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父老队]半生你我

【第四站】【参赛文】

【江东父老】【小彗】

半生你我

　　1.

　　大雾中的影视城愈发模糊了现实和虚幻的界限。提前收工后的宫殿无端给人一种劫后余生的寂寥之感。夏栎行走其中，戏服没换，也没有卸妆。他知道像他们这种小鲜肉在剧中就是所谓的“流量担当”，只需贡献年轻光鲜的外表即可，但其实他自己也不承认，他其实是有些私心，或者说野心，希望自己还是有点内涵或者说“演技”这种东西的，所以他才会一个人留在片场，试图距离他所扮演的那个两千多年前的将军更近一些。

　　“原来他心心念念的故国，是这般模样。”幽幽声音自前方传来，夏栎吃了一惊，没想到居然还有别人。那是一个很美好的身影，包裹在层层叠叠如烈焰般的红衣，长发披散着，发间点缀着闪亮的珠子。夏栎还未看清他的面目，他，不对，是她，已经整个人扑进夏栎怀里，抱得死紧死紧。“李陵！”她的声音被捂得有点闷，但他仍听得清楚。

　　奉皇帝之命出征匈奴，率五千步兵与八万匈奴兵战于浚稽山，最后因寡不敌众兵败投降。本想着保留有用之身，再图报国，换来的却是，皇帝听信讹传，夷其三族，母弟妻子皆被诛杀的下场。李陵，正是夏栎这次扮演的角色。

　　惊讶与疑惑只是瞬间。夏栎很快想起传说中那个带资进组的女演员，自告奋勇要扮演嫁给李陵的匈奴公主，好好一段国仇家恨硬被歪成了言情玛丽苏。这人……玩这种花样，是想利用自己炒作吧？他尽力克制自己不对人动粗——开玩笑，万一什么地方藏着摄像头呢？——带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坚决而迅速地将人推开，自己也又退开两步：“女士，请自重。”

　　那人怔怔地，眼眸中蕴起雾气——不得不承认她长得不错，面庞圆润，目光清澈，自带雍容高贵气度，比那些千人一面营养不良似的网红锥子脸耐看多了。她看定了夏栎，缓缓说道：“你赶回去，可救下你手下将士？战况如何？看你如今模样，应是顺利无虞了——皇帝必然欢喜，这回总该给你李家封侯吧。只是——”她看看左右，显然十分困惑，“你们朝廷为何人丁如此寥落，比我祭宫内还不如……”

　　夏栎越听越觉得诡异：正常人不这么说话的，古装剧里的台词也不这样。消散的雾气似乎钻进了衣服里，他觉得后背又湿又凉。下意识想去裤兜里摸手机，才省起身上还是戏服。“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夏栎尽可能保持风度地转身离开，一回到休息室就忙不迭地翻手机给经纪人打电话。

　　2.

　　“哎，夏栎，有人来探班哎，好可爱的女孩子，穿成那样，是cosplay么？”翌日，拍戏间隙，夏栎的好朋友白石，也是剧中韩延年的扮演者，瞅到空子和他咬耳朵。

　　夏栎朝着那方向瞟了一眼，就看见那一团眼熟的红，女孩子身上打扮跟之前一般无二，只是脸色有些憔悴，像是没有好好休息。她的目光如有实质，紧紧粘在夏栎身上。

　　白石看看她，又看看夏栎，夸张地啧了几声：“哎呀，看样子你的麻烦来了。”

　　其实自从昨天他再三跟经纪人和助理确认她的出现并不是电视台或者哪里搞的整人节目或者恶作剧，他就预感自己麻烦来了，而且还是大麻烦。

　　好容易在那样黏人的目光下熬到收工，夏栎很有技巧地……逃了。等他思来想去纠结地折回影视城时，工作人员和粉丝皆已散去，不出所料那人还站在原地，亭亭玉立，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

　　一边在心里骂自己多管闲事，一边把人往休息室扯，行走间见人脚步踉跄，一开始还以为是她站太久身体僵了，后来看到地上似有血迹斑斑，才惊觉那女孩是赤着双足。“有病啊你？”嘴里骂着，还是将人扛上了肩——又不是拍戏，公主抱啊什么的，不存在的。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夏栎翻找出医药箱，笨手拙脚地帮人清洗伤口消毒上药包扎，又找出剧组里备用的鞋给人穿上。其间女孩子几次开头试图说什么，都被他急躁地打断了。“别再缠着我了，也别穿成这样在这附近晃，很麻烦的！好歹你也穿双鞋——”

　　“李—”

　　“我不是李陵！”夏栎再度不耐烦地打断她，“拍戏你不懂啊？你当你演穿越剧的么？”

　　女孩子瞪大眼睛，似懂非懂，似乎很努力在理解夏栎的言语，然后居然点了头，“阿烨穿越海市蜃楼从无忧界过来，就是为了要找你啊。”

　　“？？！”

　　3.

