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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浪漫谈]千年手记

Synopsis

by 璃砂

【第五站】【参赛文】

【放浪漫谈】【璃砂】


千年手记


圣王历2035  1024

我,铁幕国的一国之君,终于踏上了圣语高原。

没想到在年逾古稀时竟然还有这样的机会。三百年来,圣语高原一直被教皇厅定为最高禁地,即使老朋友格里古林担任教皇,要帮我和学城城主艾慕勋老头开这个禁例,也承担了不少压力。因此我不能浪费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必须为我们陷入僵局的计划寻找到破冰线索。

但是艾慕勋这老头竟然因飓风袭击河湾而耽误了行程。果然在学城呆久了身心都会变得软弱。不过即使他到达这里,相信彻骨严寒和稀薄空气也不是他那白塔养出来的脆弱身子骨能够应付的。

其实探索圣语高原禁地的“碎冰计划”从一开始,直接交给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只不过漫长的岁月将我们几人之间的信任也消蚀得稀薄,做每件事必须有另一方参与,实在令人觉得遗憾。

不过,我也并不想为等那糟老头子浪费宝贵的时间。我认为明天开始探寻工作再合适不过。艰苦费时的工作我先着手,等那老头过来直接看结果就好。

相信这样做并不违反我们三人的君子协定。


圣王历2035  1026

圣语高原果然像传说中一样,充满了各种诅咒与幻景。

从像漫天星辰席卷而下的刃状冰雹,到看似清晰却怎么也走不出去的雪峰迷途,到体形大到离谱的尸雪豺,到拥有塞壬一般歌声的人面雪鹫……

搜寻工作仅仅进行两天,第八军团长奈德就损失了他带来的一百个精锐部下中的一半。面对令人痛心的损失,我曾一度犹豫,是不是该等等学城那帮老头子,虽然战斗根本指望不上,但他们毕竟掌握着知识。

然而我更坚信,先机,多数时候是值得付出巨大代价的优势。


圣王历2035  1027

接下来的手记,每一篇都可能成为我此生的绝笔。

用这样绝望的笔调写东西实在让人感到不舒服。但很遗憾,这是事实。

早晨攀登冰伢峰的时候,我们遭遇了雪崩和数以千计的鸟的攻击。称它们是“鸟”,只是由于我词汇的贫乏,对这些“硕大无朋”、“尖牙利爪”、“力大如熊”、“喜欢血肉”的家伙,艾慕勋肯定会惯以非常生僻的复杂名称。天知道那些玩意儿平时藏身在哪里,难道这里的山都是中空的?

因为那些名称习性不明的生物,我们余下队伍中又有三分之一的人被叼走、三分之一的人当场死亡,还有三分之一,包括我和奈德,坠落到这积雪千年的深谷。

随军画师伦巴努是残余队伍里唯一保持兴奋愉悦的人。自高空跌落时,他神佑一样没受一点伤,目前正蜷在火堆旁画那群怪鸟的局部解剖图。这样的专注度让我很高兴,因为可以暂时不用听到他在耳边叽喳。


事到如今,我觉得应该粗略记叙一点关于我们“为什么来送死”的原因,至少给挖掘出我们遗体的人提供些许线索,不至于让后世的孩子们太过头疼。

整个计划名为“碎冰”,由铁幕国国主萨狄隆(我本人)、教宗格里古林、埃克提安学院长艾慕勋三个糟老头共同策划实施,目的是寻找一千年前突然神秘消失的巨龙尸身。它的龙族名字已无从考证,但在那个龙族繁盛的时代,它作为龙族的领袖,被尊称为“苍穹之王”。

我们寻找它的理由,和教廷封闭此地的理由大概一致——传说中,在它统帅天空的时代,龙族曾与人类联手,共同击败了来自地底的邪恶种族。据记载,那种邪恶种族在“深渊之王”的统领下,具有毁灭一切生命的能力。

