相上前一步,站在卡洛斯右前方。“您有罪。”他说,“罪名是不告而别,令我们担忧。”
“我认罪。”
卡泽尔淡淡地回答。
“您还有罪,这条则很重。”
公爵提高了音量,“罪名是和老臣私下往来,您该清楚您的身份。”
卡泽尔‘望’向公爵,并不落在下风。
“再清楚不过。” 
他说,“这是重罪,可以施以鞭挞或者流放之刑,但如确认我触犯,来找我的该是宫廷事务官,而并非是在我的办公室里展开一场谋杀。可见并无证据,宰相阁下。”
“您说的是。”
公爵也不再迎难而上。“毫无证据,于是陛下只能给您一次口头警告,不,甚至只是一次提醒,但其中出了误会,或者您有别的私人恩怨,我们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们会彻查。不得不说,这件事成了我们共同的悲剧,一场事故,一场犯罪,一个让你陷入痛苦,让陛下和我陷入被误解的困境。”
“宰相阁下令在下佩服。”
卡泽尔冷笑了一声,不再面向宰相,而将头微微转向卡洛斯的方向。“我并无过错,却遭受了一场几乎送命的劫难。我虽然不满,但一年过去了,我已安然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只怕这也并非最后一次,我未能有这好命到晚年。”
“您多虑了,也许您尚未从恐惧中恢复。”公爵说。
卡泽尔并不回答宰相,而是面向了国王,“这次我回来,只想确认一件事。一场毫无证据的风言风语,陛下只要召见我质问便可说清,但陛下为什么不直接召见我?”
卡洛斯的脸色微微变化。
“真是大胆!”他生起气来,但声音毫无底气,近乎心虚。
“在下失礼。”
卡泽尔微微欠身。
“朕说了,宰相也说了,我们将彻查这件事。”
卡洛斯的脸色由白转红,“朕也承诺会补偿你,尽力医治你。”
黎贝卡不自觉地咬住嘴唇,少有能吓到她的场面。她希望对峙快点结束。
“感谢陛下的周全,但眼下我只想要一个答案。陛下为什么不直接召见我?”
卡泽尔意外得毫不退让。黎贝卡的手按在心口,她知道卡泽尔的脾气。
卡洛斯不做声,他沉默着。
“只因你从未向朕表示过忠诚。你心里想避开朕。”
他说。“朕不觉得能问出什么。”
卡泽尔没有作声,周身压迫的气息少了几分,他似乎在思考。
“这实则在下性格使然,以及……”他低低地说。
“以及什么?”
“以及这是先王的命令,要我遵守的约定。”
卡洛斯的眼睛微微睁大,他望向礼堂中央的人。他知道,对于私生子的话题,外公永远保持沉默。
“你和外公有什么约定?”
“约定与陛下保持距离。”
卡泽尔轻轻说道。
卡洛斯走近蒙着蒙眼布的人,站在身侧观察着他,似乎想要捕捉他脸上微小的表情。“你从未与朕聊过这些。”
“这也是约定之一,陛下,除非您问起,如同今日。”卡泽尔将头微微转向国王。
卡洛斯讥笑了一声。“如何证明不是谎言?欺君是重罪。”
“有信件,陛下,二世陛下的书信,至今在我的保险箱内。”
卡泽尔将手杖换了一只手。“我出宫后,这是先王唯一与我保持联络的方式,直到他去世。”
卡洛斯不再发声,他开始搜寻了以往的记忆,他确认他不知道书信的事。
他只想到外公过世前的一场聊天,那是从母亲的陵墓回来的路上。
“如果有一种诅咒落在王室成员身上,你觉得会是什么?”
“阴谋。”年轻的卡洛斯说。
外公发出笑声。“还有呢?”
卡洛斯摇摇头。
外公看着窗外,低低地说,“是孤独。一种你知道所有人都对你有所企图的孤独,一种可能被自己兄弟所加害的孤独,一种可能被自己儿女背叛的孤独,一种自己也无法对他人敞开心的孤独。孤独,这就是加诸于王室的一个漫长的无法被驱散的诅咒。”

我自愿凋零于盛夏。

卡洛斯想到母亲,又想到了眼前的这个人。
孤独。他想。这个人是否是外公孤独之下的产物?外公几乎不谈起他,又将他放在身边,离宫后,还长期保持着书信往来。
母亲离世之后,自己成人之前,这人是否缓解过外公的孤独?他不算是王室的儿女和兄弟,也并无权利可图。
他的教养是他的面具,面具之下,是一种淡漠与疏离,但他无疑又是忠诚于自己外公的。
卡洛斯忽然希望眼前的这个人,也能对自己交付他的忠诚。

