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降临]澒溶雾

【第九站】【参赛文】

【天神降临】【神原茜】

澒溶雾

晚上起了雾。

总是如此。在大厦多数人离开或入睡时，高层外墙喷射出微细的水汽，清理空气中不被需要的分子和尘埃。于是城市里雾气此起彼伏，在黑暗中一团团地弥散开来。没有光线穿过它们，灯光只在感应到人们活动的时候亮起。所以也很少有人看到过这些雾，它们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注视，包裹着自己那需要被除去的核心默默沉降到地面，再被游走在静寂街道的清洁机器人带走。

维持这个城市运转的一切都游走在视线之外：地面下，管道中，黑暗里。秩序仿佛天然而永久地存在，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自我复制，化出分形的一个个枝杈。课本里讲过，世界从阳光中获得低熵，再把一切混乱辐射回冷寂的太空，只要宇宙仍在膨胀，这个小小的孤岛就能在角落里嘲笑热力学第二定律，假装自己是一个例外。写课本的人仿佛站在包裹着这个星球的真空玻璃罩外，从某个多出来的维度俯瞰着世界，如果觉得世界不够大就把玻璃罩里的东西再塞得多一些，有人可以塞下很多个宇宙。嘉叶在自己的第十三个毕业论文里嘲笑过这是远古神创论的孑遗：人类大言不惭地抢占到上帝的视角，或者他们只是为了抢占这个视角，才创造出一个上帝。

那之后很久他看到一份古老的文献，发现在他之前很多年有人发现自己写的一篇类似观点的论文在很多年前就有人写过了。这并不怪他，文献库每隔几十年就会删除一批作者去世而无人引用的论文，清出一片足堪腾挪的领域，以免后世的研究者没有事情可做。这是学术界惹人非议的特权，多年来一直受到攻击，光是关于攻击与辩护的论文都已经又被删除过两轮。辩护者的主要论点是无人引用的论文不产生信息积分而占据学术生态位，不如释放出来转供后来者。由于活着的人当然全都是后来者，这个观点拥护者众，不管谁提一次都能增加不少积分收入。学术界内部并非没有反对者，主要的担忧是存在寻租和舞弊的空间，有人借此将古人的成果据为己有，不过意见最大的还是艺术界，因为从前的艺术品难以像论文那样保证被销毁，总会有个收藏家跳出来拿着个古早的东西说你抄袭，艺术家们觉得对自己不公平。当然这争议本身对他们来说倒是件好事，至少作为一个在几百年前还不存在的主题，随便发挥也不至于跟古人撞车。

嘉叶坐在黑暗里，凝视着窗外看不见的雾气。他知道它在那里，这幢大楼的人们在这个时间全都已经入睡，除了他。按理这雾并不应该存在，只要他在睁着眼睛的同时起身活动一下，房间就会认为住客已经醒来，从而缓缓亮起灯光。人类需要光线。这个城市如此相信着，缺乏光照的人类容易陷入消沉和沮丧，只有在睡眠的时候他们才需要黑暗和二氧化碳。醒着的时候人们需要一切别的——阳光，风，带着各种天然芬芳的清新空气，大自然的声响，美食，故事，轻松的获胜，安全的冒险，意料之外的赞扬，以及其他帮助他们快乐度过一天的事儿。每个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做的事，但总是极力想要与周围的人不同，于是在整个城市的尺度下，各种选择的分布宛如一个四色问题的答案集，从城市遥远的一端就可以大致猜出另一端某个人会做出的反应。人们受到的教育足以让每一个人都意识到这一点，但其实并没人在意。只要不切身就如同不存在，誓言只在说出口的一分钟内刺激道德感，再恶毒的骗子也不会在面对面转账的交易中骗取积分。这是嘉叶手上正在做的题目，他很为自己的选择而得意，行为心理学研究永不会与古人撞车，因为人们的行为模式本身已经改变。确实有一些基因层面的影响在控制着人类的行为，不过在过去漫长的时间里都已经一一摸清而足以控制；只要提前足够时间提出申请，还有机会获得完全控制好基因变量的样本来作为研究对象。样本们自身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他们和每一个其他人一样学习和成长，花很多时间拿到很多学位或者相反，行为被系统记录在案，然后在某一天被某个研究者把这些信息收集起来写个论文。他坐在黑暗中的摇椅上，膝盖上搭着条毯子，毯子上放着只盒子。盒子里是一些离奇的玩意，比如很多年前那篇发现观点已经在很多年前被人发现的文章手稿，曾经在实验室里亲手培育出的带着香气的海棠花干花——那年他实验室同事失败的课题是没有刺的鲥鱼，还有最近为了申请研究对象跟负责的姑娘调情，趁机会在她终端上发现的自己的信息。

那没有用。研究者不能研究自己。

他叹了口气，弯腰把盒子放到地上。这个动作触动了房间，灯光缓缓亮起来，先是脚边的夜灯，然后嘉叶打开了手边的阅读灯。暖色的灯光透出窗外，黑暗微微退缩，显出一种毛茸茸的触感。雾气正在散去。它带来的清洁空气只有有窗户的房间和会外出的人才能享用到，但那并不是城市中的大多数。

有人从没见过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