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瓜蘸酱油]投影—午夜梦回

【第八站】【绕圈】

【吃瓜蘸酱油】【美马猫依】

投影——午夜梦回

静悄悄的走廊里，偶尔有手电筒的光扫过，值班人员轻旋把手，手电筒的光照常往房间内随便一扫，便轻轻重新将房门关上。房门关上后，门后出现了一个人影，人影扭着纤腰，缓步走到房内两张床的其中一张床边，没发出任何声音。床头矮柜上，放置着一只不大的保温水壶，一瓶风湿类药油，几个药瓶，一个黄色带彩画的纸扎灯笼，以及，只吃了一半的橘黄色蛋糕仍然躺在包装盒内，从盒边缝隙透出甜香的气息，弥漫床头的这一小片空间。
人影轻坐上床，伸展开纤细的双手，一瞬间，人影的双手变化成如蛇的液体爬上床上之人干瘪如纸的皮肤，自耳鼻口的洞进入其体内，这具苍老的身体刚开始只是微微有点抽搐，渐渐抽搐变得频繁，却没有更多挣扎的动作。液体慢慢包裹了整个躯体，一点一点渗进每一个毛孔里，此时此刻，寂静无声，完全没惊醒对床另一个年老身体的主人，甚至，液体完全没沾湿躯体以久的任何物体。

第一次张开眼睛，漂浮在一片模糊的橘色液体中，没有窒息的感觉，只是身体动不了，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自己在哪里，然而，心中没有惊慌与害怕，有的只是眼前从模糊变为澄清的橘色，继而渐渐变成其他颜色，显出影像。
眼中有点干涩，眨巴着有点重的眼皮，影像开始变得清晰。眼前蹲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抱着一个娃儿，一个劲的和她说着什么。声音带着在水底才能听到的回音，如幻似真，听不真切。女人把娃儿交到旁边同样三十来岁的男人手上，坐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握着她的手，继续陪她说话，而她，似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什么。
窗外，午后的暖阳驱散初冬的寒意，她低头看着自己苍老干瘪的手被这双年轻有肉的手握着，温暖自掌心传来。
她看着眼前的女人，似乎有点眼熟，像在哪里见过，可，到底是谁呢？她定定地看着女人，想了很久，仍然想不起来。
女人被身后的另一个男人拍了拍肩膀，那个男人年纪看起来比女人大很多，女人的眼角眉梢与那个男人非常神似。
咦？那个男人她好像认识，那名字，似要遛到嘴边了，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
那个男人再次轻拍了一下女人的肩，女人低下头，表情有点悲伤，却在转身面对她时，展露出最灿烂的笑容，热情地拥抱了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一下，她从女人的眼中看到了晃动着冬日的亮光。
那个男人上前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噢，好像是说：“妈，我们下次再来看你。”
女人抱回娃儿，让娃儿在她的脸上也亲了一下，也在她耳边说：“奶奶，下次我带多多再来看你，你要保重身体哦，要听护工姐姐的话哦。”
妈？奶奶？护工？
她怎么有听没有懂。
“来，多多，跟太奶奶说拜拜。”
女人抱着娃儿，举起自己的手，教娃儿学着挥手。
“太奶奶，拜拜！”
娃儿乖乖学着女人，奶声奶气的童音格外悦耳。
她不自觉地微笑，也学着娃儿说话。
“太奶奶，拜拜！拜拜！”
女人闻言张口欲说什么，却又轻咬着下唇，只是抱着娃儿上前拥抱上她的身体，她感觉到女人身体微微抖动，娃儿在她们之间不适地挣扎，女人离开她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脸上有点凉意，女人单手夹着自己的衣袖轻轻帮她抹掉。
“奶奶，下次见！”
女人怀抱中的娃儿也学着大人的动作，在女人的脸上抹着什么，女人亲了娃儿一下，与娃儿一起，对她露出最灿烂的笑容。
啊，这个笑容，和谁那么的像，那么的像，那么的像……谁？
她很努力地回想，橘色的泡泡突然自她的身下冒出，自下而上吞食着除她而外的一切，直到吞噬殆尽。