 “这种误解不会有了,朕承诺之后会经常召你入宫,但在那之前,你依旧需要献上你的忠诚。”
卡洛斯觉得这是目前唯一有必要做的事。
卡泽尔在阴影中沉默了一会儿。
“是,陛下。”
他说道,意外地爽快,语气也不牵强。他平静地接受了国王的命令,仿佛认可了这本就是他的命运。
卡洛斯骤紧的心有一处松开。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对的事。
黎贝卡露出了微笑。
公爵身后的人却发出了笑声。
“失礼了,陛下。”
桑说,又嘿嘿笑了两声。“您太仁慈了。可是我觉得这个人不可信,又或者说……眼前站在我们面前的是否是个人,尚不能确定。”
他说。

(六)
“混账的家伙。”
黎贝卡上前一步,她生气的时候会暴露她的出生。“这不是你能开口的地方,你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让他说完,夫人。”
公爵露出微笑,刚才他一直沉默地望着对话的二人,眼中明暗不定。“我的仆从出身卑微,但忠诚无人可比。他能冒险箴言,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桑走到国王面前,行了一礼。
“恕我冒犯,陛下,但鄙人不得不发声了。包括今日冒犯来访,也是出于陛下安全的担心……是的,陛下的安全。”
他转过身,望着蒙着蒙眼布的人。
“我曾有几次见过卡泽尔阁下,无疑,他是一位出众的绅士,毫无道德瑕疵的为师者。但我发现他十分古怪,这并非性情上的古怪,而是一种感觉,或者更类似是一种气味,这让他并不像一个普通人。”
“气味……”
卡洛斯望向阉伶。“这是个冒犯人的词。”
“抱歉,陛下,并非真是意义的气味,而只是一种形容,一种比方。这种古怪的感觉像是来自幽暗地底的苦涩气味,阴暗洞穴中混着岩石和苔藓的味道,又带有魔性的烟火气,很难形容,但无疑这是教养无法掩盖的气息。”
阉伶的眼神里射出一些恶毒,“我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卡泽尔阁下是唯一一个,我不得不注意到他。我出身于贫民窟中,性命可能随时不保,我对危险向来敏锐。”
“我也听闻过,卡泽尔阁下和魔法宗族向来很近,我也听过几支旁支曾将自己的灵魂献祭了魔鬼,以换取更大的力量。”
公爵沉稳地接上,仿佛早有准备。他和桑正将话题引向一个危险的方向,跟谣传有关的方向。
卡洛斯表面冷静,内心却有些不安。“你们并无证据,不是吗?”他说。
“是的,但快有证据了,陛下。”
阉伶又行了一礼。“这一次,今天,我在卡泽尔阁下身上感觉到数倍于之前的气息,以至于我都不能确认他就是我之前见到的那个人,他太陌生了,我不确定,他甚至可能只是一个躯壳,在他的身体里已经住进了另一个灵魂。这是宰相大人和我担忧的地方,我在意过去的一年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听闻他为了复明,不惜使用任何肮脏的手段。我们本以为他就会这样永远消失,结果他又回来了……他也许内心充满仇恨,我们担心他对陛下不利。”
“在下确实尝试过医学的手段……”
卡泽尔平静地听宰相和随从说完,他摸了一下自己蒙眼的布。“但效果甚微。术法的手段,确实能提高治愈的速度,却无法逆转肉体的残疾。交换灵魂是传说,也许曾经有,但目前几乎无人知晓,我们能接触的多数是地下市场的骗术罢了。”
“那就摘下您的蒙眼布吧,阁下。”
公爵凝视着他,缓缓说道。“让我们看一下你的眼睛。”他的表情仿佛认定了自己的答案。
“我们听到不少关于您将灵魂交给恶魔的传闻,难以置信,我们需要求证。”
卡泽尔的脸色变得更苍白,极为微弱的……
“我拒绝。”他说。
卡洛斯望向方才向自己献上忠诚的人,他本以为他会果断地拿下他的蒙眼布。
“请务必考虑一下卡泽尔阁下的颜面,陛下!”
黎贝卡走到国王身边,语气近乎一个母亲的恳求,“他才刚下定决心回王都,让他在大庭广众下展示疮疤,这对他实在过于残忍。”
“夫人!您是陛下的臣子,该考虑的是陛下的安全。”
公爵也毫不退让。“况且,现在也正是卡泽尔阁下自己撇清谣言的时候,他更该抓住这个机会。”
桑嘿嘿笑了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只虫笼,里面有一只少见的色调灰蓝的蝴蝶。
“公爵大人说的是,我们也正在帮助卡泽尔阁下。这只幻蝶是我们从地下市场买来的。”
阉伶说道,“它来源于圣木森林的深处,在感应到术法的振动时会快速扇动翅膀,它会被用于各个术法议会上,只为保持无人动手脚。所以,卡泽尔阁下不要试图利用您娴熟的术法掩盖什么,我们都会知道。”
卡洛斯望着周身再度散发压迫感的卡泽尔,心中有所动摇。
这个人的归来,是否真的只是确认自己的心意?
他不屑撒谎,但这不代表他不会撒谎。他熟悉又陌生,对他的了解只是出于想象。
面对那次谋杀,他是否真的不会心存怨恨?
“陛下!他刚向您献上忠诚。”
公爵再一次提高声音,“他不该违抗您的命令!您是这个国家的国王。”
缓和的气氛烟消云散。
“我拒绝。”
卡泽尔的声音有些颤抖。
卡洛斯觉得自己的内心滑向一个暗处,自己曾数次被宰相推到了一个古怪的天平之上。宰相逼自己做出一个非黑即白的决定,而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服从了内心的阴暗面。
宰相懂得如何让自己感受权利的快感,这一刻如此,那时让警告他时也是如此。
是的,我也曾有无数次希望这个人不存在吧……
卡洛斯捕捉到了自己内心的阴暗面。他叹了一口气。
我,有辱国王之名。
“既然卡泽尔卿已向朕献上忠诚……”
卡洛斯缓缓地说道,“那朕命令你,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就好。”
“陛下!!!”
公爵几乎震怒。“您正将自己和国家推入危险的境地,您有您的责任!”
“闭嘴,宰相!”
卡洛斯的内心恐惧,却以更为强硬的姿态回应了他的臣子。“现在是朕在说话,这是朕的国家,不是你的!注意你的身份!”
公爵愣了几秒钟,随即压下姿态。“陛下恕罪!”他厌恶地看着卡泽尔。“微臣太过担忧,一时冲昏头脑。”
“在下实在心存感激,陛下。”
卡泽尔面对着卡洛斯鞠了一躬,面对着国王和宰相的对峙,他的表情极为疲惫。
他伸手摘下了蒙眼布。
黑色的丝绸之下,展现的是一张恐怖的面容,一张被病痛和粗暴手术折磨地几近毁容的上半张脸。他的眼皮凹陷,皮下空无一物,这是一张汇集着莫大的痛苦艰辛的地图,一副噩梦中才会出现的画面。 
黎贝卡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恐怖的景象也刺激到了卡洛斯。他像一个初次见识战争惨烈的年轻人那样愕然。
宰相和桑不约而同望向那只蝴蝶——它毫无反应。
“看到了想看到的吗?宰相阁下。”
卡泽尔的声音微微颤抖,“和谣传一样吗?谣传里有的,在我脸上都能找到吗?请再近一些,可以再仔细一些!我不介意,您也可以摸一下我的脸。”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恨。
公爵惊慌地望向桑——他俊美的脸上此刻充满震惊和慌乱,仿佛一切不的掌握。
“不,我不会弄错。”
桑愤然地说道。“你不是之前的那个人,我能感觉到,我闻得出……你这个阴险的家伙,你在玩得什么把戏?”
随之,他又尖声笑了起来,“我明白了,你是个盲人也无法证明什么,是的,就是这样。眼睛和灵魂并没有关系。”
“够了!”
卡洛斯的声音在礼堂里回音了两次。
他的手抚着额头,深呼吸了两下。“够了。”他低低又说了一句,随后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坐在了礼堂的台阶上。