艾慕勋提出,“深渊之王”与五十几年前我们在“神圣之役”中面对的敌人“墟”可能有着某种联系。如果它们真是同样的事物,那就意味着,虽然我们这一代人曾经阻止过毁灭世界的力量,并为此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但那种鬼东西仍能借尸还魂、卷土重来,为害我们的子孙。

这样的循环不应该再发生。

当务之急是要证实艾慕勋的猜测。然而那个时代的记录大多被“焚书者”——庸王塔斯焚毁,我们能寄希望的,只有尚未被时间湮没的实体残骸。这就是为什么格里古林不惜违反古训,破例允许我们进入禁地的原因。

我们希望能从“苍穹之王”的尸体上找到七百年前战争残留的伤痕。当然前提是它在千年的冰封下还没有腐坏。

简言之,邀请“苍穹之王”自千年冰层里重返世间——这就是此次行动被定名为“碎冰”的含义。

风雪已经停了,星空以我从未见过的恢弘气魄在头顶闪耀。虽然我不信神明的指引,但它却给人平添了勇气。希望有朝一日,我能把自己的孙子重孙抱坐在膝头,给他们讲爷爷年轻年老时的冒险故事。

为了这个希望,我也去探探路吧。奈德去了有两个小时,那个家伙刚才摔折了手臂,遇到尸雪豺恐怕会很费劲。


圣王历2035  1028

清晨的时候,我亲手埋葬了奈德。

画师伦巴努为他绘制了最后的肖像,我收藏于身,准备带回去交给他的家人。他是一位出类拔萃的英勇战士,跟随我十三年的忠诚部下。命他跟随我执行“碎冰”时,并未料想到会累及他埋骨于此。

当我率部找到他时,空地上已满是怪物和士兵的尸体。他单手将一只三人多高的三头怪物钉死在冰壁上。怪物的头耷拉下来,他却挺直身躯屹立不倒,全身的血液却已冻结。

怪物的犬齿穿透了他的心脏,被折断在他肋骨之间。

在他身后,是一条狭长的隧道。这是我们搜寻一晚找到的唯一通路,奈德在临死前为我们扫清了最后的障碍。


我们举着火把进入洞穴,沿隧道前行。蜿蜒盘行了大约两公里之久,前方突然有了光亮。我们以为那是阳光,以为隧道就快到了尽头。然而我们错了。

那是一把剑。就像神话中的石中剑一样,斜插在一块巨大的冰堆之上。它的剑身与剑柄同色,犹如岩石上垂下的冰棱,修长、凛冽,流动着银色的光纹。奇异的是,它没有反射火把的任何光线,它本身,就是洞内的光源。

它为什么会埋藏在这里?我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曾经的旅者将它遗落于山谷(更有可能是葬身后的遗物),又被刚才那怪物衔回了自己的巢穴。

让这样一把剑葬于谷底,实在令人扼腕。于是我走上去,握住了它。令人无法置信的是,那一刹那,整个洞穴就像被光淹没了,就像是蓄积千年的光辉被瞬间释放出来一样。

但那只是短短一瞬。当我们恢复视力时,那柄剑竟然已经像恢复为最初的淡淡光辉。唯一不同的是,我根本不用如预想的那样,学古代先王自石头中将剑拔出——封住剑身的那堆冰凌,已经汽化了一样消失无踪了。


有了这把能发光的剑,我们干脆把火把灭了,举着它继续走。

没走多久,又见到了前方的亮光。这次没有弄错——那是日光。我们穿越了隧道,逃出了那座封闭的峡谷。

那些年轻的战士们在我眼前迎着刺目的白光奔出洞穴,我听到他们的欢呼,也听到欢呼戛然而止。

难道出了什么事?我赶紧急进几步。

当被强光剥夺的视线再度归还,我也同样失去了言语——

眼前的景象,是幻景还是真实?

