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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动齿轮][绕圈]记忆

Synopsis

by cantarella

【第七站】【绕圈】

【传动齿轮】【Cantarella】


记忆


亲爱的朋友,我将写下一些只言片语,关于一个东方的国度,关于一个城市的记忆。
在我们年轻时,曾共同去过很多地方,直到你找到毕生挚爱,牢牢扎下根来。而我与你分别后,继续漂泊。我去过沙漠深处,也曾远上北海,后来有一支商队的头领问我愿不愿意去东方——我同意了——这可能是我此生最正确也最鲁莽的一个决定。那时我正值壮年,而今已两鬓星霜,躺在一座建在海岬上的修道院里蒙主召唤,每到满月涨潮的时候,修道院便像是孤零零地矗立在海中央一般。我从狭小的窗户眺望月亮,海面在月光下银光闪烁,恍惚间彷如重新站在东方的某座高楼上,手中捧着美酒,戴着繁复发饰的黑发歌姬陪我一道看空中的银盘与无处不在的灯火交相辉映,路上游人如织,处处欢歌笑语,那是他们庆祝每年第一个满月的节日。那一刻,我才惊觉那个东方城市已成为我魂梦的一部分,是我希望像你一样与所爱共度一生的地方,是我最后的留恋和毕生的遗憾。
如果你有机会看到这些,请务必记住一个事实:描述城市的字句不能跟城市本身混为一谈*。我写下的仅仅是我的记忆。


