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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动齿轮]投影

Synopsis

by Cantarella

【第八站】【参赛文】

【传动齿轮】【Cantare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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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慕扑倒在桌子上,恨恨地捶打着桌面,嘴里喊着:“为什么不行!为什么又失败了!为!什!么!啊啊啊啊!”

酒肆的跑堂见怪不怪地朝掌柜伸出三根指头,掌柜会意,往酒壶里又掺了一勺水。

名堂这家小店看上去并不像能挣钱的酒肆,背街、地方窄、做的饭食也简单,从掌柜到跑堂都是内向寡言的性子,胜在食物味道好,而且子时二刻才打烊,所以深受对面工信局众人的青睐。这些不辨日夜、晨昏颠倒、时不时误掉三餐、平日里常常眼神放空、工作特别顺利和特别不顺时都喜欢哭叫的客人在名堂酒肆总觉得十分舒心——汤饭是热的,可以包饭也可以送餐上门;喝得多了,纵使哭叫也不会被赶出门去,掌柜会适当往酒里多掺些水,还赠送醒酒汤保证第二天能继续工作;便是实在断片了,跑堂也会负责把人扛回工信局;而且准赊账——真是又周到又温暖。

同伴一脸无所适从,想抢下方慕手里的酒壶,但醉猫力气大得很,把壶把捏得死死的,一边拉扯一边还在呜呜哭:“阿方啊,我不行了啊,我给老师丢脸了,我会被赶出工信局的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不叫阿方我叫阿方索,你才叫阿方。”同伴叽叽咕咕地抱怨,“放手吧,我们回去了。”

“老师赶我走怎么办呜——”

“令主最喜欢你了不会赶你走的。”

“我不争气,老师我错了,呜,我真的错了……”

“谁错了?”挑帘子进来的男人笑嘻嘻地问,穿一身上好夏布袍子,捻细的银线绣着忍冬花纹,冠上镶了颗拇指大的珠子,手上是白玉柄九华扇,招摇异常,身后跟着个穿工信局朴素白色长袖制服的人,“哟,这不是阿慕和阿方吗?”

“我叫阿方索不叫阿方。”阿方索小声嘀咕着,规规矩矩站起来行礼,“令主,殿下。”

方慕哭得更大声了。

“这是怎么了?”公输瀛问,“早上不是还好好的?”

“呃……”阿方索瞄了眼方慕,小声说,“令主,他……又没成功。”

“多大点事,也值当哭?”萧远鹤一副财大气粗的表情坐下,“掌柜,上酒,不要掺水的。再来两份汤饼,一点小菜。”

“只有烩饭。”掌柜慢吞吞地回答。

“烩饭就烩饭吧,少搁盐啊。阿瀛快坐。至于你小子,”萧远鹤恐吓方慕,“再哭,不等你老师发话,我先赶你出去。”

方慕把脸埋进袖子里,口齿不清地说:“我不走!我方慕,生是工信局的人,死是工信局的死人,殿下你赶我走之前,先给我追加经费买石英、买银箔。”

“……就这些?”

“还要买汞齐,我还要用高温炉、烘蒸房和刚进的那批北地火曜晶。”

萧远鹤拿扇子柄敲了他一下,公输瀛赶紧去拦:“打我学生做什么?”

“这小子得寸进尺。”

“那也不准打。”

“烩饭两份,醒酒汤一碗。”跑堂过来上菜,顺口问,“挂哪位的账?”

“挂我的吧。”公输瀛说,拍了拍学生的头,“乖乖起来把醒酒汤喝了,跟阿方索回去,下回再被我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就罚你。”

“扣经费!赶出去!”萧远鹤在一旁煽风点火。

“够了啊你。”公输瀛挥挥手叫阿方索过来,“阿慕就拜托给阿方索了。”

异国来的年轻人略显拘谨地单手抚胸行了个礼——这是他家乡的礼节,他紧张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用起异乡的语言和礼仪。