(七)
卡泽尔吻了吻卡洛斯的戒指。
这枚戒指属于之前的国王。卡洛斯想到小时候,曾在花园中看见这个人亲吻外公的手。如而今,他也对自己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道别时,外公会对你说了什么?”
卡洛斯问。
卡泽尔想了想,“先王会说‘爱你的王’”
他放开了卡洛斯的手指,直起了身。他的表情放松多了,脸色转好了一些,卡洛斯知道那并非因为那个阉伶被投入监狱,而是因为和自己的某种和解。
“爱你的王。”卡洛斯说。
“献上我的忠诚,陛下。”
卡泽尔露出了微笑,他行礼的姿势如小时候一般优美。
“朕会彻查此事。”卡洛斯又说了一次。“也会好好补偿你。”
“在下心存感激,陛下,但有个不情之请……调查就到此为止吧。”
卡泽尔说,“除了再增加牺牲者外,不会有别的结果。”
“朕想想。”
卡洛斯点点头。“回去休息,下周朕召你入宫。”
“静候陛下的命令。”
车夫打开马车的门,卡泽尔进入车厢。
“再见,陛下。”
国王身边的男爵夫人提了一下裙角,也钻入了车中。
卡洛斯望着马车的离去的影子,抬起头,发现不知不觉已是黄昏了。

