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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动齿轮]画迹

Synopsis

by Cantarella

【第五站】【参赛文】

【传动齿轮】【Cantarella】


画迹


萧落第一次出京,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

父亲开年便带着兄长去了东海,而京中入夏时接连下了十几天雨,雨停后忽然发生疫情。身为医者的母亲自请去太医署帮忙,不放心幼子独自在府中,便把他送到京外西山净法寺暂住。

太守府家的二公子时年六岁,正是个猪嫌狗不爱的年龄,偏偏与他那个外向活泼的兄长不同,很少淘气,也不怎么骄纵,乖巧得有点过分。萧太守自己虽说在沙场上度过了大半辈子,是马上挣得的出身,却也不在乎幼子文秀如女孩儿,毕竟长子在这个年岁时实在让父母太头疼,只能早早丢进军营管束。

出城的队伍排得很长。因为疫情,京中九门闭了八扇,只留了正南的中阳门,一应人等需持京师尹和太医署共同签发的通行文书,还要经过严格查验后方可出入。萧落开始还规规矩矩地坐着,坐得久了,也不免疲倦。车窗外一片压抑着的嘈杂人声,含糊而低沉,嗡嗡嗡地无处不在。萧落曾有过类似的感受:在祖父的葬礼上,许多宾客也是这样交谈,急切地想说,又刻意地什么也不说。他觉得闷,也觉得热,出门时放在车上的那盆冰早就化成了水,连小几上的木鸟都似乎耷拉着脑袋。萧落撇撇嘴,忽然觉得离家远行也不是那么好玩的事,虽然兄长常常跟他炫耀在外面的种种见闻,还总是得意地说得是个大人了父亲母亲才会让你出远门呢

他悄悄把帘子拨开了一点透透气,骑马随在车驾边的男人立刻发现了,低下头问道:小郎君可是闷了?

男人的声音其实很柔和,相貌也端正,但一道纵贯左脸颊的显眼伤疤破坏了那份亲切,倒把萧落吓了一跳。

帘子掉了回去,萧落在车里细声细气又尽量礼仪周全地地答道:多谢崔将军关心,我没关系的。

男人自失地笑了笑,把受伤的那边脸转过去一点,才说:再坚持一刻,我们就能出城了。等进了山,小郎君再拉开帘子看风景,好不好?

萧落点点头,又省起外面的人看不到,赶紧大声回了句“好。”

城门口的军将们是认得崔希言的,见他穿的是常服,也知他一贯不爱招摇,便很有眼色地没一窝蜂跑来奉承。只带队的校尉过来客客气气地验过文书,略略问了下车上几人去往何处,就爽快地放行了。

一个新来的年轻军士用肩膀撞了撞旁边老资格的同袍,悄声问道:这便是你们说的那个崔将军?不是说没成家,亲族也不在京中吗,车里是谁啊?

“能让崔将军随行的你说还有哪家?自然是……老兵指了指东边。

萧俨官居东郡太守,品级虽不算最高,但左挟天子,右掌兵权,确是京中第一权门。

那个十好几岁的半大孩子抽抽鼻子,哼了一声:高门大户家的小哥儿就是命好,不像我们,死也得死在城里。

这句话好死不死地传到了崔希言耳朵里,他扭头望过去,脸上伤痕太狰狞,眼神又太冰冷,吓得一帮军士七手八脚捂那个年轻人的嘴。校尉脸色青白地上前跟崔希言告罪,说年轻人不懂事,待会儿就罚他。

崔希言抬一抬手,压低了声音说:太守和长公子远在东海,夫人进了太医署,萧府上下都在为国事奔忙,小公子出城,家中都没有得力的人了,还要央着我来送。稚子何辜,要任人这般嚼舌头?疫情可控,人心不能乱,尔等把守城门,连这个都不懂吗?声调不算严厉,却隐约透着段没由来的肃杀寒气,他扫了眼军士们与排得长长的车马人群,把我的话跟他们讲去。这回且算了,再有乱民心的,我不会饶他。说罢就打马自去了。