我们正站在一片苍白广际的冰原之上,飘游的冰雾之下,深不见底的深渊像黑色的河水环绕四周。群山立于深渊的彼岸,就像威严的守望者。

而在这片冰原正中,耸立着一面百米高的冰壁,不,应该说是拔地而起的冰山。

就算是在这冰封雪覆的世界,这座冰山也极为突兀,简直就像自另一个时空坠落的遗物。

我忽然听到伦巴努的惊呼,简直像天外来客降临到他面前一样。

画师不顾一切地从我身后冲出去,不顾死活地奔向冰山,众目睽睽之下,把整个人都贴在了冰壁上,

“你们快看,那是——!”

我看到了。

那是——龙。

蔚蓝色的,巨大无比的龙,昂首展翅,定立于冰山之中!像我这样对审美毫无知觉的人,也被它的气魄和绝美所震撼,展开的双翼,就如自眼界铺展的苍穹!

找到了!我紧握双拳,看,老伙计们,我第一个找到这家伙了!在它身上,也许正镌刻着链接两个时代的秘密!

士兵们惊叹着靠近冰山,正手忙脚乱打开画板的伦巴努突然又发出一声惊叫:

“看!快看!!冰山里面除了龙,还有,还有——”

我快步走过去,双手撑住冰壁。

还有,人!

一个黑发的年轻男子站在龙的正前方。与苍穹之王展翅怒吼的形态相比,他简直像一枚深潭下的黑色岩石。

就像是一个军人完成了最终的任务,他修长俊挺的身姿微微放松,右手垂于身侧,握着把自中央断裂长剑,剑身仍攀绘着血纹。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咆哮的龙王,墨黑发丝后,他双目低垂,似乎注视身前不远的地方。

在那里,躺着另外两具躯体。

一个嘴角渗血,却仍带着微笑的女孩。

一个浑身伤到体无完肤,用白骨指节紧握剑柄的年轻男子。

那个时代的战火喧嚣早已远去,我无从想象时光拭去了多少的剑光,冲刷了多深的血海。

然而冰山包裹着时代彼岸的龙与人,将这争斗孤独的终幕永远地定格在了圣语高原深处,就像群山怀抱着一枚沉睡的琥珀。

伦巴努又开始画了。

我默立于他身后,真心希望他能将这一幕的震撼感永远记录在画布之中。

——那是我平庸的记述,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情。

圣王历2035  1028

在伦巴努绘下冰山中先人们的容姿时,我下令部下们就地略作休整,自己则抽空完成了之前的那篇手记。

不久,随军画师乐颠颠地跑过来,将他刚完成的画作交给我。

我惊讶了,除了写实记录的素描,竟然还有依据想象还原的三个人类的肖像。

“这几张肖像不是给你的,是我要带回去给乔凡尼看的教材,最近我正训练那孩子依据观察记忆、展开推断想象之翼的能力,告诉他画师可不只是记录观察的机器,而是世间规律的探寻者。”伦巴努高兴得胡子一颤一颤的。

希望他的学生继承他卓绝的技术,但不要继承这脱线的性格。

“好。那么在交给你学生之前,这份教材先交由我保管。”我将画作揣入怀中,自冰堆上站起来。“现在请你先去刚才我们出来的那个山洞里暂避,我们处理好事情再去接你。”

“老滑头!你不能抢走我的画!那是职务之外的作品,你没有权力——”画家愤怒地跳起来,伸手想抢被夺走的肖像。不过他太矮了。

敢当面这么称呼我的人世界上大概没几个。不过他也没完全说错,我的确不打算还给他。

“我买的是你的时间,不是纸张和笔迹,而这些画是你在工作时间内完成的作品。况且我建议,你回去后向学生现场表演‘依据观察记忆,展开推断想象之翼’的技能,相信会有更好的教学效果。”我向士兵摆摆手,让他们把激动的老头拖到安全的地方去。