关于阿方索的来历,公输瀛和许令都没有对局里的人多说什么,大家只知道他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远过北疆的部落,也远过《十方志》和《海闻录》记载的那些山川岛屿。那会儿许令还在局里,跟这个找上门来却言语不通的不速之客用异国语言交谈了一番,然后收下了他,也不像旁人一样只把胡儿当杂役使唤。公输瀛接过令主位的第二年,阿方索出了师,可以在衣襟上绣机关师的螭首齿轮纹,也可以说一口好官话,除了外貌,几乎是个京城人了。

跟其他人相比,阿方索显得太高大,五官也过于深刻,暗蓝色的眼珠在敌视他的人口中是不祥的征兆。但他仍然是英俊的,上巳节的水边总会有不少姑娘对他频加青眼,全然忘了世俗对美男子的偏好是“面若敷粉”,而不是像炒熟的麦子一般带着光泽的浅棕肤色,还有一头羊毛似的结不起髻的黝黑卷发。

这个高大英俊的异乡人却总显得忧郁沉默,除了许令,他似乎从没跟人交谈超过十句话,直到方慕进了工信局。

方慕天生好奇心重得离谱,又被家里惯得天不怕地不怕,直到他差点把御赐的时计拆成一堆碎片,终于被方家打包送来工信局,只求“好歹让他学学门道,拆了之后能原样装回去”。从此方慕如鱼得水,一心要成为最好的机关师,局里的人被他的活泼扰得不堪其烦,甚至没有人愿意跟他住同一间宿舍,最后只有塞进落了单的阿方索那间房——单房带个小院,正好也吵不着别人。

阿方索可能也没想到,自己不但居然忍受住了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小混蛋,孤身漂泊他乡的郁结似乎都淡了许多。方慕根本不在乎阿方索是不是非我族类,至少阿方索够耐心,不会嘲笑自己那些天马行空的点子,也愿意陪自己鼓捣那些可能永远也不会成功的机关,他家乡的语言被自己念出荒腔走板的调子,阿方索也只是好脾气地给他纠正了一遍又一遍。

这个小混蛋现在正在床榻上嘟嘟囔囔地说着梦话,活像在撒娇。阿方索靠在窗边,把窗格掀开了一点点,从缝隙中望着被月色照亮的庭院地面发呆。

“阿方……”方慕又开始嘟囔,“……要是透光就好了,要是透光……嗯……在午有端……”

阿方索把额角抵在窗框上,轻轻叹了口气,掌中那枚不离身的坠盒沉而凉,指尖把每一个细小的花纹摩挲得圆润光滑。

他想起了故乡,与其说是他的故乡不如说只是父亲的故乡,父亲那时年纪大了,母亲病逝后,便带着最小的儿子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阿方索身上混杂着沙漠深处带着风沙的血统,同样无法真正融入那个外在繁盛自由内心保守森严的城市。去岛上的工坊做学徒时他几乎称得上幼小,却跟比他大一倍的男孩干同样繁重的劳动。他记得那些炙热和疼痛,也沉迷于那些晶莹与变幻莫测,岛上的十年时光训练了他的沉默、忍耐、灵巧和恰到好处的狡黠。阿方索庆幸自己有足够的智力去学习,学习师匠们不轻易外传的秘术,学习读写,学习把自己装扮成不出类拔萃也不愚钝至极的学徒,学习精心防备他人,也学习如何远离。

他的父亲年轻时有征服七海的野心,他的母亲有大漠里自由奔放的灵魂,而阿方索自己,有一个对于遥远东方的憧憬。

那憧憬来自一封辗转而来的信,破损的羊皮纸上凝着层细小盐粒,被水洇开些许的字迹讲述了一个美丽得不像真实的城市和一个美丽得不像真实的爱情。父亲读完信后失声痛哭,不知是在追忆已逝的青春还是已逝的爱人。阿方索默默收起了信,在很多个深夜里,他想象了也梦到过那座城市,他渴望摆脱束缚,渴望去那个幻境一样的地方。

后来当他真正踏上旅途才知道,他只是被迫离去,又再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容纳他,即使那封信早已警告过,此处千好万好,异乡人却并不见得万事顺意。

但是命运划好了轨迹,他只能听从指引。

想到此处阿方索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记忆已经渐渐模糊了,他以为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容颜只剩淡淡的影子,父亲也说过,他快要想不起母亲的样子,像那封信中的东方情人一样,留在写信人记忆中的唯有一个笑容和浓密黑发间的璀璨发饰。如果记忆能凝固该多好,哪怕是一个足够清晰的影子呢。

“睡不着吗?”