大约是崔希言在传闻里的名声太差,校尉觉得脊背上直冒冷汗,半天才艰难地回了声。后面排队的人不知前方出了什么纠纷,只见军将们都停下了工作,便一叠声鼓噪起来。一个人发声,后方不明所以也跟着叫嚷。校尉擦了把脸,先打起精神高声训斥了几句,又吩咐兄弟们继续干活,这才转头把年轻人扯到一边教训。

年轻人还梗着脖子不服,说什么不过就是个出身好的少爷秧子,校尉毫不客气地扇了他一巴掌,只求把这不知死活的家伙打醒:那是个阎罗啊!你知不知道他手底下死过多少人?你以为他那张脸是怎么破相的?当年西京一战,他一路执剑到御驾前,手刃废太子,烧了半座西京城,眼都没眨一下,现在到西京说‘崔希言’三个字还能止小儿夜啼。跟他闹?你在他面前便是做了冤死的鬼都排不上名号!


萧落不知道跟他同行的是个名字能止小儿夜啼的人,从帘子的缝隙望出去,崔希言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脸颊光洁英俊,坐在马上的姿态更是军人式的挺拔。他很像父亲,萧落悄悄想,甚至比父亲还多了丝矜贵文雅,于是油然而生出亲近感来。

入到山里,浓绿的树荫投下了清凉的阴影,萧落迫不及待地拉开帘子,趴在窗沿上眯着眼睛透过头顶层层枝叶看碎金般的阳光。悠长蝉鸣和马蹄的哒哒声交织着回响在幽静的山路上,空气中也没有城里无处不在的生石灰味道,萧落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咧嘴笑了起来。

萧二公子一直显得拘谨和早熟,这会儿才像个第一次出门的孩子,崔希言看着他亮闪闪的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出城后一直郁郁寡欢的人竟然低头笑了笑,却又瞬间颦起眉,抬眼望向远处,轻轻叹口气。萧落闻声看了他一眼,崔希言又赶紧对他露出笑容,问道:“小郎君想不想骑马?”

萧落迟疑着没有立刻回答,但显而易见的期盼神色是骗不了人的,崔希言便吩咐停车,亲自将萧落抱上马。

崔希言的马是上好的军马,比京中家用的要高大得多,萧落乍一坐上去,顿时有腾云驾雾的错觉,身子僵了一霎。崔希言拍拍他的膝盖以示安抚,把缰绳递过去叫他握紧了,一蹬马鞍也翻身上去,把萧落牢牢搂在身前。

“来,挺直背,不要怕。”

萧落依言坐直了,崔希言把着他的手抖抖缰绳,马儿轻嘶一声,缓缓迈开了步子。

这感觉太过新奇了,对萧落而言,仿佛重新看到世间万物:树木后是无尽的树木,天空外是更远的天空,京城的塔楼眺望过去那么矮小,近处的灌木野花不事修剪,长得烦乱而蓬勃。京中的家里不比世家奢华,但确实有宽阔的院子,有精心养护的姹紫嫣红,从阁楼上能看到雁群飞过被檐角遮挡了一块的天空,但原来世界比他过去以为的更宽广,比兄长给他描述的更鲜活。

孩子的快乐切实地传递给了崔希言,让他心底久违地柔软起来,久违到他惊讶于居然没有忘记自己也有的童年。同样的绿荫、阳光、蓬勃草木和同样文秀如女孩儿的朋友,同样的雀跃欢欣和天真无邪,仿佛时光从来没有流逝。当时曾是永恒的,每一天都那么长,只有读不完的书和习不完的字,昏昏欲睡的下午一觉醒来,阳光还晃得刺眼,谁能在当时预料到未来的离乱?然而他又清楚地明了,那已经是过去了,风尘血泪早就遮掩了一切,那些美好的日子已经散了、碎了,比梦还不堪一击,甚至都不敢潜入回忆和梦境。