城堡外,黎贝卡的马车等在那里。车外站着一位褐色头发相貌平凡的中年男性,看起来担忧又疲惫。
他看见黎贝卡走下马车,才露出笑容。他上前吻了吻她的脸,又握了握卡泽尔的手。他们进入了黎贝卡的私人马车。
拉下前方车夫挡板。中年男性从怀中拿出了一块散发着药味的手帕。
卡泽尔拉下窗帘,用手帕擦了一下脸,伤疤犹如油彩一般脱落。他恢复了原来的模样,金色眼睛有些疲惫。
“那孩子太危险了,能做出这种令人产生幻觉的炼金药剂。”
黎贝卡回想那一幕,惊魂未定。“他的品行并不可靠。希望他管好他的嘴。”
“也不是幻觉,而是会增加对伤势、鲜血恐惧感的兴奋药剂,这是个禁忌的配方,用于战争会很可怕。他拿到了那个禁忌的配方,也许会滥用,但对于秘密,他显然是个更喜欢埋在心里的人。”
卡泽尔说,“我们无法控制所有的事,目前先这样吧。”
黎贝卡表示赞同。
“那个医生复原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如果不当医生,他也许可以当个画家。”
中年男性说道。他是黎贝卡的丈夫,黎贝卡叫他亚伯。
卡泽尔也露出肯定的表情。
似乎想让他休息,男爵夫人夫妇不再和他说话。卡泽尔也安静了下来,隔着车窗向外望。他已很久没有这样在城里走动了。
马车走过了一个拐角,他看到一个红色头发的女性身影。他请黎贝卡让车夫停车。
车停下时,身影已经不在那里……
卡泽尔知道自己并未看错。
就此道别吧,米拉德利尔小姐。
那个夜晚,卡泽尔对她说。
他伤感起来,一句话有时会直达一个命运的拐点,一场长久的分离。她曾陪同自己找到那个预言,避开那个预言,也承受着自己的反复无常,她陪同自己度过了艰难的时间,给予自己莫大的安慰。她爱自己的父亲,也爱自己。
而如今,她也许真的这样消失,如同那时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告诉自己,自己小时候就见过她。
她有她的使命,她会开始寻找其他同类吧?
而自己也有自己的使命,自己还未找到能治愈族群疾病的方法……
卡泽尔望着空无一人的拐角。男爵夫人请车夫继续向前。
“今日之后,或许陛下会给您正式的身份。”
为了转换他的心情,黎贝卡的丈夫换了话题,他谨慎地用了敬语。
卡泽尔恢复了平静。“也许吧。其实我想过,如果先王在更早的时候给我身份,也许现在情况会不一样。他如果真的在意我母亲,也许应该替她保护我。”
“不过那时,陛下或许一生都将会将您视作敌人了,先王过世之后,就会对您施以真正的谋杀,而非如今的心存犹豫。”
亚伯缓缓说道,“人类王国历史上有太多这样残忍的事。先王选择了让您保持距离,让陛下心存好奇,再了解您,接受您,最后信任您,这是抵达最安全结果的方法。先王显然对自己的外孙有信心,他也坚信那个孩子会是一个心胸宽阔的好国王,他拥有一颗真正的王者之心。”
黎贝卡用一种赞赏的眼光看着丈夫。
“嗯,一切也确实朝着先王期待的样子去了。”
卡泽尔说,他舒了一口气。
“之后有什么打算呢?”黎贝卡说。
“有很多想做的事……陛下一定会希望我出面安抚学院派系的老臣。”
卡泽尔望着车外向后移动的街景。“但我今天我只想先见一个人,我想我需要很长时间装成一个盲人,这会是一段辛苦的日子,但如果是她……”
卡泽尔忽然停住了。
“不行,我太自私了。”他摇了摇头,“我不该有任何奢望的,我不该对她有这样过分的要求。”
黎贝卡知道他说的是谁,但她似乎并不那么担心。
她没有说任何话,而是将手放在了这个从她怀抱中成长为成年男性的孩子手背上。
她希望可以给他一些力量。