一个声音忽然在黑暗中响起,阿方索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那不是方慕的声音,那是方随。

方家父母结缡多年,感情甚笃,只是苦于膝下空空,便从远房过继了一个婴儿,那孩子就是方随,谁知开了祠堂续上族谱没过多久,方夫人就怀上了方慕。任谁都不能指责方家薄待过方随,但做父母的人对亲子,特别是老来子总是更偏宠那么丁点。方随很小的时候就了解了自己的尴尬身份,也顺从地摆正了自己在方家应有的位置。方慕有多活泼随性,方随就有多稳重周到,这对血缘淡薄的兄弟性情愈发南辕北辙,相貌却愈发一般无二,简直像对双生。

方随比方慕晚一点进工信局,既然宿舍原本的编制是三人间,他也就顺理成章地住了进来。阿方索挺单纯地喜欢方慕,对方随的感觉就微妙了许多。他们不是相处不好,方随细心、安静、不给人添麻烦、正直善良,是个很好的孩子,但阿方索好几次瞥见他望着方慕的眼神里悄悄流露出羡慕,然后小心收了回去,嘴角那丝笑容写满足,眼睛却又空落落的。他像看见了十几岁时的自己,活得那样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慎被人窥破真心。

不同的大约只是,十几岁的阿方索是为了积蓄离开的力量伪饰自己,方随却是为了压抑自己离开的欲望而织着一层一层的网。

对不住,吵醒你了?

方随悉悉索索地似乎坐起来披了件衣服,好一会儿才回答:没有。

方慕不失时机地翻了个身,动静不小,顺便哼哼唧唧地说着:“……阿随是笨蛋…………帮我……”

方随在黑暗里笑了声:从小到大,哪桩事我没帮过你?

黑暗最能掩盖表象袒露心事,方随的声音有点喑哑,仿佛刚哭过。阿方索动了动嘴唇,一时也拿不准是否该劝慰一二,只能安静地坐在那里。

“我有时恨不得自己就是你。”

阿方索“啪”地关上窗子,窗上糊着的桑皮纸挡住了月光,也截断了那句生于暗色的话,他摸黑上了榻,轻声说了句:“不早了,睡吧。今晚月色好,明天是个晴天呢。”

没人回答他。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睡得不算沉,可也没梦见故人,只有各色矿石粉末、笔迹缭乱的手稿、泛蓝光的火苗、一团团白光和模糊的影子在梦里交织。早上醒来时,方慕居然已经梳洗穿戴好了,正跪坐在榻上和裹在被子里的方随小声说话。

“……要不要紧哪?眼睛都肿了,额头也有点热。我跟掌事说一声,请医官来看看吧?”

“没事的,半夜凉着了,后来又没睡好,今天就不陪你去工坊了,抱歉啊。你也别管我了,难得起这么早,去食堂赶个头道汤饼吧。”

“那你再睡会儿,我给你带份粥回来。”

待方慕轻手轻脚地出去了,阿方索才坐起来穿衣梳洗,方随背对着他一动不动,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茧。

“你这样真的会生病的。”阿方索束好腰带,已经把手指搭在门闩上,终于忍不住说。

那团影子在清晨的微光中明显瑟缩了一下,几乎是出人意料地回了句嘴:“你懂什么?”

这太不像方随了,方随对于所有指责、尴尬和无所适从都只还以微笑和沉默。阿方索竟然有点高兴。

“我懂人不能活成一个影子,人也不能指望别人活成他希望的样子。方随,你是个有心的人,阿慕也是个有心的人,你们不是傀儡和影子。”

方随猛地掀开被子,动作大得像要扑上来,整个人都在发抖,凌乱的头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咬紧了的牙齿格格响,阿方索在那张些微扭曲着的脸看到了愤怒、羞愧和抓住最后那丝希望的殷切与犹豫。

这才像个活生生的人啊,阿方索想,会喜会怒会哭会忧,你把自己的期望叠在方慕身上,让他替你活着,算怎么回事?