他不敢回忆童年时的无忧无虑和少年时的鲜衣怒马,不敢回忆友人指下琤琮的琵琶和洛水边少女明艳的笑容,也不敢回忆战场上纷乱的血光和烽烟,任何回忆都将撕扯着心脏,撕扯得疼痛到麻木,麻木之后又重新疼痛,即使崔希言是个冷血的人——不,在他下令用火器烧掉半座西京,连自家大宅和祠堂也不在乎时大约连人都不是了。每一个走上战场的军人总有点支撑自己去追求胜利的东西,为了荣誉、正义、责任、野心、金钱、杀戮的欲望或者仅仅是活下去,而他已经找不到了。他曾经无所谓生死,无所谓苦乐,无所谓战乱与和平,世间没有颜色没有温度也没有光,挥剑变成了一种徒劳的本能,只有剑尖那点雪亮可以成为在夜幕中前行的倚仗,即使前行也不知要往何处去。他或许早就该马革裹尸,或许还能留下个更好的名声,但自幼的勤学苦练和那一丁点天生的、说不清是好还是坏的运气庇佑他在战场上站到最后。

把游荡在亡魂堆里的杀人阎罗带回来的终究还是剑,持剑的人甚至没有像样的章法,只是血缘造就的容貌太过相似,让他恍惚了一霎。

迎面的寒光真的破开了夜色,一片纯白之后是一片血红,血液的温度比锐痛更让人诧异于自己竟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他竭力睁大了眼睛,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眼前那个少年惨白着脸,染血的利刃在他手里堪堪握住,颤抖不停,强自硬撑着挡在前方,身后的座椅上,瑟缩着名义上是君王的人。

即使狼狈不堪,依然似明珠生晕般的少年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崔希言,今日你若要弑君,便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多么脆弱的、不堪一击的、根本算不上屏障的屏障,多么可笑的忠诚和坚持。

然而阎罗却垂下了刀剑,重新变回谦卑的人。纵然万般不情愿,崔希言也缓缓屈了膝:“臣失礼。臣……救驾来迟……”


远处天边有一柱黑烟,在晴空白日里分外明显。

崔希言漠然地看着。在古老的认知里,无法入土的魂魄难以得到安宁,容易因为怨恨而成为恶鬼,需要加倍的祭飨来安抚。那流落在外找不到归家路的魂魄呢?是无知无觉地遗忘了,还是无影无踪地消散了呢?

“崔将军。”

崔希言回过神,萧落在他怀里闷闷地问:“京城里的疫情真的不严重吗?”

“你听到了?”崔希言顺手折了枝路边垂下的槐花递给萧落玩,“他们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净法寺是个清静地方,僧人们会好好照顾你的,稍微忍耐几日,等京中形势稳定下来后,我再来接你回家。”

“我不是怕……”萧落撇起嘴,“我是担心母亲。”

“贺兰夫人是杏林女杰,有她出马,我们才能多少安心些呢。小郎君,等以后你回了家,可要替我们谢谢你母亲啊。”

萧落“嗯”了声,一下一下揪着花瓣玩,又问:“崔将军?”

“嗯?”

“我的木雀儿能飞到母亲那里去吧?”

“能的,只要在晴朗的日子把它放出去。但是也莫要太频繁了,小郎君要是太想念母亲,会让夫人担心的。我每隔半旬就来看你一回,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都告诉我好不好?”

“不会太频繁的,母亲已经与我约好了。”

“是吗?”

