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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斗】【第一场】脂砚

Synopsis

by Leyi

【第一场】【决斗】

【友谊魔法】【Leyi】


脂砚


他就要死了。
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而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
倒是不觉得悲伤。
照凡人的算法,我今年已八百岁了。这种事情,早已见得惯了。
但我并不觉得自己老。
对一个人来说,八百年或许很长。但对我们石灵来说,八百年,也就是一忽儿的事。
我原只是黑山石洞里的一块红丝石。受山间灵气滋养,日月精华温润,历经不知几万载,终生精魄,得以化形。虽非肉体凡胎,却也不曾入得仙家门槛,要说法力道术,那是一概没有的。
我生之初,浑浑噩噩,不解人言,不通世事。幸遇巧匠,切磋琢磨,乃成端砚一方。又得太子少师柳公诚悬见赏,珍而藏之,并常以我研墨挥毫,提赋作诗。
我虽无法力,却有一样本事——但凡以吾身所研之墨,所写字句,无需教授,其意自达,其理自通,且如刻于吾心,永志不忘。
我由是渐渐开了灵智,晓了人事,自是感激不尽,便现身相谢。少师初见我时,甚是诧异,却不惊惧,相处日久,便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每每以世间道理教我。
只可惜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匆匆十余载一晃而过,柳公终于驾鹤西去。我悲不自胜,却又莫可奈何。其后天灾不绝,人祸不断,柳家日渐破落,终有不肖子偷盗柳公遗物,贩于市集,我亦不得免。
从此我便在这尘世中辗转。经五代之变,证十国之乱,流离颠沛,竟达百年。及至宋时,方遇一良人,姓唐名彦猷,视我若至宝,甚而著书,谓我“华缛密致,皆极其妍。既加镌凿,其声清悦。其声之华泽,殊非耳目之所闻见。”
其诗书虽不及柳少师万一,然待我之诚,尤有过之。我感念其德,便常现身与其相会,品评当世文章,追忆唐时风光,倒也不觉寂寥。
然宋时四境不宁,屡有战祸,兼且朝政糜腐,国威难盛,苟延残喘三百余载,终为蛮夷所灭。我复又沦落市井,难遇良主,索性装神扮鬼,游戏人间,倒也不乏乐事。
说到底,这天下气运,王朝兴衰,于我又有多大干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我不过是一只知舞文弄墨的石灵,一名四处漂泊的看客,这世间好或是不好,皆与我无涉。
此后元庭穷兵黩武,多施弊政,国祚不足百年,即为洪武大帝朱元璋扫灭。天下重归汉统,虽应欣慰,然吾心早如古井无波。
及至明朝万历元年,名士王穉登托砚匠吴万有制砚。吴万有苦无良材,乃耗银百两,购吾于市坊,贪先人之功为已有,将我打磨一新,并依王穉登所言,于吾身刻铭:“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素卿脂砚王稚登题。”慌称自家所出,交付王穉登。
王穉登得吾大喜,不疑有他,复觅得一珊瑚红漆盒,提书刻像,始将吾赠与江南名妓薛素卿。
彼时大明已传一十三帝。海宇清谧,金陵最称富饶,而平康亦极盛,诸妓著名者,前则刘、董、罗、葛、段、赵,后则何、蒋、王、杨、马、褚、有十二钗之称。
素卿亦为其中翘楚。非止姿度妍雅,言动可爱,琴、棋、书、画,亦是无所不工,其艳名之炽,竟致倾动蛮峒。
兼且素卿虽沦落风尘,却自负侠名。善弹走马,绝技翩翩,堪称青楼一绝。
只可惜如此佳人,却仍是遇人不淑,数嫁皆不终。我怜其才,有心规劝,奈何素卿性情执拗,不听人言,终是无力回天。其后素卿长斋礼佛,晚归吴下富家,为房老以死。
我虽是石灵,却亦是女身,每每忆起素卿一生,亦不免为之神伤。
此后,大明国君无道,吏治败坏;阉党作乱,祸害苍生;兼且连逢大灾,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纷纷揭竿而起,死中求活。其中首脑李自成,率军攻破京畿,明帝崇祯遂下诏罪己,自缢于煤山。
后又有辽东总兵吴三桂,冲冠一怒,引满人入关,败李闯于九门口,助满清窃得天下,改元大清。
清虽鞑虏,然圣祖玄烨极贤,轻徭薄赋,勤政爱民,遂天下大治。
至康熙四十五年,广东余之儒一心求官,自素卿后人手中购吾,赠予帝侧宠臣曹寅。
曹寅原系内务府包衣,因其母孙氏系圣祖乳娘,故十六岁时应召入宫伴读,为圣祖銮仪卫,后任江宁织造,兼两淮巡盐监察御使,极蒙荣宠。
曹寅为人风雅,喜交名士,通诗词,晓音律,据闻少时文武双全,风姿英绝;惜乎吾入曹府之时,其人已暮,不数年便即病殁。其子曹颙亦是不寿,于康熙五十四年病故,后其堂弟曹頫奉旨过继,并将吾传于曹颙遗腹子曹霑秘藏。
*****
他睡了一阵,又醒了过来。见我还在,或说见自己还活着,便勉强冲我笑了笑。
“柳少师去时,你也是这般守着他么?”他歇了一阵,气若游丝地问。
我斟酌许久,终不愿欺瞒,便直言道:“少师驾鹤之时,柳门极盛,家眷弟子云集榻前泣涕。我不得近前,只好远远拜别。”
他听了先是一怔,而后苦笑着道:“也是,我只怕是你最不成器的一任主人了吧……”
“你到这会儿了,却还在计较这些么?”我早知他会感伤,却又无法可想,只得佯作嗔怪道:“这八百年来,我便只为你一人写过批注,露过头面,你还有甚么不满意的?想写的当写的,你都已写得尽了,又有甚么好不甘心的?悠悠文史,此后必有你曹霑一席之地,你又有甚么好遗憾的?”
倒也不全是慰抚。
起初,我确是有些轻看他。