闲事管也管了,火源也亮起来了,他并不介意再添一把柴火。

“知道吗?我年少的时候,经常偷偷学一些东西,被人发现的话,说不定会被捆起来丢进海里。所以我总是很小心,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的耳朵。”阿方索说,“我耳力比你好得多。昨晚阿慕在梦里说的话,你可能没听清,他说的是‘阿随是笨蛋,不管自己,只帮我’。他非常在乎你,而且什么都知道。”

说完他推门出去,屋里静了一霎,然后爆发出沉闷压抑的哭声。

方慕拎着食盒蹦蹦跳跳地跑回来,闻声吓了一跳,顺手把食盒塞进阿方索手里,一个箭步冲进去,忙不迭地问:“怎么了怎么了?阿随你哪里疼?很不舒服吗?我去请医官了,哎,你先松松手让我把医官请来好不好?阿随你别哭了啊……”

阿方索隔着领口摸着挂在胸前的坠子,抬头望了眼天。

那时候你叫人绑着我送我离开时,我是不是也是那个样子?愤怒、羞愧,既绝望又庆幸。你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我再次踏进那座城市,你就从最高的塔顶跳下来。为了那句话我恨过你多久呢?可这样也好,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忘记你,即使我忘了你的样子,也不会忘记你。

“可我这次做对了吗?费莉希蒂……”

东方的天空是温暖的橙色,今天真的是个很好的晴天。

景到,在午有端,与景长。说在端。

——《墨经···经下》

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蔽下光,故成景于上;首蔽上光,故成景于下。在远近有端,与于光,故景库内也。

——《墨经·经说下》

公输瀛从摊在面前的图纸上抬起眼,拿下水晶镜片,吁了口气:“我觉得可行。但你想好了?”

阿方索严肃地点点头。

“当年你跟我老师说,你学习过光的秘密,但是你也发过誓,不能将这些秘密外传。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说出来。原谅我好奇一下,为什么?”

“秘密不会永远是秘密,阿慕很聪明,方随也是,他们已经做了一堆石英片,迟早都能找到正确的路。不过我看着他们在成功的门口一遍遍徘徊,就想着:何必呢?为什么要因为我当年的一时激愤而虚耗他们的青春呢?”

“我也是没想到,祖上留下的那几句话还真是能做出点什么的。”公输瀛点点图纸,那机关外型四四方方的盒子,内有两层,跟工信局其它机关比起来,说简单也简单到了极致,“可阿慕想做的这个东西还是只能得到影子,跟你做的那些玻璃镜一样——即使那么纤毫毕现,十一说真吓人——终究也留不住。”

“可以画下来。影子留不住,笔墨总留得住。现在留不下,将来呢?”

公输瀛扶额笑了笑:“京里的画师们会觉得你在侮辱他们。”

“总有人会感激我的。”阿方索说,“总有人会想永远记得另一个人,记得他们眼睛的颜色、嘴唇的形状,不管隔得多远过了多久,也能看到他们最美丽的样子。”

方慕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忽然“哎哟”了一声:“阿随你打我?!”

“专心些。”方随训斥他,“阿方索教过吧,银箔要展平,手要稳,动作要快,厚薄要匀,不能出现褶皱。”

“知道啦,知道啦,阿随越来越凶了。”

“你再说?”

屋里两个年长的人相视一笑。

“更吵闹了。”公输瀛摇摇头,“不过我看着你比以前也开心多了。”

“是吗?”

“阿方索,你还想回故乡吗?”

阿方索垂下眼睛,认真思考了一下。

“那一年我找上门来,看到许令的时候,我就想,这个人啊,跟那封信里描写的一模一样,明明年纪那么大了,笑起来依然像个少年。我一切的憧憬似乎已经慢慢成真,支撑我整个少年时代的虚妄幻想开始落地生根,有了实际的样子,我父亲的那个朋友所记叙的一切、所想念的一切、所爱上的一切都是真的。是命运指引我来到这里,那么在它给我新的预示前,这里就是我的故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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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2018年F1赛事-断云石站(第八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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