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by 神原茜
【第六站】【参赛文】
【天神降临】【神原茜】
世界
以诺还记得自己的童年。
这个时代的人们对童年的记忆都有些幽暗。记忆力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能力，人没有必要重复随身终端的工作。以诺年轻的时候还有一些竞技真人秀保留着炫耀短时记忆力的桥段，她没怎么关心过，这些年也不常见了。至于更长时间的记忆，每个人都知道，记忆是不可靠的，人会塑造自己的记忆，修饰、扭曲，甚至创造出从未发生过的事。即便是人群共同的记忆也无法作为真实来看待，每一次的回想、描摹、讲述和印证都是一次修改，端看当事人的心理在那时刻需求的是什么。人是为了一丝心理舒适而不惜一切的生物，漫长的生活中随便这里那里一点契机都会给记忆多叠加上一点油彩，一把年纪之后再去回忆童年，仿佛隔着厚重又扭曲的毛玻璃偷窥夜色中几点灯火，能看到什么堪比古老的罗夏墨迹测验，全靠大脑自动补完。几乎没人会主动去回忆生命最早期那些开始有记忆的日子：那些操之人手，被训练和塑造，智力与人格都尚未完备的日子。半成品的时期哪有值得回忆的人和事，它们在每一个人的经历中都大同小异，人们经历同样的过程来到同一个社会中的不同生态位，从那时候开始才变得独一无二。然后他们随之度过漫长的一生，中间可能好几次成为完全不同的人，依兴趣而定，反正有的是时间。当人生并不路径依赖的时候，曾经走过的路就没那么重要了。
但是以诺确实还记得自己的童年。
她的记忆力从小就超过常人。那一年出生的孩子少，她们有三个孩子一起长大，市政给的名字是以诺、雅薇和米莲。都是蜜色肌肤和黑色卷发的女孩子，笑起来嘴巴和眼睛的神情总是不一致，让人猜她们是不是真的在开心。古代故事里相信这样容貌的一族智商高于常人，不过那当然只是传说。市政养育所的大楼里有许多孩子一同成长，没有谁特别聪明或者特别蠢笨，很多年之后以诺才明白那样的孩子根本不会出现在那幢楼里。大家在成年之前的生活都在大楼里，因为实在太大，还没有谁在离开之前成功探索过所有地方。他们在公共楼层玩耍，跑来跑去的上各自喜欢的课程，在不同的教室分成不同的小组，只有在晚上回到寝室才会面对同样的室友。每年一次，她们有机会选择一种风格重新装饰自己的卧室，在自己喜欢的房间里生活。以诺在离开那里之前只改换过一次房间，米莲差不多每年都要换，雅薇在记录上是从来没有换过，可是以诺每次进她的房间，好像都觉得有哪里不一样。她还记得公用空间里那块红色的圆形地毯，上面有枝蔓横生的花纹，每一处仔细放大之后都和完整的图案一模一样。她们躺在上面看书，阳光把通花窗帘的图案投到她们的脸上——后来以诺才知道那幢大楼里的“阳光”有一部分是人造的，为了保证每一个房间里的光线都足够明亮，以免孩子们的眼球发育过于迅速，影响视力。但她依旧还是觉得自己晒到的是真实的阳光，还有真实的暖洋洋的温度和真实的雀斑。
读书是很简单的事，特别是以她的记忆力，飞快读过一遍就会大致记得，成年之前从来没有用过笔记。每一本书是一个小小的世界，作者在某一个宇宙中辟出一隅，把自己和读者关进去，共度一段短暂时光。有时候过于短暂，或者这个世界过于简陋，以诺就会把书扔掉。常常那是些视觉书，戴上眼镜假装自己进入另一个世界，但是因为未成年人不可以使用传感器，观感总是有些违和，让人不由自主把注意力放在看到的东西上，发现种种穿帮。雅薇和米莲对以诺的抱怨总是不以为然，她一直没弄明白她们是压根没发现那些矛盾，还是觉得那根本不重要。或者两者各占其一，因为雅薇好像说过“你干嘛介意这个”之类的话。由于要塞满一个世界需要太多无关但自洽的细节，作者们有时力有未逮，就会在人们不容易记住的地方悄悄偷工减料。那是被允许的，因为反正真实世界也同样不会尽善尽美，每一个世界都只是观念世界上的贴片，这里那里翘起来一点，被人们选择性忽略掉，以免把记忆占得太满而无法思考。