他的字自是及不上少师,便是较之素卿,也颇有不如。而其诗书虽工,却乏惊人之作,我原以为他会庸碌一生,难有作为。却不想他却另辟蹊径,专攻小说一途。
他所著之书虽大旨谈情,但却实录其事。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并不稍加穿凿,至失其真。真个是倾凝血泪,天然浑成,竟不与前人稍同。
只是小说终是杂书,难登大雅之堂,在史家眼中更是不值一晒。便是他自己,怕是也不觉得这是甚么了不得的功业。
而他之所以孜孜不倦地写了这十数载,只是胸中的悲凉苦闷总要找个地处宣泄,若不付诸笔端,便只得束之以绳缳。
他如平日一般,静静地听我将话说完,才回我道:“我并非恋栈这尘世,亦非挂心身后之名。我放不下的,便只是你。”
说罢只是定定地望着我。
“这话唐彦猷当年也说过。”我随口应道:“你二人都是一般的痴。”
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却又觉着不好补救。我说话一贯地直来直去,不善作伪,他当也听得惯了,此时若是忽然陪起了小心,他也未必受用。
正彷徨无计间,却听他轻笑一声道:“我怎能与他一般,他爱的是砚,而我爱的却是你。”
他那笑容甚是惨淡,却又傲气盈溢。而其言辞如箭,直透我心。
我与曹霑相识之时,他只有十二岁。
是年,清世宗胤禛为充盈国库,大肆整饬吏治。曹霑叔父曹頫,因骚扰驿站、织造亏空获罪入狱。
事发前夜,曹頫清点府库,将府中财帛悉数转运,又将其父曹寅所藏古董、字画、珍本典籍分予家中子弟保管,我即为曹霑所得。
然曹頫所做这番手脚,终究难逃世宗法眼。次年正月,世宗下诏查抄曹府,府中资财,十去其九。曹頫无奈,只得举家迁回京城,曹家从此一蹶不振,再难复旧观。
而曹霑年幼,早年托赖天恩祖德,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突蒙劫难,整个人性情大变。终日闷闷不乐,寡言少语,更是常发噩梦,半夜惊醒,而后默默于床前拭泪,坐望天光。
我虽不屑曹家家世,但怜他父亲早丧,恐他这般闷出病来夭折,便现身以劝。孰料他少时总跟丫鬟婢女们厮混,性子养得太过柔弱,我这一现身,他便似捞着了根救命稻草,此后便缠上了我;事事皆要寻我倾诉,做甚么都要我相陪,只恨不得变作一张膏药,始终黏在我身上。
那时他便常说,等他长大成人,定要娶我为妻,去寻个冷僻的地处隐居。
我初时只道他是少年懵懂,一时妄言,便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而他成人后确也循规蹈矩地娶妻生子,钻营仕途,再没提过此事,渐渐地,我便也淡忘了;连同他之后发奋著书,求我代为批注,我也只道他是图我在曹家日久,知其底细,有我在旁提点,可少惹事端,免遭人构陷。
却不曾想,原来他的心意从未变过。
三十多年了,虽是经历了这许多变故,他却终究还是那个央着我,要我等他长大了便嫁他的傻小子。
想到此处,我心中先是一暖,继而又是一酸。
“又说甚么疯话。”我叹了一声道,“我早便同你说过了,我是石灵。无情,亦无心。”
他却只是笑。“无情无心,焉能陪我到今日呵……”
“我原知这是段孽缘。”他又低低地自语道:“但,孽缘也是缘。既然是缘,那便逃不脱,躲不过。”
我不知该如何回他,只好低头不语。
他倒也不逼我应他。见我不说话,他便阖上眼,似是打起了盹儿,但不过片刻,却又蓦地睁开了。
“真想再听你说说这八百年间的趣事呵……”他仰着头,梦呓般地一声叹,接着又道:“幸得有这些趣事哄着我,好歹走完了这一生。”
我这才松了口气,道:“然则我的趣事,实是及不上你的故事。”
“然则我的故事,却也是你的趣事。”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我的手。
平日里我若是夸他,他总要自谦一通,这会子却是顾不上了。
“你不愿?”我自然知他不会不愿。
果不其然,他摇头道:“我这一生,一事无成,幸而有你,教我不致泯然众人,又岂会不愿?”
说罢又抚胸咳了起来,且愈咳愈凶,怎样都止不住。我忙扳住他身子,不住替他抚背顺气。
“你养养精神,少说些话罢。”我说。
他却只是摇头。
又咳了一阵,好歹回过一口气来,一字一停地道:“再不说,便没机会说啦……”
我见他面泛潮红,目现异彩,知是回光返照了,便不再拦他,只静静地将他拥在怀里。
“今日你我永诀,再无明朝。此乃命数,人意难违……”他说到这里,便难以为继,歇了一歇,勉力提气,才又接着说道:“汝非凡俗,自有存生之道,往后种种,毋须我叮嘱。唯愿你下一任主人,也能爱你,如我一般。”
言罢吁出一口长气,脖颈一软,缓缓地靠在我肩上,身子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乾隆二十七年,吾主芹溪因幼子夭亡,忧病无医而终,享年四十有八。
有无名氏作诗以悼:
腊月未尽榴花红,恨别芹圃赴关中。夜宿危楼尝遗墨,梦断金陵忆曹公。
其诗虽浅薄粗疏,吾闻之潸然而未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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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有话说:

    2018年F1赛事场外活动,包括决斗等产生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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