“嗯!”萧落用力点了下头,“母亲跟我说,人活在世上要足够勇敢,要像个战士一样去面对很多不如意的,或者让人觉得很难过的事,有时候它们很难很长,还不一定会赢,不过不赢总比一开始就怕输要好。我答应她啦,不怕也不哭。但是我会用木雀儿告诉母亲,我一切都好,这样她就不用挂念我,可以安心做自己的事了。”

崔希言执缰的手不由自主紧了紧,马儿嘶鸣一声,抬起了前蹄。

“我想像父亲那样当一个战士,或者像母亲那样。”萧落无知无觉地仰起脸来:“像崔将军一样也行。”

前面看得见净法寺楼台的檐角了,崔希言伸手摸了摸萧落的头,孩子未束的发垂到肩头,水一样顺滑服帖,人生若是靠勇气就能一往无前,那将会是个多么幸运和遂顺的人生。但让孩子这样以为总是没有错的,他们有权利单纯直白地勇敢,却不知总角垂髫的年纪里这天性使然的单纯才最是伤人。

“小郎君像太守和夫人都是很好的。”

但不要像我。我不是一个战士,虽然一直在战场的中央,从没走出去过。

那是自结因果的战场,是画地为牢,囿于业障,终究不得解脱的战场。


净法寺原本是崔希言的母亲留下的别庄。西京一战后,崔家已经把崔希言从族谱上删去,将之逐出了家门。他其实只有这一处产业了,但依旧把庄子舍了出去。

迎过来的知客与崔希言和萧落见了礼,说是已接到书信,东边的小院已经打扫好了,又凉爽,又清静,还专门挑了个伶俐的孩子与小郎君作伴。

萧落盯着知客的眼睛,僧人的右眼上戴了只像眼罩般的镶了水晶的精钢圆框,框中一只圆球滴溜溜转动中隐约透出点点红光。

知客发觉了他的视线,低头歉意地笑了笑:“小郎君莫怕,这是义眼。”

“受伤了吗?疼吗?”

“嗯,打仗时受的伤。好多年了,已经不疼了。”

“这位过去是我的副将。”崔希言接过话来,“小郎君,这寺的很多修行人都曾是军士,在战场上落下了残疾,多亏了你的舅父明空先生,帮他们设计了不少义肢义眼,容貌可能异于常人,你看到了莫要害怕。”

萧落点点头,一脸严肃地说:“父亲说了,兵者,能捍国难,不惧生死;母亲也说,上医医国,其次疾人。小子不才,虽尚不能为国为民,但为国为民的人是英雄,即使病了,我也总是敬重的。”

知客笑出声来,连崔希言都不禁莞尔。这时走在后面的马车到了,知客便忙着张罗人去搬萧落的行李,又招手叫了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过来,跟萧落说:“这是阿照,小郎君在敝寺的日子就由他照顾你。先跟着去看看住处,要是缺了什么,就让阿照来同我讲。”

阿照似乎有点怕崔希言,低着头走过来,牵上萧落一起往东院去。萧落走了几步,又扭头问崔希言:“崔将军,你马上就回去吗?”

“还要耽搁一会儿。”

“那你走的时候,我来送你。”

崔希言笑着点点头,待萧落离开,又把笑容收了回去,站在院里盯着紧闭的正堂出神。知客张罗完杂事,走过来低声对他说:“将军,卢郎君过来了。”

“还在画那面墙吗?”

知客点点头:“三个月了,一笔未动。”

崔希言默然了一会儿才说:“你且忙吧,我自己去见他。”


萧落看着牵着他的男孩子,跟自家兄长差不多大。虽然没有兄长高,比兄长瘦,也不如兄长好看,但比兄长温柔得多,而且不会嫌弃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儿。

“你叫阿照?姓什么呢?”

“回小郎君,我是孤儿,是师父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不知道父母是谁,所以没有姓。”

萧落觉得自己问错了话,有些讪讪,阿照倒反过来安慰他说:“小郎君,不碍的,师父说了,再过两年让我自己选前程。若留在寺中修行,抛却尘缘后左右也不需要姓氏;若去从军,他便将他的俗家姓氏与我,将来我替他延续祖宗香火。”

于是萧落又高兴起来,欢欢喜喜地晃了晃阿照的手臂:“我不想进屋,你带我去转转好吗?好嘛!”