因为接下来,我准备做一件十分冒险的事。

——我要在学城那帮老头找到之前,带走眼前这份天赐的标本。如果做不到,起码要带走一部分,藏起另一部分。

于是,我必须切割开冰层,将这枚巨大的标本分割成可以带走的小块。

虽然我的剑做不到、在场任何人的剑都做不到,但有一把剑也许可以。

——那把看起来似乎是生于冰层之上,能瞬间将其化为水汽的银色剑刃。

我吩咐士兵们退后,独自握着那把剑靠近冰山。这时,我才发现,这座所谓的“冰山”,其质地并非像冰一样寒冷而容融,反而更像坚韧透明的水晶或是无色的琉璃,与峡洞内插剑的物质如出一辙。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那位因和格里古林教皇闹翻而离群索居老朋友——北境格兰特的达奎林·塔罗洛特。他的家族传承一种音律筑起结界的古老魔法,生成的物质与这座冰山很像。只不过诺克苏魔法结界只是薄到几乎没有厚度的一层,广阔地铺开,不可能是这么厚重的一大堆。

不管它是什么,只能姑且一试了。

我高举那把不知名的剑,凌空劈下。

冰山出现了一道裂口,就如一根发丝一样细。然而,那道纤细的发丝突然开始飞速生长,向两端无限伸长,直裂至冰山的顶端。同时,它延伸而出的每个岔口,都分裂出新的裂痕,同样以惊人的速度伸展、开岔,生发出更新的裂痕!顷刻之间,蛛网一样的裂痕爬满了整座冰山!

我听到身后士兵们的惊叫声,但已经来不及后退。冰山在我面前陡然炸开,无数碎冰像巨大的雹子一样,自天空向我劈头盖脸压倒下来。

我只来得及徒劳地举剑格挡。然而奇怪的事情再次发生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碎冰没有一块真正砸落到我身上。当轰鸣声平息,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浓白雾,身边竟然一点冰屑都没有,仿佛那些物质在下落时已经被瞬间蒸发。

白雾之中,我看不见太阳,看不见大地,更看不见群山和身后的部下,就像被什么法术陡然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脑海中唯一的忧虑,是那些珍贵的标本。刚才那出其不意用力过猛的一击,会不会将历经千年的它们也一并损毁了呢?

于是我向着面对的方向摸索过去。雾气流淌过身侧,让我的摸索像在牛乳中游泳。它们也在以肉眼几乎能察觉的速度变淡。我相信,圣语高原上强烈的阳光会在我摸索到山渊前驱散它们。

不久,一个伏倒之人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我赶紧奔了过去,却又在接近他时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

——是那个人。

执剑立于“苍穹之王”身前,与龙族首领对峙到最后的那个男人。

这位传说被时光之海湮没的先祖,他的遗体,穿越千年的岁月,如今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将他的上身扶起来靠在手臂上。

真不敢相信这是已逾千年的尸体。如此柔韧的身躯,如此俊致的面容,他的表情犹如沉睡,就像刚刚被死神召引的年轻战士,溘然长眠于沙场。

看来将他运回去是没有问题的了。不过包裹他的冰碎得一块都不剩,该怎么保鲜呢?

这时,雾气进一步退开,让我看清了远一些的地方——

是另外两个人——距他不远,倒在地上的男子与女孩。他们的身体同样解除了冰块的束缚,像刚刚离世者一样并肩躺倒。

惊悚的一幕出现在我眼前。他们的脸孔迅速变得苍白而枯朽,皮肤像被火燎过的纸张一样,自骨头上翻卷退开。头发和衣甲像迅速风化的岩石,一寸寸地碎裂。随即,整个身体像自内部风干碎裂的砖块,迅速塌陷为灰白色的粉末,在风的席卷下,毫无痕迹地消失于迷雾。

就像停滞的时钟被瞬间核准,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秒钟,根本来不及挽救。

我目瞪口呆,望向臂弯中的那幅躯骨,内心做好目睹任何恐怖景象的准备。

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就连皮肤都没被腐蚀。手臂传来的重量证实我眼前的并不是错觉。

我正诧异,突然,一声崩山裂石的吼声震撼了周围的群山。雾气在突如其来的山岚席卷下,海潮一般迅速向旁边排开!

