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重启]怒触不周

【第五站】【参赛文】

【文明重启】【葭洛】

怒触不周

鸿蒙宫在世人面前呈现出的总是一派浓淡合宜的色彩。但只要是在此生活的生物，都知道那不过是徒有其表而已。女娲的花园里是没有轮回的四季的，今日是何种的景致端看这位大神今日是何种的心情——大多数的时候，鸿蒙宫里冰雪、春阳各不相扰，怪石、枯枝两两相亲，奇花异草更是随心所欲地遍地生长，完全体现出了它的主人被众神腹诽的放任自流的创造哲学。

不过，最近鸿蒙宫却一改往日的气象，笼罩在一片迷蒙的雨线之中。过分丰沛的水汽遮蔽了阳光，连带着花园里的那些纷杂蓬勃的植物，也变得无精打采起来。

那或许昭示着，鸿蒙宫的主人这几天的心情确实不怎么好。

作为鸿蒙宫的近侍，纤阿自然知道女娲的烦恼由何而来。在她的视线里，那人倔强地站在鸿蒙宫的门口，漆黑的背影如天地之间一块孤独的顽石，似乎不等到女娲给他的一个答案，他就会一直地站下去。纤阿这些年来早就学会了“非礼勿言”，于是也只是如往常一样，目不斜视地从那人的身边走过去。

走动间的衣袂轻轻掠过那人挺得直直的背，纤阿心里忽然生出一点悠远的惆怅来。那仿佛是从太古的时空中滴落了一滴水滴，在波澜无惊的心境里溅起涟漪，一圈又一圈似无止尽地扩散开去——但她蓦地从迷思中惊醒，脚步只是顿了一顿，又匆匆地跑进了阴影之中。

“水神还在那里站着吗？”

始祖神的声音一直都是轻缓温和的，今天纤阿却听出了一丝无奈。从根源上说，地球诸神与女娲同出一源，又是为她所唤醒的，虽不像人类那般由她而创，却天然地比泥里出生的人类与她更多一分亲近，然而不知何时开始，女娲不再唤诸神之名，而诸神……对她也用上了原本只对伏羲的尊称。

纤阿惊觉这点，又很快垂下了眼去。

“是，水神大人不肯离开。”

女娲沉默了一会。纤阿眼角瞥见始祖神的蛇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动着，知道她大约是烦恼得很了，便上前去，拿着篦子帮她一下下篦着头皮。

“说起来，您以前还挺嫌弃我的这手活计的呢。”纤阿在女娲身边多年，女娲不耐烦听各种尊称卑称的，她就把曾经学会的那些繁文缛节都改了，但其实这位上古女神意外地好哄，除开装饰性质的珠宝衣饰，她对“人类的那些小聪明”既好奇，也乐于接受使用，时不时还会加以改进。

“以前不是嫌弃你，是不知道你们哪来那么多心思……”女娲闭着眼，“不过，这大概就是伏羲的本意吧。”

说到伏羲，这位大神可就比女娲更古老，纤阿既没见过他的真容，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女娲和众神时不时提到的事迹，实在就接不上这话了。听起来，女娲的意思是，人类生出的这许多心思都是拜这位大神所赐？

纤阿恍惚间想起，女娲似乎确实说过，“人类的心智是伏羲的手笔”一类的话。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族里从大巫女羲和的神谕之梦中，得知女娲即将苏醒，便欢天喜地地认为人类又能重获始祖神的庇佑，从此不惧反复无常的自然诸神。于是长老们备下重仪，派出了早早挑选好的巫女们，前往鸿蒙宫去侍奉女娲。

结果，最后留下的只有纤阿。

“我本来不应介入伏羲规划好的方圆之中，但你的泪浇灌出了这花园中的建木，这意外之想却使鸿蒙宫避不开这个因果了。”

女娲留下了纤阿，便算是接受了献祭。她庇护人类，但事态却并未像长老们所料想的那样，风调雨顺的日子中滋生的不仅是女娲口中的“小聪明”，还有不足的人心。

日益丰盛的世界也盛不下日益高涨的占有欲，人类各族不再满足于平和的福泽，纷纷寻求各自的庇护神以获得更多的利益。——天地间的自然神也就那几位，而在人类疯狂的崇拜下，已趋向稳定的世界秩序中，竟诞生了新神。

水神却是个异类。作为地位崇高的自然神之一，既不接受人类各族的献祭，也不怎么与他的同族来往。他更喜欢呆在远离陆地的水底深处，除了跟喜爱四处游荡的风神禺强还走得近些，鲜少参与诸神的会议。