阿照有些为难,但架不住萧落对付大哥的那套痴缠手段,想了想说,“这时辰师父们都在院间劳作,正殿又锁闭着,要是小郎君不怕,我就带你去看后殿的壁画。等师父们去大殿晚课,我们再趁着天光去逛逛院子。好不好?”

萧落自然是同意的。阿照拉着他的手,两个孩子灵巧地跑过游廊。阳光洒在青石板上,被柱子斜斜地分成几块,燕子的影子在地面极快地掠过,又隐入檐下的阴凉中。

后殿的门虚掩了两扇,正中开得略大些,有说话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阿照“呀”了一声,惋惜道:“卢郎君在啊……小郎君,今天就不要进去了吧,卢郎君人顶俊俏,但脾气却不很好的。他作画时,从不许有旁人在。”

“是崔将军呢。”萧落听出另一个人的声音,“我们悄悄地听一听吧。有崔将军在,就算被人发现了也不会挨骂的。”

“不好吧……”

“没关系,没关系。”


殿中崔希言抬头望着坐在伸缩架上的人,半天没有说话。那人一身白麻衣,虽是细麻,但衣不缉边,发不结髻,披散了一肩,只用条带子松松束起。

“他的忌日快到了,今年要做场大法事,然后……入土。”

“一件衣裳罢了,难为崔将军用心。”

这种程度的嘲讽已经伤不了崔希言了,他平静地继续说:“这面壁画你画了快三年,也快要画完了吧。”

那人似乎轻轻笑了一声,答道:“是。第一年,我画了大铁围山诸地狱,狱周匝万八千里,纯铁铸就。铁围之内,无间阿鼻、飞刀千刃、寒冰火床、拔舌倒刺,诸狱相连,名号各别。罪人于其中为恶鬼夜叉拖拽,铜铁石火变化百千业道之器,连绵苦楚加身,万死万生,求一念暂住不得。

“第二年,我画了轮回五道,一切未解脱之人,为善为恶,逐境而生,恶习结业,善习结果。造业者数历轮回,依旧息不灭贪嗔痴,依旧行的是杀盗淫妄的无量罪业,而后必将堕入地狱中。

“到了第三年,我终于画了莲花台上菩萨慈悲为怀,发大宏愿,广度众生。但是……”

那是个很年轻的声音,带着一点嘶哑,话说得很慢很用力,像要让每一个字都牢牢钉入崔希言的心里,说到最后,终于哽咽起来。

“……我画不出。菩萨的容貌……我画不出。”

崔希言猛地闭上眼。

那面墙上活灵活现地画着地狱千刑、众生百苦,那些扭曲的面容、残缺的肢体、绝望、褴褛、无声的嚎叫、堆成山的头颅、遍地白骨、雪亮刀兵、倾盆血火、青面獠牙的鬼神、无情无爱的冥官,仿佛下一刻便会破壁而出。他都见过、亲历过,甚至从未离开过,每时每刻,每日每夜,每一个罪人的脸都能幻化成他的,他是六道的造业者,是地狱的受刑人。而高居中天的菩萨身披璎珞,仪态端庄,脑后佛光粲然,圆融如月,一手结无畏印,一手结与愿印,指缝间散出千道细如蛛丝的金光,愿众生无畏,洗脱罪业得到救赎。

偌大一面墙上每一根线条都是精心描出的,唯有菩萨的容貌只寥寥几笔,模糊一片。

饶是如此,崔希言也认得出那是谁的容颜。

——比谁都俊秀,比谁都高洁,昆山美玉一样剔透也一样坚脆的卢元期。

“我画不出,因为我不知道他肯不肯原谅你。”