　　无忧界！夏栎听说过，他们的世界有一个双生世界，叫做无忧界，有些像神话里的仙境，田园牧歌，恬然自得，那里的人长生不老，还有很多不可思议的法术法宝……总之网上传得有鼻子有眼，信之者众，夏栎也是其中之一。他不免有些激动，“你，你真的是从无忧界过来的？”

　　“是啊，”自称阿烨的女孩子显得十分纳闷，“你不是去过么？”

　　“等，等等——”夏栎觉得自己需要整理一下思路，“你说我——”他指指自己的鼻子，“李陵去过无忧界？”

　　女孩微微歪着脑袋，眨眨眼，神情分明在说：你不记得了么？然后夏栎就听到了一个堪比穿越小说的故事。

　　那年，李陵在浚稽山遭遇到单于主力，被匈奴三万多骑兵包围在两山之间。几番苦战，将士死伤泰半，箭尽粮绝陷入绝境之际，一场大雾笼罩山谷。再醒来，李陵已经身在无忧界。他被南方祭宫的圣女朱烨所救。在养伤的日子里，英雄美人，忠勇聪慧，渐生情意，他忧心战事。朱烨虽碍于职责，不肯借兵给他，却将无忧界飞隼连弩等精妙机关倾囊相授，甚至答应与他同去。只可惜通道再次打开之前，朱烨被长老们禁闭在祭宫，待她从沉眠中醒来，李陵早已回返瞻部世界，于是她便循着海市蜃楼，找了过来。

　　“你可还在怪我失约？”朱烨打量室内陈设，“你们世界，与你所讲，与我所想，都不相同。”

　　夏栎觉得自己要疯。他翻出平板电脑噼里啪啦一通敲打，将搜索结果摆在朱烨面前。“你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两千多年了么？李陵也好，汉朝也好，早都不复存在了。而且，”他特异指给她看，“无论遇到你之前还是之后，李陵都有妻子的。”

　　朱烨愣愣看着面前细小粒子组成的图文，那些文字，和李陵当初教她的有所不同，却也不至完全认不得。她看了很久，突然全身颤抖起来。

　　4.

　　当追寻的目标已经不复存在，那追寻的人，又要往何处去呢？

　　夏栎拜托助理帮忙安顿朱烨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说是免得整天被朱烨跟着，又或者想从她身上了解李陵以便更好地演绎人物，又或者是单纯对无忧界好奇？都不尽然。

　　朱烨意外地没什么“圣女”脾气，她没什么心理障碍地换下身上繁复衣服，换上牛仔T恤，长发梳成马尾，从来赤裸的双足穿上鞋袜踏在各色地面上。她像个新生婴儿一样，好奇地，却也是迅速地熟悉着这个瞻部世界。虽然她不喜欢吵闹，不习惯强光，这边的空气和水她都觉得有怪味道。

　　夏栎会在拍戏间隙过来看她，近距离观察过朱烨的衣服饰物，完全看不出质地，果然并非这个世界所能有。他也会问她一些关于李陵的事情，也将他揣摩角色的心得与她交流。朱烨还是坚持叫他李陵，因为她听说过瞻部世界的人可以用一种叫做“转世”的方式不断重生，夏栎说了几次，后来也就随她去了。

　　他开始习惯这种生活，偶尔想着杀青以后怎么办，他会离开这个城市，接新的工作，带着朱烨一起走么？她会去找一份工作，在这个世界安顿下来么？她没有身份，莫非要造假证？想着，忍不住自己笑起来，惹得白石用诡异目光看了他半天。

　　5.

　　杀青的时候，夏栎接到助理电话，说是朱烨病倒了。她没有身份证，没法送大医院救治，托了关系，几经辗转，才联系到私立医院一个床位。咳嗽，咳血，炎症。夏栎惊觉，对于从小在过于清洁的无忧界长大的朱烨来说，瞻部世界的污染简直就是剧毒。

　　夏栎坐在陪护床上，看包裹在白色被中的朱烨，想起初见之时一身烈焰红裙，光彩照人模样，心里说不出地堵。

　　这是图什么呢，他想。

　　夏栎自认最讨厌忠贞痴情人设，也许是与他藏在骨子里那丝认真有关。付出了未必就有回报，深信后总会遭遇背叛，要是受伤了，纯属自己活该。还不如游戏人间，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所以他搞不懂，又有点烦像李陵还有朱烨这样的人。一个九死一生回到故土，还想着拯救自家将士，报效国家，得到的，却是自己已成“叛徒”，全家尽被诛杀的噩耗。虽被迫投了匈奴，却也不曾用自己掌握的无忧界那些在当时堪称逆天的装备来对付汉朝。另一个，抛却权势地位，离开千岁无忧的生活，明明那样脆弱，却又如此毅然决然地踏入这个光怪陆离的瞻部世界。

　　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热情和勇气呢？

　　6.

　　杀青宴回来，朱烨已经不在了，医院没有，小公寓里也没有。她平时喜欢散步的小花园没有，她当做瞻部世界百科用的超市里也没有。连她的东西也一起失踪了。

　　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未曾出现过。

　　夏栎继续自己的生活。他开始他不再一味地在镜头面前展现自己的英俊帅气，他开始变成剧本中的那个人，也慢慢有了一些演技上的赞誉。

　　关于双生世界的传说越来越多，夏栎了解到海市蜃楼的通道是有周期的，所以朱烨必定还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生活着。他偶尔会去想象她的生活，有时也错觉她在路演的观众中一闪而没。

　　再后来，他又接了历史剧，去博物馆了解相关背景，偶然听到团队讲解员的声音飘过来：“……相传这是汉朝大将李陵的陵墓……他兵败被俘后投降了匈奴，后来又娶了匈奴公主。据推测，这件唯一的随葬品，就是那位公主的画像……”夏栎只觉呼吸一窒，猛地扭头去看，画幅上，女子一身火焰般层层叠叠红衣，笑魇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