如果我这辈子见证过诸多奇迹,那么此时现于眼前的,无疑是最令人无法置信的一个——

龙!那匹苍蓝色的巨龙,被尊为“苍穹之王”的龙,葬身于千年之前的龙,在我眼前不远的地方,昂首展开了双翼!!

它挣扎、咆哮、怒吼,大幅度地挥舞着翅膀,但是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似乎正被一双更为巨大的手在恣意折磨。

那双巨大的手——是痛苦。

我能看出来,它似乎承受着寸断血脉的痛苦,身体扭曲蜷缩,又像要挣断自身一样极力伸展。那一身苍蓝的鳞片,竟然自每一枚的根部开始褪去颜色,变成半透明的银白!

那是时光的力量!我意识到,即使最深的封存,也敌不过时光无坚不摧的至高权威!

这时,我的手中一沉。我几乎不敢从咆哮的龙身上收回目光,然而明确的触感容不下我的迟疑——我臂弯中的那具躯体,动了!

与龙一样,他也经受着摧折神智的痛苦——他的身躯就像一张被疼痛绷紧到极致的弓,几欲断裂。双手筋脉毕露,钢铁一样抓入雪地,几乎握碎积雪下的玄武岩。就算以我的肩臂膂力,也几乎压制不住他的挣扎。他漆黑的发色也在迅速褪去,呈现出垂老之人的浅灰,就连皮肤的淡淡红润也被瞬间抽离,呈现出极度失血的苍白。

骇人的是,在如此残酷的时光反噬中,他竟然也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这使我更加完全地陷入了混乱——在我面前,到底是两具诈然而起的尸体,还是两个垂危待救的生命?

正在我迷茫之际,不远处传来了部下们的叫喊。

那些忠实的家伙似乎在消散的雾气中发现了我,不顾震撼山石的咆哮,向这边冲过来。

“不要过来!”我用尽全力大吼。

然而晚了。他们已经踏入了死亡的领域。

当巨大的龙影自雾气的纱幕后呈现于他们眼前,那些家伙们完全惊呆了。就在那短暂的一瞬,铺天盖地的龙焰呼啸而至。龙影,成了他们此生眼中的最后的映景。

我知道这头龙被封入冰山前,正与人类正进行着殊死的战斗,我知道它此刻正承受着另它疯狂的痛苦,然而愤怒还是席卷了我的神智。我站了起来,双手握剑,向那匹庞然大物直冲过去。

龙焰的间隙给了我机会。我奔到它身前,高高跃起,用尽全力将手中的巨剑刺向它心脏的位置——

喀嚓一声,苍白的龙鳞碎裂,龙血渗了出来。然而我的剑也被卡在龙鳞之间,无法深入一寸。

龙仰头怒吼,声音直贯天空。比起自身剧烈的劣化,我给他造成的损伤根本不算多深的痛苦。然而愤怒点燃了它。它自喉间发出一串难以听清的低沉吼声,虽然听不懂多少内容,但我能分辨出,那是几乎失落于历史的人类古语!它,在用人类的语言发出诅咒!

它的肉翅带着日蚀般的黑影向我袭来。我悬于空中无从躲闪,胸甲被击中,身体飞出去重重砸向雪地。

剧烈的晕眩中,我尽全力撑起身体,断裂肋骨带来的剧痛贯穿胸臆。模糊的视野中,我看见剩下的部下们向我奔来,却看不到自己被击飞的剑。

这时,那匹龙苍蓝的身躯已经完全变成了银色。它大口喘息着,稍稍恢复神智,似乎剧痛有所减轻,却陷入了虚弱。它极度厌恶地看了我们一眼,就像看一群恼人的虫子,然后开始煽动翅膀。

——它想要飞走!

一个可怕的念头贯穿了我的脑海。

——我,自负为守护万众之职的王者,这次是否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误?我无知地闯入禁地,用那把剑劈开冰壁,让那位先祖用生命封印的凶险龙王怀着仇恨,重现人间!