(八)
夜空下,炼金事务局的花田一片火海。
吉米拿着火把,望着在热量中扭曲的景色,带着迷恋又伤感的表情。
他早就留意到背后站着一个人,他故意不看他。
“花了很多心血吧。”
克里斯站在他身后。
“能让我送命的证据就在里面。”
吉米将火把丢进了火焰中,转过身。
“别看你平时公正无私的样子,袒护起自己的老母亲来,也真是和别人没什么差别呢。”
吉米嘲弄着克里斯,“你也真是个可怜的家伙,母亲爱自己的养子居然胜过血亲。这说明女人本性是不可靠的。”
“她并没有不对。”
克里斯并不触动,却也不愿意再谈。“你明天就会离开这里吧。”他说。
“是啊。”
吉米望着弥漫向空中的浓烟。“革职已是很轻了。”他说,“自称我亲生父亲的人为我谋得了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却差点让我人头落地。这也是始料未及的吧。”
“犯罪就是犯罪。”
克里斯说。“陛下仁慈,你已算很好运了。”
“不过如果再让我来一次,我不会失手。”
吉米却毫不悔改,他笑着看着越来越猛的火势。“活着的人中,那个肺痨病人似的家伙算是我最讨厌的了。”
克里斯也不再接话,他听着花田中传来噼啪声音。那源于草根下未被清理的骨头,人类的,动物的,但他已不需要再调查什么了。
“我下个月就离开王都了。”
克里斯说,“南方领主在领地间有几次小战争,烧了一些边境森林,暗精灵王国接壤的地方,暗精们开始聚集。我会去那里,作为防止事态升级的官员。”
“你终于也变成了一个要向上爬的俗人了。”吉米嘲笑他。
克里斯没有反驳。“你的打算呢?”
“我会离开一段时间,有人会找我麻烦。至于去哪儿,我还没想好。”
吉米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喂,我说……可以跟你走吗?向南,一起。”
克里斯皱起了眉头,“我不确定能为你谋得职位,你身份特殊,需要很复杂的手续。”
吉米却好像很轻松。“不需要职位,只要跟着你就可以了。不在你视线内的时候,也许我会管不住自己的嘴。到时候你们的努力将白费,欺上是重罪,不是吗?”
“可你也会因此送命。不是吗?”克里斯的脸色极为难看。
“我可不怕死。”
吉米以一种小型猫科动物的表情看着克里斯,吐了吐舌头。“你很清楚吧。”
克里斯没有做声。
他濒临气炸的边缘。

(九)
新入职的邮差拿起一份报纸。这是入夏以来的第一份报纸。
他拿着它,坐在报纸堆上。清晨的凉意在日出的一刻就被驱散了。他穿着浅棕色制服,拢了拢红棕色的浅海。他是一个长着雀斑但眼神明亮的男孩。
今天是他送报纸的第一天。
他一行一行地读着,他达成了自己的梦想——成了一个皇家区的邮差。
一份有纪念意义的报纸。
他想。他努力将每一个字都记在脑子里,它们每一个都很有意义。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名。
这是一则受封的通告,写着这个人受封子爵的时间以及受封的领地。他挠了挠头,不确定这个人是否跟他见过的人是同一个。他摸了摸口袋,摸到一个铜币,这是那个名字的主人给自己金币所找下最后一个铜板。
他又读了一下那个名字,还是无法确定,于是他继续往下读。他看到了医学院院长被革职和炼金事务所火灾的新闻,嘀咕了一声‘最近事情真多’,将报纸反过来……他在中缝又读到了同样的名字。
这是一场将在市政厅举行婚礼的传统通告。
他读下去,看到了和那个名字并在一起的女性名字,他忽然高兴了起来,那位小姐的名字他也有印象,这下他有了把握。
他握住了那枚口袋里的铜币,站起身,走向邮局前的水池里。作为家乡的规矩,实现了梦想后,他需要将未用完的钱丢进水池子里。
他看到水池里屹立的一个青铜雕像。
那是一个老人的巨大站立雕像——站姿挺拔,面容严肃。他的嘴唇紧抿,嘴角却不易察觉地向上翘起。这令他看起来既严肃又仁慈。
新邮差不认得这位老人,他是一个乡下来的青年,但他在雕像的脚下找到了一个名字。
他拼出了名字和称呼。
“早上好!卡洛斯二世陛下。”
他对着雕像鞠了一躬。“我叫阿占,愿为您效劳。”
他将铜币丢进了池子。

-FIN-



全部留言

请登录评论!

暂无评论

全部留言()
  • 作者有话说:

    2018年F1赛事-灭霸站(第十站暨终点)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