以诺曾经读过一本书，讲一个和她一样记忆力超群的女孩子，因为记住了太多应该忽略的事而使大脑无法运转，最后不得不通过手术去掉一部分记忆。她为此惊恐了好一阵子，因为不确定那是一个故事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眼里这两类叙述很难有什么区别，反正每个人都需要从他人的叙述中得知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事实，而且并没有能力独力去验证它们。就算去询问过科学课程的老师，确知那只是一个虚构故事之后也没有多少改善：叙述自有其魔力，故事一旦被足够多的人信任，就无所谓真实不真实。
“有什么区别吗？”米莲有一次说，“过去反正已经过去了，它是什么样子不会对现在造成任何改变。”
后来她们都长大了，分别很多年后再一次碰面，容貌还都和少女时代没什么区别。以诺已经对那个故事释然，原因不是她自己也修够了脑科学的学历时数，而是她发现自己差不多已经忘记了故事的细节，再找来读的时候发现跟记忆中完全不一样：女孩的手术不是去除记忆，而是切断了左右脑之间的联系，以免太多信息的互相连通和处理消耗太多能源，让头脑过热。她从那之后不再需要成天戴着冰帽，可以自如行动，只是有时无法自如言语，但却可以写作。可惜好景不长，被分开的两边大脑各自发展出了原本没有的功能，两边都可以独立的思考和言语：她有了两个独立的大脑，差不多也相当于有了两个独立的人格，住在同一个身体里面。最后的结局是一次新的手术，重新连接上了被分开的左右脑，两个人格并没有融合，右脑的人格消失了。她还是变成了一个跟以前完全不同的人。而且这不是一个故事，这他妈的是一个真实的案例，虽然并没有发生在这个城市。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儿，当事人算起来都已离世，早在以诺小时候读到那个故事的时候就是如此。
“看。”米莲倒还是那个米莲，“而且不管你认为它是什么，已经发生过的事件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所以无所谓咯，只要去看喜欢的故事就好。”
米莲如今是个畅销书作家，笔下有很多人们喜欢的故事。这些故事发生的时代各不相同，人们以跟现在完全不同的方式度过短暂得可悲的一生。这类故事的阅读量特别大，人们喜欢阅读关于过去的故事，玩关于过去的游戏，摆脱日常生活中不大令人愉快的那部分。没人会介意这些过去彼此之间有多矛盾，他们住在城市里，与活在故事里的那些人和那些人产生的一切相隔绝。曾经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绝大多数人留下的痕迹都留在了城市外，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在那之前有些人记录下了一部分内容，图像、文字和全息记录，但很快就有更多的图像、文字和全息场景淹没了它们。即便是以诺也无法完全记住所有这些内容，更分辨不出真假，就像她其实也不确定后来重读的那个故事是不是就是以前吓到自己的那一个一样。世界存在于城市之外，但也存在于人类的大脑之中。后面这部分会随着一代代人的死去而消失，不过无所谓，新的会继续产生。
有人在叫米莲的名字。她轻轻拎着礼服的下摆站起来，向四周露出灿烂微笑，周围掌声雷动。灯光跟过来，以诺显得有些局促，她还不习惯被太多人注视。光线照在以诺晶莹的头顶。现代技术比故事里的时代先进，不用冰帽也可以自如散热。她交叉手指，有点想咬指甲，又忍住了。
“今年的历史著作冠军大奖，授予米莲小姐。她以充满想象力的新奇笔触，为我们创造出神奇的古代世界。感谢她，否则我们对另一个世界就会一无所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