“不能放它走!”我竭尽全力大吼,血沫随着声音喷洒在雪原上,“它是‘苍穹之王’!它的重生将会带来无尽的杀戮!”

然而这不假思索的喊声再次铸成了大错。

随着我愚蠢的命令,年轻战士们眼中的最后一丝畏惧也化为了勇气,他们举起剑,向着必然无法战胜的庞然大物冲了过去——

我来不及发出叫喊,龙焰再次席卷而至。最后几位战士跨过战友们焦黑的尸体冲向银龙,迎接他们的是死神呼啸而至的利爪。

悲愤燃尽了我的神智。我捡起掉落在身边已经变形的剑刃,怒吼着冲向那匹龙。就算是断骨刺穿心脏,我也不能让它逃离这群山的牢笼!

然而我做不到。

那匹龙再次煽动翅膀,狂风就将本已步伐不稳的我掀倒在地上。它紫色的眼中闪过轻蔑,扬起修长的颈项,振翅欲飞!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影从我身侧风一般掠过。

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影,直至他迎着巨龙高高跃起,阳光穿越雾气喷撒而下,为他戴上了雪色的王冠。

龙紫色的眼眸捕捉到了他的身影,它陡然发出狂怒的吼叫,放弃飞翔,不顾一切地举翅袭向那个人。然而那个人的身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折返于攻击的空隙,像一脉捧止不住的水流,直坠向龙的脊背——

在他单膝跪倒在龙脊上的时候,手中的残剑带着几倍于剑身长度的剑气,直直地穿入了龙的心脏!

怎么会……!?我挣扎着爬起来,仰望痛苦长啸的龙和立于它背脊的屠龙者——

那个刚刚自千年沉睡中醒来,还在生死边缘痛苦挣扎的人,怎么可能撑着几近枯朽的身体站起来?怎么可能就这样拿起剑投身战斗?

那双眼睛自银发后抬了起来,深红如血的瞳色,视线像利剑一样贯穿了我的头脑。瞬间,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能站起来。

面对这样一位祖先,我作为后辈的压力真是巨大——尤其是作为年纪这么大的一个后辈。

我也以剑支地,再次站了起来,再次走向以人类古语疯狂咒骂的巨龙。

在它剧烈摇晃的脊背上,那个人用双手极力握紧剑柄,似乎想将剑插得更深。然而他的躯体又再度深深俯了下去,低垂的银发几乎触到同色的鳞片。血喷洒出来,染红了大片龙背。至此,他的发色已经消退至尽,宛若雪银。

时光反噬。

然而,他的双手仍然死死握住剑柄,就像要握到指骨碎裂。

就在这个瞬间,我奋力一跃,跳上了龙的脊背,伸手握住他执剑的手。

“坚持住!”我大声喊道,“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放它横行于世、为所欲为!”

他自痛苦和血污中缓缓抬起头,对上我的眼睛,涣散的神色再次凝聚。

“……”苍白的唇齿间低声吐出我并不熟悉的词汇,优雅而简洁——那是“焚书者”庸王塔斯临世之前通行于大陆的古代语言。我只能依靠从前向艾慕勋习得的零碎知识,竭力去理解只言片语中传递而来的信息。

“协助我。”他似乎是这么说道,“我……不想杀死它。”

……什么?

我几乎怀疑自己理解错了。我一直以为,他起身而战的目的,是结束那场延迟千年的战争,用龙血祭奠他死去的亲友。

龙的双眸中燃烧着仇恨,而他,即使以剑洞穿了龙的心脏,眼中也并无恨意。

“不行!”我向他喊道,“我知道它是‘苍穹之王’,也知道它曾经率领龙族与‘深渊之王’争斗时,整个大陆血流成河!我绝不允许……它因我的手而复活,成为从你那个时代穿越至今世的恶灵!”