架上的少年终于低头垂目看着崔希言。说是少年并不恰当,因为他有少年人的外表、中年人的冷厉神情和暮年人带着倦意的眼睛。

“崔将军,也许他的死不是你的错,但你没有救他。你本可以救他的,他被杀的时候你不过在三十里外,你只要稍微……只要……对不起,我画了三年想了三年,最终还是脱不开怨憎。”

崔希言叹了口气:“元序,下来吧。画不出便画不出,我此生不奢求元期的原谅,也不奢求你的。你恨我是应该的。”

“我不恨你。”卢元序说,“伤到你的人是我,我们互不相欠。我不能代三哥原谅你,同样不能代他恨你。”

他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究竟是我不能代替他原谅你,还是根本只是我自己不原谅你。”

“元序……”

“但是我原不原谅又有什么意义?你在乎吗?你不在乎我的原谅就像你不在乎我恨你。你舍掉了唯一的产业,照顾你的旧部,收养那些被战乱夺走父母的孤儿,供奉我兄长的血衣,容忍我在这里画一面壁画。别人会以为你在赎罪,但你不是,我知道的。你愿意做一个罪人,愿意下地狱。你不需要任何和解,大概只有痛苦才能救你。你甚至都不愿意一死了之!我究竟还要恨你什么呢?我为你浪费的生命还不够多吗?”

崔希言沉默地看着他,眼睛是废园里没有干涸的深井。卢元序不由疑惑,这到底是另一种自我拯救,还是另一种自我放逐。

“我要走了。”卢元序重新把视线投到菩萨模糊慈悲的眉目上,“他的法事将近了吧,法事完了,我便走。”

“天下还不够太平,你要去哪里?”

“去人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我要去做一个医师,看看真正的人间生老病死,看看真正的人间能不能教我放下妄执。这是你什么都可以放弃也期待着的太平人间不是吗?你看不到的,我去帮你看吧。我会一路向西走,等我走累了、想通了、放下了,我就回来画完这面墙。”

少年的侧颜、长发和白麻衣被漏进来的阳光镀上一层薄金色。崔希言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卢元序是兄弟里面最像元期的那一个,于是他似乎忆起少年时的卢元期倚在阁楼上读书的样子,自己打马而过,带着长剑和酒,在楼下唤他带上琵琶一同出游。那日天光也是正好,元期被他叫得烦了,顺手朝他丢了把扇子,差点打中头。墙头开着一树白得耀眼的梨花,他们在洛水边上,会结识一位长得很美的姑娘。

“元序,自己保重。”

卢元序动了动嘴唇,泪水从眼角滑落至腮边。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所以崔希言不知道他说过什么。

他说:“希言兄,你也保重。”


萧落其实并不清楚崔希言跟那位卢郎君说过什么,因为听了两句他根本不懂的话后阿照就硬把他拉走了。这让小郎君很不高兴,但阿照拿长草叶编了只蚂蚱给他,萧落就又高兴了。

崔希言准备离开时,就看到两个孩子凑在一起说说笑笑。萧落见到他,双手各举了一个草编跑过去,献宝似的举到他面前。

“崔将军,你看,你看。是阿照编的。”

崔希言看了看,一个是蚂蚱,一个是蝉,他摸摸小郎君的头:“挺好看的。”

“送你一个吧。”

崔希言便拿走了那只蝉,珍而重之地放进袖子里。他对萧落微笑,翻身上了马,抬眼看着阿照的时候,却没有什么笑容,只有一个带着规训的眼神。

“照顾好小郎君。”

阿照深深地低下头。

回城路上不用慢慢走,崔希言纵马飞驰在山路上,风呜呜地响在耳畔,不知有没有带走眼角几颗被尘土所迷而掉下的眼泪。

都有来处,都有归处。

心甘情愿寄身在鬼蜮的人,看到那条垂下的蜘蛛丝,依旧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那终有一天,还能看到人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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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2018年F1赛事-雷诺桑站(第五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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