入了黑水关,背向北风前行,如果运气好,没有遇到战争和贼群,大约只需二十天便可到都城,他们管它叫“京”,意思是至高之地,是他们尊贵的君王居住的城市。
你会看到高大的城墙,大概有十二寻高,外墙有微妙的倾斜弧度,砖缝间的灰泥异常光洁牢固,我试着用匕首插进去,结果失败了。这个行为为我带来一点不大不小的麻烦:城门口守卫的兵士没收了我的匕首。而头领劈头盖脸地训斥了我一顿,因为我不必要的好奇心,商队被当作可疑分子仔细检查了大半个时辰,大约还破费了一些金珠才被准许入城,我理所应当地被扣掉了酬劳。
他们说有九道这样的城门,其中东南角上的那个是水道,可以供船进出。你大概还记得那个建在潟湖上的城市,也是水道交错,京中的河流倒不像那般蛛网似的密集狭窄,它只是几乎笔直地贯穿了城市南北,然后在最北端,也就是皇宫的背后汇入一个巨大的湖。
我没能亲眼看到那个湖,它在一个皇家园林中,名叫“临渊池”。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一个湖又要叫做池,而“临渊”二字在我有限的认知中是“靠近深渊”的意思,难道不是一种让人恐惧的感觉吗?但人们告诉我它非常美丽,水面平静宽广,像一块巨大的青珀,湖周遍植杨柳,湖中种着他们叫做荷花的睡莲,鱼儿在水中嬉戏,白鹭迈开长腿漫步浅滩。湖上有白玉般的石头雕出的画舫,窗棂上镶着碧玉,还有一座会动的亭子,能像船一样绕湖一周。听到这里我非常惊讶,为什么他们不能建一座真正的亭子和造一艘真正的船?人们哄堂大笑,仿佛我问了特别可笑的问题。
他们笃定我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外乡人,而我怀疑他们合伙编造了谎言。他们不过是在市井讨生活的普通人,并没有高贵的出身,他们跟我一样,也只能站在京中正南的大道上,远远看到皇宫的屋顶。
是的,你走进正南以一种凤凰命名的城门,就会看到宽阔平整的道路,比你想象的更加宽阔平整,四辆马车并行也不嫌拥挤。我们到的时候是正午,阳光将地面的沙砾晒得闪闪发光,道路延伸的远方就是那座恢弘的皇宫,我站在道路中央眯着眼睛看了许久。它比别的建筑要高,庄重而威严,在燠热的空气中有些隐约的虚幻感,好似云雾环绕的至高天上俯瞰苍生一般的存在,让我想起黑森林中的岩堡。不,我相信东方的皇宫定然比国王们的城堡更富丽、更精美、更让人有俯身膜拜的力量。
后来我在酒肆里结识了一个不大看得出年纪的男人,也许比我更年长,但笑起来像个少年,神情中有种狡黠的无世无争。他对我说了些我不大听得懂的话,似乎是一个著名的贵族说的,君王的居所要足够壮美才能威震四海之类。酒肆里的人对他很尊敬,每个人都恭敬地叫他“令主”,不知是他的名字还是头衔。这男人常常穿着件袖子很长的衣服,露出的指头上带着精致的金属套,爱笑,喝起酒来眼睛发亮,对我们商队运来的葡萄酒很有兴趣,对我在路上因为好玩捡的石头似乎更有兴趣。他带着自己酿的有淡淡花香的米酒来与我对饮,听我讲各种旅行的事。一开始,他说我的语言很糟,我说他的语言也很糟,大概一个月后,我依旧很糟,但他说得几乎称得上流畅了。
令主自称是个平凡的机关师——据我观察,这大约是石匠一样的职业,难怪人们对他如此尊敬——很有兴致地带我走过大街小巷,他给我展现了城市的另一种面貌,在庄严的背后,极尽生机勃勃。你与我一道见过繁盛的海港,见过绿洲之上的花园,也见过簇拥神祇的岛屿,把你所见过的那些鲜妍、嘈杂、典雅、欢快、疯狂和富有叠加到一起,也许你能大略地体会到我之所见。
你在不同的城市见过鱼鳞似密集地排列在街道两旁的店铺,见过四匹高大骏马拉着马车,见过喷泉、纪念碑、圆形剧场。但你一定没见过层叠飞跨过街道的陆上桥梁,它们如此之多,仿佛在城市之上又多出一层城市;你应该也不曾见过绞链控制的木牛,慢悠悠地拉着车,车上的美人怡然自得地弹奏着琵琶;你没有见过四层楼那么高的神像,结着珠串般的发髻,面容柔美英俊;你当然也不会见过高耸如云的六角塔,塔中有个可以旋转的一人半高的铁笼,能将你带到最高一层,俯瞰整个城市。
还有无数的,似乎很平凡的,随处可见的镂空窗子、拼接精美的房梁、飞翘的檐角、挂在檐角下的铜铃、青石板道路、挑出街面的粗布招牌、窗口被风吹得轻扬的丝绸,这一切都把城市修饰的圆滑而柔软。你的妻子会爱上那些几乎无处不在的花,开在园圃中,墙角下,屋顶的缝隙中、房梁的木架上、窗楹上、台基上、织锦的帷幕上、男人的发冠上、姑娘们的裙摆和高髻上,不论它们是木石的、珠玉的、绢缎的、绘在纸上的、绣在绫罗上的、雕刻在石块和木头上的,都与真正的花儿一样栩栩如生。我说不清是哪里打动了我,是它的与众不同,还是它的平凡如常。
你美丽的妻子,愿她健康,愿她的美貌依旧如沙漠中的满月一般清丽皎洁。我也曾有一个情人,她永恒地留在我心中,同这个东方城市一起。我无法给你描述她的歌喉,石像听到她的歌声也会落下泪来。遇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为一场盛典唱歌,坐在悬于半空的秋千架上,长长的衣带垂落下来,被风吹走了,恰好飘到我的面前。不要笑话我像一个毛头小子般痴情,你当年躲在姑娘的窗下的行径也未必比我更理智。她说被衣带结起的人有权与她度过良辰夜,她带我步上高楼,斟给我美酒。我在那里看到了一片多么灿烂的景象,满眼灯火如同群星坠入大地,我的情人浓密的黑发间插着碎金片缀成的花树,她捧着一盏晶莹剔透的灯,把它挂在檐下,然后轻轻对我一笑。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与那个幻梦般的夜晚一样无声地消失在清晨——我从未如此恨过阳光。 
城市用它蛛网一样的道路迎接了我,我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走着,妄图再次遇见她,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陌生,分明已经熟悉的道路已不似昨日,刚刚踏过的石板,只消一个眨眼就已经面目全非。我站在路中央抬起头,数条飞虹桥把眼前的天空分割成好几块,还没来得及撤下的灯笼一串串挂在两旁好似虎视眈眈的眼睛。忽然间我喘不过气来,这些美丽的、细密的建筑扭曲成一条条闪着白光的丝线,似乎要把飞蚊一般的我绞死在其中。
所以我逃了。正好商队也准备离开,我乘机打消了曾经准备永远留下的决定。我告诉自己:终究是个长了双蓝眼睛的异乡人,长居于此人们觉得不祥。
在我离开前,令主来与我喝了一次酒,他对我的遭遇和决定既不意外,也不多言,我觉得他可能想挽留我,但他什么也没说。我们分掉了他带来的酒,这次他带得比以往多,也比以往的更浓烈一些,最后我们都有点醉了。一个跟他打扮相仿的年轻人来接他,他攀着年轻人的手,眼睛依然很亮,但情绪里终于有了丝落寞。
但他却对我说:“赶紧走吧,北方可能又要起战事了,早点走也许早些平安。真可惜,我本来还想带你去看看临渊池的船。走吧,多保重。”
他边走边唱着一支歌,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与她那夜唱的歌一模一样。我没有追问,因为我醉得比他厉害。我说他的语言还是很糟,东方的诗歌里那些层叠的韵文我永远也无法理解其深意,唯有这一次,我强行记住了每一个字。
离开的时候城门口的兵士没有认出我,我看到被没收的匕首挂在其中一个人的腰带上。给他也好,毕竟我在这座城里留下了点什么。那就是最后了,然后那座城市永远地、永远地被我放在身后,见过的种种烙在记忆深处,但没有再回头。
再也没有。

我漂泊了一生,最终如被风吹走的种子一样落在了这个海岬。我即将与世间告别,我的灵魂——东方叫做魂魄的东西或许也可以随着风再次去往东方,记忆会引导我正确的路。再见,我的朋友,我很想为你唱一次那支东方的歌,他们在宴会上唱的,欢欣中透出一丝悲伤,又有要用无尽的快乐压倒死亡的勇气。其中有一句“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大意是生命如同轻尘一般倏忽而逝,即将面临死神的我终于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了。所以我写下我的记忆,我记忆中有一个东方城市,她是我魂梦的一部分,是我最后的留恋和毕生的遗憾,会驱走我的恐惧,让我始终平静地微笑。



*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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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2018年F1赛事-一树茶源站(第七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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