我不知道他听懂了多少,但他望着我,缓缓点头。

“……我也不允许。”

他双手撑剑,艰难地起身,向龙喊出了一句我没能听懂的语言。

龙报之以几近疯狂的怒吼,同时猛烈地晃动身躯。他脚下一阵虚浮,我拉着他闪向一边,躲过巨剑一般横扫而来的翅翼。刺入龙背的残损剑刃顿时被削断。

他站直身体,再度重复了那句话。这次,我听懂了少许。

“……如果不许诺……死……”

他这是在威胁这头龙?我心下疑惑,然而对待盛怒之下的家伙,威胁有效吗?

龙再度回报以咒骂和动作的双重攻击。

那个人骤然向我转身,伸手探向我腰间,自临时剑鞘中拔出了那把劈碎冰山的银色长剑。那把剑在他手中极尽光辉地闪耀,如同横贯天空的银河。

龙发出一声畏惧的低吼。而那个人则毫不犹豫地举起剑,刺向刚才那把残剑劈开的伤口。光如同致命的水流,自创口灌注而入,又自龙胸口的鳞片间迸射而出!

银龙厉声嘶叫,全身重重地砸倒在冰原上。

我甚至来不及惊喜,因为屠龙者也跪倒在光剑旁,如注的血流自唇间倾泻而下。

“喂,你怎么了?”我扶住他的手臂,他却挣开,吃力地抬起头,再次重复那句话。

“……妥协……”

龙的再度反抗。于是,他的双手再度施力于银剑。

光自龙体透射而出,龙首砸倒在地上,自口中汩汩地流出血液。

而那个人,同样也像遭到光剑侵蚀一样,似乎要吐尽体内的血。我完全插不进手,只能从背后扶住那个人的肩背,看见血自他身前蔓延,渗透进龙鳞的裂口。

这两个穿越时间而来的家伙,难道准备以这样的方式同归于尽?

屠龙者又一次抬起头。过度失血已经让死亡的灰翳蒙住了他。我明白,他撑不了几分钟了。那句犹如执念咒文般的话语又一次响起。这次,由于衰弱和力竭,他说得异常缓慢。我也终于得以听清:

“——许诺臣服于我,否则我们将会一起死在这里。只有契约,能给你无限次向我复仇的机会。”

龙沉默了。我不确定它是动摇臣服了,还是再没力气谩骂与反抗。

银发的屠龙者艰难地站了起来,双手拔出贯穿龙心的光耀之剑,凝视剑刃上沾染的龙血。忽然,他翻转手腕,将剑刃笔直地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他的身体被剑刃带着退了一步,未及站稳,手臂又猛地伸展,将剑刃自胸口再度拔出。

我惊呆了,以为会看到破裂心脏漫天喷血的血腥场景。不过他的血似乎真的已经所剩无几,只是沾满了剑刃后,自胸膛的伤口缓缓渗出。他的身躯终于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我迈上一步,自身后扶住他。这辈子见过无数疯子,但这样毫不迟疑损毁身体的,他还是第一个。

那双眼睛迅速地失去神采,但瞳孔深处最后一星光点,却执意不肯散去。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手中混着龙与人之血的剑刃,在虚空中绘出我从未见过的繁复图案。

“闭眼。”他低声向我说道。

图案骤然发出星辰爆裂般的光芒,数百倍地放大,就像个巨大的炼金术炼成阵,将我们与龙都容纳其中。

我在强烈的光芒下紧闭起眼睛,最后残留的视觉中,那个人仍然直视着炼成阵,绘制着,任凭光炙灼他血色的瞳孔。

“在此,我以赫伦凯洛之名,与龙族之王魇夜,订立契约。”

随着那句异常清晰的话语,整个世界轰然碎裂。

我觉得自己被瞬间抛向空中,在坠落的恐惧中,与无数碎片一起,被白光吞噬湮没。


补记:圣王历2035  1031

以上日期是事后倒推得到的。当时我实在不记得契约之日后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确定又挨了多久才等到艾慕勋老贼的搜救队。

