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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文艺二】【Charname】
赝品
偃师遇神女于昆仑。
方离狡谲之地，而至绝危之所：抬望高标，俯探回川。上无盈尺之天，下有飞瀑之壑。于是偃师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乍然回首，睹一丽人飘摇涉险，仿佛如夷；其颜皎皎，其神灼灼。既见偃师，顾盼而去。偃师骇然，召其偶问曰：“吾其失神，疑梦疑幻。子见之乎？”偶嗤之曰：“既见何彷徨？往者无谏，来者不追，君其殆欤！”遂凿木为桥，引石为阶；脚着谢屐，身登孔梯。及顶而云扉洞开，青冥深幽，神女居焉；叩而问之，莫知其径。使偶入探之，未几，飞掷而出。有青鸾张翼欲扑，丽人忽现而止之。问其意，师具言其情，因取偶人献之。趋步俯仰，惟意所适，歌合其律，舞应其节。丽人叹为观止。顾视偃师，摇其螓首曰：“惜乎赝也。”不纳。偃师大恐，方回顾时，山石峥嵘如故。
师自昆仑出，遍访制偶之匠，无有出己之右者。不甘，遂自荐于穆王。王试其偶，以为真人。偶戏诸妾，王大怒，欲斩师。偃师剖其偶以示王，得免。拜为艺官，辞不就。于是名声显于诸侯，齐、楚犹重之。游三年，于郑市得一偶，四肢粗重，五音不全，心无歌舞之妙，身有耕樵之功。取其心视之，赫然己名陈于其上。偃师笑曰：“此必赝也。”使倡偶焚之。倡偶不从，曰：“孰真孰假，子不辨乎？”偃师疑，犹而未行。
时商人鬻镜于市，其色如银，纤毫可辨。偃师见之，面如土色。归而病卧不起，缠绵辗转，水米不进。从者急延医视之，曰：“此心病也。必得其因，方可医之。”问于偃师，曰：“我非人，偶也。”医笑曰：“岂有此理！卿脉相沉伏，苔有异色，此热症也。偶人焉得斯疾？”偃师召倡偶示之，其脉同于常人。以针刺其心脾，则动于颜色，脉乱而散。医者不能辨。欲剖己心视之，倡偶夺其刃。曰：“子实人也。然昆仑以往，尚能忆否？”偃师默然。思之良久，曰：“忆之恍惚，如隔尘雾。”倡偶曰：“子既作我等，不知其理乎？心者情之所控，脑者忆之所在。脑之大，至于沧溟；所思所见，无不居焉。事有不忍思者，无以避之，何如？”偃师曰：“当设陷、阱于其周遭，引以他事。但有思及，自然避之。此灵长者自救之理也。然忆之所在，人之本源也，失之则若行尸走肉，空有其窍。必寻他源以代，徐徐养之，日久，渐导之，则偶可成。”
“此劳作之偶，吾前所作也。使农使工，莫不应心。然小民购之无财，王侯弃其粗鄙。途穷而厄于陈、蔡，内子弃之。遂弃锄櫌，饰以文华，削其肩，细其腰，妆容其貌。习之以楚舞，教之以宋歌。倡偶既成，然愁苦不减，思之断肠。于是登昆仑而遇神女，镌其容姿，绘其形神，对而长思，欲效其颦。久之而前事封于尘，佳人刻于心；遂言行如常，类于旁人。然画虎类犬，刻鹄似鹜；及见神女而自惭，口称呐呐，言仅唯唯。非赝而何？
其疴既愈，复谒穆王，献兵偶于天子。操干戚而执角弓，进退合度，矢无虚发。穆王大悦，拜为卿士。翌年从征，王师破戎狄于西野，获八百里。封偃师于秦，师辞不受。问其志，师具言其事。于是穆王使人贲礼仪，归偃师于昆仑。自是其作绝迹于中国，王每叹之。
千载之后，有朝名宋。大食有巧器流于市。识者鉴之，即偃师之传也。
译文：
偃师是在昆仑遇到神女的。
他刚刚离开人心诡诈的尘世，却又到了这险绝的场所：抬头望去是高耸的山峰，俯身探看是曲折的河川。在上面天空都看不到几尺，在下面瀑布直直坠入深渊。偃师在这个地方胆战心惊，无法思考。突然回了下头，看见一位美人在这险阻中如履平地，身姿婉约；脸色白皙，容光焕发。她回头看了偃师一眼，径自离开了。
偃师大吃一惊，召出他的机械仆从问道：“我刚才精神恍惚，不知道见到的是梦境还是幻像。你看到了吗？”机械人嗤笑他说：“看到了干嘛还在这犹豫？过去的妹子你不沟通，现在的妹子你又不搭讪，你还是去死一死吧！”于是偃师砍木头作桥，垒石头作台阶，穿着谢灵运发明的木屐，攀爬着孔明登过的梯子。到了山顶，云像门一样打开，露出黑色深幽的传送门，那就是神女的居所。想要敲门问问，又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偃师让机械偶人进去察看，过了一会就被扔了出来。有一只青鸾想要扑击他们，美人突然出现制止了它。美人问偃师的来意，偃师表示了自己的倾慕之情，顺势献上自己制作的人偶作为礼物。那机械人行走如意，歌声符合韵律，舞蹈符合节拍。美人惊叹道：“这真是前所未见的杰作啊！”然而她回头看着偃师，摇了摇头说：“可惜是个赝品。”没有收下礼物。偃师惊慌迷惑中回头一看，只剩下嶙峋的山石，那还有神女和传送门的影子？
