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浪漫谈]法诺尔小径

【第七站】【参赛文】

【放浪漫谈】【精灵与紫】

法诺尔小径

那条小径是十岁的我自己踩出来的。

从阿尔塞文老师的小屋出发，弯弯扭扭上上下下，直到那座有着金色穹顶的高塔。这里是浮在空中的都市埃克提安，对一般居民而言，这段路程不过是拍拍翅膀飞个十来分钟，但我不是“一般居民”。我是老师收养的人类小孩，有翼族口中的“法诺尔”——无翼者。那时的埃克提安还不太有外族人来，从老师把我安顿在自己家中开始，这座城才有了第一个在此久居的人类。老师的家是一座小小的标准翼族风小屋，墙一律雪白，每一个转角都是柔和的弧形，整个建筑看起来棉花糖一样亲人。屋顶的瓦片是在蓝天下特别好看的一种柔红色，其间还随意夹杂了几片黄瓦，和明黄的窗框相呼应，我特别喜欢。

喜欢归喜欢，整天从窗口眺望这座不可思议的云中都市，熬坏了我这个手脚精瘦静不下来的猴子。每天早晨准备好我一天的食物和玩具书本,老师就出门了。而我则努力乖乖呆在家等他下班后披着满天星星从天而降，面带歉意地和我一起用晚餐。五天后我的乖用完了,第六天下午我换上最舒服的软革鞋，挑了几块完好不碎栗子饼干装在口袋里出门了，目的地是他工作的那座“金色穹顶的高塔”。

第一站，云棉

从老师家出门的最初一段路很惬意，柔软的草地，五颜六色的野花一丛丛，我蹦跳着，把不踩到任何一朵小花当作游戏，很快就到了草地的边缘。

然而这不仅仅是草地的边缘。我脚下的这片地面就这样结束了，尽管和下一块浮空岛也相隔不过十几肘，但这也远远超出了我能跳过去的距离。我左右张望，果然如同家里的案楼没有楼梯一样，这里也没有什么桥。没办法，谁叫他们有翅膀呢。

这时那些蓬松的绒球般的植物吸引了我的目光。它们比我还要高一截，像是特大号的蒲公英，只是一般的蒲公英是被自己的茎托住的，而这些的茎部是软的，顶端那些我张开双臂都抱不过来的巨大绒球部分不是被托着，而是被茎拽住才没有飞走。

我抓住一株，双脚腾空时它降了下来。於是我同时抓住两株，这回它们晃晃悠悠地降低了一点，又带着整个我重新回到之前的高度。

我激动起来。

我捡了块锋利的小石头，开始割一株大绒球的茎。花了不少功夫，割断的一瞬一个没留神它从我手里溜了出去，我蹦跳着把它抓住拉回来踩在脚下，然后开始割第二株。两株都割好的一瞬我一手缠住一条茎，就这样被两个大号蒲公英缓缓地，晃晃悠悠地带离了地面。

我在飞！

风向正好，我朝着另一块浮岛飘去。飞跃两岛之间的缝隙时我可以看到下面的云海和更下面隐隐约约的高地，庆幸自己是女孩子，没有在高处就吓得腿软大哭的怪毛病。飞翔的感觉太奇妙，风把我的裙摆鼓起来，我猜我看起来像一只在天空里游泳的水母。抵达浮岛后我没有松手，继续往上飘，直到空气变得混乱绒球们突然转向害我差点被甩出去时才赶紧放走一个，树熊一样紧紧抱住剩下的那个缓缓落回了地面。

这个大绒球便是云棉，有翼族领地特有的植物。有翼族人会拿它有浮力的棉绒做幼儿的衣服，让羽毛没长齐的幼儿们穿着体验浮空的感觉。多么棒的植物！托它的福我的旅途没有夭折于第一站。可惜的是这个方法只有在风向和风速都刚好的时候能用，否则我只能乖乖去走老师之后专门帮我造的一座小吊桥。

第二站，鸟鸣藤

印象中这一带永远有着最温柔的颜色。

第二个浮岛地形高高低低,一路爬上坡滑下坡,草皮沾满了裙摆和裤腿。终于有一道差不多三个我高的断崖挡住我去路时,我看到了那一席会叫唤的瀑布。这瀑布是攀附在断崖上的爬藤植物做成的,深紫的茎,一串串小花最上的是粉紫,中间渐变成蓝紫,然后越来越淡成了白。每朵小花只有我指甲盖大，像是汤匙刮下的一层薄奶酪一样卷成一个小喇叭形，风拂过整片的瀑布时它们一起发出好似黄昏时分森林传来的那种连成一整片的鸟鸣声。单独摘下一朵贴着耳朵，却什么也听不到。

我拨开小奶酪卷们抓住粗一点的主茎拽了拽，开始往上爬。这里的人们不爱建梯子，大自然却给了我一个。虽然太贴近花串儿的时候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但喷嚏是香甜味的。接近断崖顶端的时候我听到了说话的声音。我的心雀跃起来，大学城到了吗？我就要遇到别的和老师一样拥有大翅膀的人们了吗？——然而就在我冒出头的一瞬，突然一下子，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软绵绵，感觉有点湿湿凉凉的白色雾气包裹了我，低头只能看到腰，我的脚和离我稍远的一切都不见了，好像只有我和我趴住的这一小块花毯飘浮在白色的世界里。