纤阿的心有些慌乱，在鸿蒙宫多年，这些事她已经很久没去想了，为何此时却突然浮现在她的心头？方才经过水神身边时的那股波动重又出现，似乎有些什么想从她的思想中破茧而出。

女娲察觉到了她的犹疑不安，却不点破，只是示意她停下来：“你不用陪着我发呆了，去看看建木吧。顺便——把水神请进来。”

纤阿闻言如蒙大赦，一路小跑了出去。

站在门口的水神听了通传，深深地看了纤阿一眼，突然开口：“你……”刚说了一个字，又闭口不言了，径自走进了殿中。

纤阿已是一头冷汗。

她心跳如鼓，只感觉就连初被选为巫女的那一天，都没有如此天旋地转。

仅余一丝的力气支撑着她跑到花园中央，抱住如今已枝繁叶茂、上达伏羲太初之殿、下连广袤苍茫大地的建木，看见那云层之下碌碌的众生，他们仍在欢欣鼓舞着又一年的丰收和成就。而纤阿却为即将到来的战争，痛哭得不能自已。

水神共工与女娲的谈话不欢而散。

他一脸寒气地拂袖而去，心里想着那个横亘而出的巨大的八卦图。伏羲并没有如诸神猜测中的那般远离地球，他还在——在这九重天之上，俯视着已经开始的变化，俯视着人类和新神的兴起……以及，自然神的消亡！

共工握紧了拳头。

当初世界秩序未定，女娲降临地球，平息了四处乱窜的混沌，自然神从沉睡中醒来，诸神归位，才有了地球的四季轮回、生生不息以及众生的平等。自然神的消亡……会意味着什么？

难道他们应当把这个与他们一体的世界拱手相让，河流改变它们的道路，山川轰然倒塌……然后任由肆意妄为的人类以兵燹再次撕裂大地？

猎猎的风中飘落一声沉重的叹息。

“这就是伏羲大神的用意吗？”祝融的眼中映出人类部落的篝火，“即使是我们，也不可避免地要卷入其中吗？”

他垂下眼，“……那就是，方圆的一部分？世界必然要借由这种方式，达到完美。

“河流会改变它的道路，山川也会倒塌，风会停止，树木会枯败。但那是人类需要的。人类兴起，世界不再需要神了。

“那，已经不是我们的世界了。”

共工冷笑：“我们创造和维护的秩序即将崩溃，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那是伏羲创造的秩序。”东君回应。

“从人类借火那一日，你就已经站在他们那一边了吧。”共工紧紧盯着祝融，“‘七十化’指的不是人类的灵魂，而是伏羲的划定的秩序吧？

“他们已经尊部落的首领为王，已经有了他们自我的行为规则和等级，他们会以自己的意志对存在的一切加以干涉……世界会被他们的意志裹挟，它真的会如伏羲想的那样变得完美吗？”

诸神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噎鸣开口了：“我所看见的——周而复始，往复不休。从时间的开始，直到宇宙的结束，并没有人能逃离方圆之外。——诸神亦然。”

“但我们还有一线希望。”共工嘴角勾起一抹奇特的微笑，“在鸿蒙宫。”

祝融脸色变了。

“如果世界不再需要诸神，那就让人类的归人类，”共工冷冷道，“那么，他们不应该再涉足诸神之地。”

他看向天地中央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祝融，我认为你我须有一战。就算是，我为伏羲的新世界所献上的贺礼吧。”

良久，祝融沉沉的声音响起。“就依汝所言。”

滔天的洪水吞没了人类辛辛苦苦得来不易的家园，也彻底划清了自然诸神与人类的界限。

自那一日起，鸿蒙宫七彩绚丽的幻象就消失了，只有几根颓然的石柱几千年如一日地杵在那里，纪念着曾经的百鸟来朝的喧闹与喜乐。

人们传说，女娲不忍她创造的人类的文明凋零于共工闯下的灾祸，便弃了鸿蒙宫，踏遍大地去寻采五色石以补苍天。

“从以前开始，就是喜欢自欺欺人的生物啊。”纤阿独坐在建木下，目之所及唯有虚空的云海，“他本来就是水神，要想弄个水灾，又何必拐了一个弯去撞山呢。”

只有纤阿知道，早在诸神涅槃之前，女娲就已经殒落，以她所有的力量滋养了建木。

——昔有共工氏……以水乘木，乃与祝融战。共工氏败，怒而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绝。天地不通，人神不扰。唯建木者，可以上下。建木通昆仑，书院由此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