偃师从昆仑出山，找遍了世上机械人的制造商，没有一个能比自己设计的更好的。偃师很不甘心，自我推荐，面见了周穆王。穆王试探他的人偶，以为是真人。人偶调戏穆王的侍妾，穆王大怒要杀了偃师。偃师吧人偶分解开展示给穆王看，避过了杀身之祸。穆王任命他做艺官，偃师没有接受。从此在诸侯间有了名声，特别是齐国和楚国都尤其重视他。在诸侯间游历了三年，在郑国的市集得到一个机关偶，四肢粗糙笨重，声音别扭难听，没有歌舞的能力，只能用来种地伐木。打开它的核心看看，偃师的名字赫然刻在上面。偃师笑道：“这一定就是神女所说的赝品了！”就让倡偶烧掉它。倡偶不听从他的命令，说：“是真是假，你真的分不出来吗？”偃师犹疑不决，没有执行。
那时正好有个商人在市集上卖镜子。镜子色泽跟银子一样明亮，连人脸上的毫发都能映照出来。偃师看到了镜中的自己，面如土色。回来后就病卧不起，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吃不喝。跟随他的人急忙请医生来看他。医生说：“这是心病，必须知道病因，才能医治。”问偃师原因，偃师说：“我不是真人，是个机关偶。”医生笑道：“哪有这种道理！你脉象沉重，舌苔颜色不对，是发热的症状。机器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病？”偃师唤来倡偶给他看，脉象和常人一样。用针刺偶人的心和脾，偶人面色改变，脉象散乱。医生分辨不出它和人的区别。偃师打算把自己心脏剖开看看，倡偶急忙夺下了他的刀，说：“你确实是人类。然而你还记得你到昆仑之前发生的事吗？”偃师沉默不语。想了很久，说：“回想起来很模糊，好像隔着一层尘雾。”倡偶说：“你既然造了我们，难道不知道原理吗？心，是控制情绪的中枢；脑，是存储记忆的场所。脑的容量足以装下天地；人所看见的和所想的，都在那里存放。如果遇上不忍思考的痛苦的事，无法避开，怎么办呢？”偃师说：“当然是…在周遭设置逻辑陷阱，将思想导往其他事物。只要思维触及到这一块，自然而然就避开了。这是人类用来保护自己的机制。然而记忆是一个人的本源所在，失掉记忆的人如同行尸走肉，只有外壳没有灵魂。必须找到另外的核心记忆，慢慢养护，时间久了，再加以导引，偶人才能真正形成人格。”
“这个用来劳作的偶人，是我以前的作品。干农民和工匠的工作，都很称心如意。然而平民百姓买不起它，王公贵族又嫌他粗陋。无路可走，困在陈、蔡一带潦倒不堪，妻子离我而去。于是抛弃了实用设计，去掉锄头和耙子，用花纹来装饰；削减肩部，让腰变细，在面部化妆打扮。用楚国的舞蹈、宋国的歌曲来教育它。倡偶做成了，但偃师的愁苦并没有减轻，只要想到前事还是会肝肠寸断。在这个时间上恰好登上昆仑，遇到了神女，将她的身姿镌刻下来，描绘出她的神情面貌。对着她的样子冥思，想要仿效她的气质。时间长了，以前的回忆慢慢尘封，神女的样子深记在心里。于是能和常人一样说话走路了。然而画出来的老虎有点像狗，刻出来的大雁好似野鸭。真的到了神女面前，自惭形秽，说话呐呐难言，唯唯诺诺。这样一个人，不是赝品又是什么呢？”
偃师病愈之后，再次拜见周穆王；为天子献上一具武装人偶。手持热能斧和角弓，进退合乎法度，射击没有不中的。穆王非常高兴，请他做自己的卿士。第二年随王的军队出征，在西方的荒野上大破戎、狄的军队，扩展了八百里的土地。王封他做秦地的诸侯，偃师又推辞不受。穆王问他的志向，偃师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于是穆王派人带着礼物仪仗，把偃师送回了昆仑。从此他的作品就在中原绝迹了，王经常对此感到惋惜。
一千多年以后，到了叫宋的朝代。阿拉伯有精巧的器械流传到市场上，让有见识的人鉴定，正是偃师的传承。