云来了。

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遇到了一次，我从窗户往外张望，突然整个窗户就那么白了。老师说，这是一大朵云飘来了的关系，他打开门，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出门站在云里。我顺着自己的手看到他的手臂一点点消失在白色里，只听到他的声音。

“这里经常会有这样的时候哦，不要怕。云来了，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我们叫它‘云盲’。有翼族孩子在长大的过程中会慢慢学会在云盲中感知靠近的东西，学会以后就不怕云来了。但是在那之前，碰到云盲时记得停住不要动，直到云离开。”

於是我静静地趴在花藤上，耐心等。等到无聊了，我伸出舌头舔了舔空气，看看云是什么味道。它没有味道，但是凉凉的感觉很舒服，於是我一直伸着舌头。

不知不觉间我身下的花毯就变宽了，等我发现的时候白色就不见了，一切颜色又在蓝天和阳光下鲜明得跃动起来，让我觉得刚才好像只是一场梦。

第三站，另一种翅膀

果然站在断崖顶上我看到了成片的房子。白的墙，瓦片绿的黄的红的蓝的，没有相邻两家颜色一样，也没有人像老师一样在红瓦中掺上几片黄色。这片屋子之后就是这座浮岛的尽头了，这次接下来的岛屿不再是抓住绒球就能飞到的距离，目光所及之处也没有绒球了。

我有些苦恼，走在房屋间的小路上。

“法诺尔！”

我听到一个声音。一个老奶奶从种满花朵的窗框探出头来，冲我招手。

“一个小法诺尔出现在这里！不可思议。……告诉我，小淑女，你迷路了吗？”

我摇摇头，想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栗子饼干。

“我要去金色穹顶的高塔找老师。这位女士，可以给你饼干，请你带我飞去下一个小岛吗？”

她愣了一下，笑起来，缩回头去，从房子里走出来。她的脊背有些弯,好像背上的大翅膀太重了一样。羽毛是好看的淡蓝色,却没有老师那种珍珠一样的光泽。

“抱歉,奶奶的翅膀已经载不起两个人啦。”她说着,目光突然被我胸前老师给我挂的银项链吸引去。

“这是...”她把项链上的挂坠拿起来,用手指拈了拈上面由根系和水紋组成的浮雕。

“原来你是受真知议会庇护的孩子啊...我大概知道你的‘老师’是谁了。...那家伙,就算是忙得脚不沾地的大贤者，也不能放着小孩子不管啊。”

她抱怨了一句,但笑容没有变。

“跟我来,虽然这双翅膀不行,但奶奶带你去找别的翅膀。”

“别的翅膀”让我兴奋起来。长翅膀的大马吗？老师骑过的那种雪白的大鹰吗？我连声问着,老奶奶不回答,只笑着牵着我走。穿过了所有的房子,我们来到浮岛边缘一个白色的凉亭,纤细的柱子顶着雕花的遮阳棚,一条栈桥沿着亭子的一边伸出浮岛,末端像是被什么斩断了一样在空中嘎然而止。

“等一下你就看到啦。”

我们站在凉亭里，遮阳篷把雕花的影子撒在我们身上。等待并不枯燥，这里的视野极舒展,埃克提安主城区分裂成三大浮岛尽收眼底，每一个都比我之前看过的巨大太多。上面层层叠叠全是房子,却十分整齐有序，一律白的墙,屋顶的颜色也不再随随便便,每个区都有个统一的色调。我要去的那个金顶高塔在紫罗兰色屋顶的那一区,它像一根巨大的蜡烛立在此起彼伏的紫罗兰色海洋之上，金色的顶部在阳光下亮成一团静止的火。

我听到一声长长的拖曳的鸣笛。随之奶奶说，“她来咯。”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块特小号的浮岛脱离主城区的岸边，缓缓向我们这边飘过来。待它近一些，我才看清，那并不是浮岛，而是一艘船，左右各有八扇木质的巨大翅膀，代替了船桨依次扇动，形成两道有节奏波动着的花边。

“是船！会飞的船！我以为长翅膀的人们都用飞的，原来你们也坐船呀！”

“那多累啊。”奶奶咯咯笑起来，“而且大学城里一丝不苟的长者大人们可不愿意在上班前被吹乱了头发哦。”

长翅膀的船在我们面前缓缓停下来后，侧面的旋梯降下，刚好和栈桥的尽头连起来。奶奶牵着我上了船，把我领到船长，一个古铜色皮肤深灰色翅膀的高大男人面前，指着我的项链坠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船长脸上的惊讶变成了微笑，对我说欢迎登船。奶奶跟我告别时，我请她收下我的饼干，因为虽然不是她自己的，但她借给了我别的，更厉害的翅膀呀。