第二次张开眼睛，继续是一片模糊的橘色液体，在水中，能呼吸，动不了，不害怕，她继续茫然看着眼前的橘色，渐变出其他颜色，显出影像。
她坐在一个房间里，身前是一个很大的圆桌，圆桌中央有个透明玻璃的转盘，转盘上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大碗，玻璃大碗的上方，一只手拿着白色瓷碗将茶色的液体倒进玻璃大碗里，这只手的主人上身穿咖啡色休闲装，下身穿着藏青色牛仔裤，头发微卷，看起来五十来岁。
他的嘴巴像在说着什么，她仍然听不清，他说完，将手中的白色瓷碗放回到她身前的白色瓷碟上。
突然，旁边有人靠了过来，一手搭着她的肩膀，拿着一份菜单递到她面前，遮住了白色瓷碗。
“奶奶，你看看想吃什么，我来下单。”
奶奶？
她带着疑惑的眼神转头看过去，靠在她身边的，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成熟的脸上带着点稚气，这眼角眉梢，和刚刚递碗给她的男子有几分相像，总觉得，这女孩的脸瘦了一点，下巴比之前尖了些。
比之前尖了些？为什么她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她曾经见过这个女孩？
“你先点个蒸牛肉丸和糯米鸡，你奶奶爱吃这两个，其他的，等你大伯二伯他们来了再点吧。”
男人边说，边给桌上每一个白色瓷杯倒入热茶。
“哦。”
女孩拾起桌上的铅笔在菜单上打了两个勾，交给身后的服务员。
“奶奶，他叫林华安，我的男朋友。”
女孩拉过旁边的人，开心地介绍着。
“奶奶好。”
男孩有点腼腆地点了下头。
“好，好，好。”
她不自觉地应着，女孩的笑容再次勾起她熟悉的感觉，心底冒出暖意。
“妈，芯儿这次带华安回来，特意是带给大家见见的，他俩打算11月结婚。”
男人脸带满意的笑，那眼角眉梢似是与某个人重叠起来。
“结婚好啊，结婚好啊，芯儿都二十八了，早该成家了。”
她的嘴巴自动说着话。
“你看，奶奶的意思是，你早该答应我的求婚……”
男孩弱弱地抱怨。
“啥？你敢在奶奶面前投诉我？欠扁是吧？”
女孩假装生气，用手一下下戳着男孩，直到男孩举手投降，两人一起笑开了。
她又一次发现，女孩的笑脸与某个人重叠起来，令她如此的熟悉，然后轻轻地在她心里揪了一下。
随着那一点点的揪心之痛，橘色的泡泡再次从她的身下冒出，将除她以外的一切吞噬殆尽。

第三次张开眼睛，仍是一片模糊的橘色液体，仍然动不了，身体的其他感觉还在，看着眼前的橘色，等待它变色显出影像。
出现在她眼中的，是一盘火苗，橘红色的火苗中有纸张在燃烧，偶尔蹦出点点火星，跳出火苗便变成灰，飞向空中。
耳边传来哭声，数个声音在说着什么一路走好，而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想一直看着那盘火苗，只想一直看着，就像火苗里正烧着她什么珍贵的宝物，只要她移开视线，就会被人偷走。
一双年轻的手臂紧紧地环上她的身体，阻断了她与火苗接近，她回过神，听到了女孩的哭音，抱着她的身体抽泣着，她一下一下的抚摸着女孩束起的长发。口中似是喃喃着某些往事，不知是安慰着怀中的女孩还是自己。
他走了，终于结束了这么些年来，在床上与病魔的争斗，折腾了这么久，也够了。
忆起的，只有他痛苦的叫骂，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的笑脸呢？
低头看了眼怀中不满二十的丫头，再看了看围在火盘周围的儿女们，静静地叹了口气。
老头子，我还是放不下啊。
火苗上头的烟气慢慢变成橘色泡泡，弥漫了她周围的一切。

第四次张开眼睛，仍旧是橘色液体，她安静地等待着。
“就不能不送走他吗？”
说完，她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阿庆跟着我们也吃不饱，让他跟着五弟，至少能在五弟工作的学校饭堂里吃得饱长得壮，五弟说他已经得到领导的同意，让阿庆到学校上学，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安排了。”
他背对着她，垂落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但是……”
她知道，家里四个孩子都吃不饱，就算她也去码头搬麻袋，赚到的工钱还是不够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吃穿用度，他将最小的阿庆过继到没有儿女的五弟家，对整个家来说都是好的。但是，阿庆只有五岁啊……
她的心正被一刀一刀切割着，眼中的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向下淌，在掉落地面的刹那变成了橘色的泡泡。

第五次张开眼睛，她只在橘色液体中等待了一小会儿，影像便出现。
她盯着斑驳的天花板，豆大的泪珠混着汗水滑到她的耳后，口中紧咬着厚麻布，双手抓着两边的床板，双脚弓起，随着耳边女人的声音一下一下地用力，她知道，孩子正在出来，这是她第四个孩子，她已经有经验了，一定能顺利生下他。
随着体内一坨东西滑出，她瘫软下来，那声洪亮的叫声让她心安，她缓缓闭上眼，脑海里浮现他再为人父的笑容。
她闭上眼的瞬间，身外的一切便化为橘色的泡泡。