总之,当我再次能确认自己尚在人世时,自己躺在一大片广阔的碎石场上。之前被深渊与群山隔开的高台状地形已经不复存在。

那头该死的龙不知去了哪里。但屠龙先祖则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不,从现在开始,应该称呼他为龙契者——来自千年前世界的龙契者,赫伦凯洛。

不过不管他身份如何,如果死去就毫无意义了。

我立即检视他的伤势,令人惊叹的是,除了时光反噬带来的内部创伤外,身体的外伤,包括那枚恐怖的穿胸伤痕,都已经差不多愈合了。

我没法解释,只能将其归功于订立契约后第一次分享生命的红利。

不知道那头龙的处境和去向。但就我对契约者的浅显知识,它无法违逆契约者的命令,不管躲去哪里都暂不能为非作歹。

我最希望的,是它能飞回来载着契约者和我这个断了肋骨的老头子离开圣语高原,最好一口气飞回炽冰城。

其实要做到一点也不难,只要它的契约者下命令即可。然而那个人却陷入深度昏迷,简直像死去了一样。他失去了原本的样貌、原有的身份,和原来的时代。当他再度醒转时,将怎样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不过别人微妙的内心世界并非是我关心的事情,我真正关心的是——我不仅取得了来自千年前对战“深渊之王”者的标本——那头龙,以及征服那头龙的人类先祖,而且是活体,还能与之进行言语交流!我为死去的部下们哀悼,但至少,他们的死没有白费。

他们用生命换来的研究样本,不能让学城那帮老头子轻易得到。否则,这个好容易活过千年之人的余生大概只能被关在研究室浑身插满管子度日了。

——这个人,应该成为我铁幕国执掌未来的王牌。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将龙契者扛到最近的洞穴中避雪,并想办法生起火堆取暖兼制造烟雾信号。在用雪兔子雪狐熬过了数天后,学城老贼们的搜索队终于找到了我们。

“我们遇到了罕见的雪怪,军士们全灭,生还者只有我和第八军团长奈德,我们都受了重伤。”我这样告诉满面疑云的艾慕勋。希望奈德不介意我借用他的名字,反正深深昏迷的龙契者也不可能坐起来戳穿我的谎言。

“……我们来的路上听到传言,前两天有龙吼般的声音自山中传来,甚至还有人声称看到类似龙的生物飞越群山。”艾慕勋试探地问道。

“我不知道。但我猜想他们看到的是只巨大的雪鹫。我们曾与它对战,而它飞高后极像一头展翅的龙。”

好在艾慕勋虽然心有不满,也没有深究我的谎言,他也是第一次来到圣语荒原,着急着四处探索。我甚至觉得,就算没找到“苍穹之王”的踪迹,这里活跃的诸多奇异生物,也能让学城那些老头满意。

也因为如此,当我提出“护送我和奈德早日回铁幕国疗伤”的请求时,艾慕勋没有迟疑就同意了。我相信老贼独吞古迹标本的用心比我更强烈。

对了,还漏掉了一个人——随军画师伦巴努。

这个人有如神佑般的运气再次保护了他。他避难的山洞并未受契约冲击波及,因此他在里面一边悠闲写生一边烤雪兔子等来了学城的救援。多年交情的画师老头信守对我的承诺,面对学城老头们的询问一问三不知。之后更是谎称自己得了雪盲,蹭上了和我们一起回铁幕国的马车。我于是又许诺了他三次随军前往危险地区写生的机会。


以上,就是我对“碎冰计划”所做的记述。

我必须承认,这次本应该是铁幕国与学城的合作,在我私心的驱使下变成了双方的单独行动。艾慕勋之后找到了什么线索我无从得知,但我却秘密留下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无论如何,我都要将这关系到过去、现世与未来命运的样本留在铁幕国,为此不惜任何代价。

因此,我准备启动“十三军团计划”。所有的相关筹划,都已经在进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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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2018年F1赛事-雷诺桑站(第五站)

确 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