最后一站，法诺尔的滑梯

飞翔的航船在主城区的三大浮岛依次停靠,最后一次船长转头对我说,到啦,这是离你要去的地方最近的一站。虽然离金顶的高塔还有一小段距离,但这里的学院里也有法诺尔学生,应该不难找到不需要翅膀的路。

我付出了一块饼干,提起裙摆谢谢他,然后下了船。

置身其中才发觉这些层层叠叠的房子有多么高大。从远处一直都看得到的那个金顶的高塔,现在反而被各种屋檐挡了个严实。我尽可能按之前的印象直线走,但很快发现做不到。

一栋五层高的楼横卧于我面前,每层都有宽敞的露台供有翼族落足,而楼梯...我找了一圈,果然是没有的。

船长他骗人。

我有些丧气,朝房子尽头走,希望能找到点缝隙绕过它。这时一个身影从某个房间出来走在我前面,纤长挺拔,长袍曳地,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翅膀!

船长他没有骗人!这里真的有别的法诺尔!

我开心地跟在他后面。这个人应该比老师还要高一些,走路却像猫咪一样悄无声息。淡金的发丝笔直地泻了一背,尾端逐渐变得透明,好像融进空气里。就在我痴痴望着的时候,发丝突然没了重量,无端地浮了起来,随之还有他长长的衣襟,然后是整个人------

他就这么离开地面,像是比空气还轻一样冉冉而升，浮到二层的平台时足尖触地，然后才缓缓落下整个脚。之后无形的风消失了,发丝落回后背，衣襟重新盖住脚踝。

不是吧!!

我忍不住嗷了一声。没有翅膀也会飞的法诺尔算什么法诺尔!

那人听到背后的响动,转过身来,看着我微微露出困惑的神情。稍后他朝平台外迈出腿,踩着空气又飘了下来。整个过程中我只是怔怔地盯着他白得发光的皮肤和纤细的眉眼,一时间不敢确定这是位小哥哥还是小姐姐。

“人类的孩子...你为何独自在这里?是否和亲人走失了？”

是哥哥。不知为何我被他玻璃弹珠似的透明眼珠盯得满脸滚烫，想解释自己只是想去金顶的高塔，但话出口却变成了，

“你真轻......没有翅膀也可以飘在空中。”

他惊讶过后提了提嘴角，

“那是浮空术，空气魔法的一种。”

“魔法！难吗？我可以学吗？”

“...算是中阶魔法吧，飞起来不难，难的是空气要控制得恰到好处，否则会把自己刮飞。”

“哈哈哈哈！”想到这个从头到脚都像雕塑一样完美的人也可能在狂风中打转，我就笑个不停。他耐心等我笑完，说，

“没有翅膀在这座城里很不方便吧？你想要去哪里，我带你去。”

“我也可以浮起来？？”

他伸出手，让我把手放进他的掌心。

“不松开手，就可以。”

我说了金顶的高塔。他点点头，握住我的手，不轻不重。我的裙摆鼓动起来，同时双脚感到自己变轻，变轻，终於感觉不到一点重量。低头看看脚尖，已经悬在草地之上，摩挲着草尖。

“感觉还好吗？我们要升上去咯？”

我重重地点点头。比起吊在绒球上，这回简直轻松太多。刚才我得双手支撑全身的重量才能不掉下去，而现在，我更像是自己变成了绒球，轻得空气就能把我托起来。我们就这样一直上升，越过楼顶的一瞬我哇了一声，原来金顶的高塔就在后面，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高大。脚下这栋建筑的屋顶有一条长长的露天走道连接到塔的根基，此外还有另几条走道从别的建筑出发也汇集到塔底，就像是它巨大的根系。

在走道落地后，我稍微踉跄了一下，双腿第一次发觉自己原来这么重。

“接下来的路你可以自己走了。塔的入口会有守卫，但是你应该没有问题。”他用目光指了指我项链上的挂坠，

“你带着那个，任何人都会给予你方便。”

“这么厉害！”老师给我戴上要我永远别取掉的时候我真不知它还有这种魔法。

“还有，这个给你。”他从长袍里不知哪里摸出一枚淡蓝的水晶，它把我伸出的双手照出一道彩虹。

“如果之后你要从这里下去，可以试试这个。把它摔碎在平台边缘，它会化成一道冰的阶梯通往地面。比这更矮的地方也能使用，但请记得但五层楼高是极限。”

“冰的阶梯！！这也是魔法吗？“

“是的。埃克提安逐渐对外族开放学城，考虑到全城增修阶梯和桥梁尚需时间，我帮学院做了一些冰魔法结晶送给需要的人。今天只带了一个，先送给你了,以后我再做更多。”

“如果能做冰的阶梯……能不能也做个冰的滑梯？”我热切地望着他。

他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

“谁说这不是个好主意呢？我会做做看，如果还有机会碰到你，就送给你。”

道别时我送也送了他一块栗子饼干。现在口袋里还剩两块，刚刚好，老师一块我一块。现在刚好是下午茶时间吧？老师看到我时会吓一跳，吓得羽毛全都竖起来吗？

我按住口袋，向着旅途的终点奔跑起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