第六次张开眼睛，她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拉着向前走，她抬头望着男人，认出来是她的爹爹。
“爹爹，你要带我去哪儿呀？”
稚嫩的童音并没换来男人的回答，男人只是默默地拉着她的手向前走。
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这里好像不是她住的那条村。哎呀，爹爹走得太快，她的小短腿都快跟不上了。
来到一户人家门前，与村里别家不同，这家的门前铺着青石板，爹爹和门口的人说了几句，那人就走了进去，她和爹爹在门口等了一阵子，那人又出来和爹爹讲话，然后领他们踩着青石板走了进去。门后有一个小院子，院子的一边有几个架子，挂了一些腊肉和腊肠在那里风干，地上滴得油亮亮的，她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
爹爹拉着她跨过屋前的大门槛，她一个没注意，差点绊倒，还好爹爹提了她一下，不然多丢人呀。
“老爷好，夫人好，小的邓二，见过两位。”
爹爹带她来到里屋，她听到爹爹和坐在前面的老爷说话，呀，坐在旁边的那个夫人好漂亮哦！
“邓二，你确实想好了？”
“……想好了……”
爹爹拉着她的手紧了紧，才回话。
“夫人，你看看，如果可以，就带进去吧。”
那个漂亮的夫人走过来，对着她左看看，右看看，捏了捏她的手臂和手掌，微皱了下眉，摸了摸她的头，盯着看了她的眼睛良久，然后让她张开嘴看舌头和牙齿，才向座上的老爷点头。
“邓二，你跟女儿好好道别，然后就跟陈福去拿银子吧。”
座上的老爷拿起旁边木桌上的杯子，打开盖子，呷了一口茶，才慢慢一口口喝起来。
爹爹蹲下来与她平视，摸了摸她没梳整齐的辫子，帮她拉了拉袖口和衣角，说：
“芳儿，以后你就跟着夫人，要乖乖听老爷和夫人的话，好好干活，好好服侍少爷，知道吗？”
她看到爹爹眼睛里有水在打转，大哥被爹爹打痛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样子的。
“爹爹，你哪里痛吗？芳儿给你揉揉。”
“我没事，芳儿最乖了，要好好干活哦。”
“嗯！”
爹爹轻轻把她抱在怀中，良久，才松开，然后把她的手交到等在旁边的仆妇手上，站起身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跟着领他们进来的人走了出去。
“你叫芳儿是吗？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家四少爷秉贤的妻子，先跟着张妈学一下怎么干活。张妈，领她去梳洗一下，换身衣服，带去给秉贤见一见，之后，让她跟着你做事。”
夫人吩咐完张妈后，便没再多看她一眼。
她拉着张妈的手，穿过走廊来到后院角落的佣人房间。
“芳儿，你几岁啦？”
张妈打了水帮她擦脸换衣，随口问道。
“七岁。”
她好奇的大眼打量着四周，这里比她家大好多，院子也好大，如果让她家那三个哥哥也住进来，一定乐坏了。
“才七岁呀，比二少爷的翠儿还小三岁。嗯……等会你跟我去见见四少爷，然后，我再教你这里的规矩，虽然比不上省城的大户人家，陈老爷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你要记住，在夫人没将你分配到四少爷房里之前，必须跟着我，不能自己到处跑，晓得不？”
“嗯。”
张妈帮她将打结的乱发梳顺在脑后扎成麻花辫。
“你呢，长得不算标致，胜在眼睛够水灵，夫人估计看中你这点吧。来，我带你去见四少爷。”
她点点头，由着张妈拉着她的小手，又走回到长长的走廊，走向后院的房间。
边走，好奇的大眼继续打量着周围的景物，发现好几个角落冒出了橘色的泡泡，而且，橘色的泡泡好像越来越多。走着走着，原本拉着她的张妈不见了，瘦小的她一边拨开泡泡，一边艰难前进。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继续向前走，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为何会在一片橘色泡泡中。
走着走着，像是踢到了什么，伸出小手去摸，好像有道门在前面，她努力地拨开橘色泡泡，眼前现出一扇土黄色木门，门把手已经有点点锈迹，摸上冰凉的门把手，她心中升起一股怀念之情。轻推门入内，橘色的泡泡已入侵至室内，无法看清房间的原样，而一个熟悉的背影站于其中，却毫无违和感。听到开门声，转过身来的青年对她展露欢颜，她倒抽了一口气，不相信地双手掩嘴，鼻子酸酸痒痒的，视线渐渐模糊，努力地眨巴着眼睛，让泪水滑出眼眶，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最后扑进他怀里。
“秉贤！”
他温柔地抚着她的发辫，脸上尽是她最最熟悉的笑容。
“真的，是你吗？”
她原本小小的手变得和他的大手差不多大小，正被他交握于掌中。而他身上，散发着非常暖和的光，让四周蠢蠢欲动的橘色泡泡无法靠得更近。
“芳儿，我来接你了。”
他仍然温柔地微笑。
“嗯！”
她等这一天多久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对，应该是三十六年又二百六十三天，尽管有儿孙们照顾着她，尽管有相似的笑容陪伴着她，仍然只有他的笑容让她最依恋，就算她后来已经无法再记起任何人任何事，她仍然记得他。
那一年，他十七岁，她七岁，他伸出手，她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掌中，就如此时此刻，他执起她的手，继续走下去。

漆黑的房内，原本包裹着年老身躯的液体聚回成人形，除了邻床的呼噜声，四周寂静依然。
人影无声地叹了口气，状似无奈地把头歪到一边，本应能吃到一顿极品佳肴，竟然碰上这种五十年难得一遇的情况，才浅尝了一丁点儿那极致的味道，却让此等珍馐如泡沫般消失，人形线条有片刻的波动，但见年老的脸容上那抹安祥而幸福的微笑，人影先是垮下肩膀，接着耸耸肩，低下头轻轻在她的脸上印上一吻，随后消失于半开的窗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